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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条斧”在上海话中是“敲竹杠”者,有所持而威胁要得到金钱上的利益的一种行为。”)
白老大想想自己刚才的话也是说得重了一些,所以闷哼一声,没有再继续发脾气,只是向哈山望去。
哈山叹了一声:“你说的那个婴儿……我想是我,我是在那间孤儿院长大的,能判别我来历的唯一证据,就是那张有油渍的报纸,日期是十二月二十日。”
史道福“啊啊”连声:“真是,真是。这真是太巧了。”
哈山缓了缓气,又道:“你叙述的往事,对我来说,重要之极,你能不能把每一个细节再仔细想一想,那个……把我托给了你叔叔的男人,他说是我的父亲?”
史道福连连点头:“我叔叔是那么说,他给我叔叔的钱还不少 不但可以买房子,还可以开鞋铺,所以把你送到孤儿院去之后……做了这种亏心事,他们都十分不安,怕你父亲找上门来,会对他们不利。”
哈山盯著史道福看,虽然一时之间,他没有出声,可是他想问什么,实在再明白也没有,他想问的是:“那个人,我的父亲,后来来了没有?”
可是就在这时,史道福转过脸去,咽了一口口水:“我就去拿那些东西给你,嘿,真是想不到,会……隔了那么多年,还会物归原主。”
他说著,转身走了开去。他的屋子虽然旧,但是格局还在,他们谈话之处,是客厅旁的一间房间,一般作为小客厅或是古董间,他走了出去之后,走过客厅,上了楼梯,木楼梯旧得格吱格吱直响。
史道福一走,哈山立时向白老大望来。白老大也立时明白了他的意思是在问:“这人说的事,是真的还是假的?”
白老大的回答是:“你的事,没有人知道,他也不可能造出这样的一故事出来。”
哈山的神情怪异之极:“那么……我是中国人了?”
白老大道:“至少,令尊是中国人。对了,史道福再回来时,我们可以叫他尽量记忆令尊的样子,照他的描述,画出令尊当时的样子来。”
哈山挥著手,显然他的思绪,紊乱之极,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站了起来,团团乱转:“我父亲竟是一个小刀会的会员,他……为什么把我托给别人呢?”
白老大的分析是:“说不定那时小刀会溃败,那鞋匠多半样子还老实,所以先把你托给了他再说。”
哈山站著发怔,过了一会儿,才长叹了一声;“不论当年又发了什么事 当然是俱往矣。”
白老大也叹了一声:“你在这里的孤儿院中长大,才会有你过往的一生,要是被鞋匠养大,大不了和史道福一样。”
哈山面肉抽搐了几下:“我当然不会怪任何人,唉,要是在衣物上,能有多一点线索就好了。”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木楼梯上又传来了格吱格吱的声响,不一会,史道福又走了进来。他的手中拿著一只包袱,解开来之后,摊在桌上,就是后来我和白素看到的那一些婴儿用的衣物。
【第五章】
白老大和哈山,翻来覆去地看,又希望能在夹层之中,发现什么密藏著的秘密文件,可是什么也没有发现。
哈山捧著这些东西,神情激动之极,老泪纵横,忽然大叫一声,又昏了过去。
白老大再次将他救醒,坚持要他进医院去休息,哈山却说什么也不肯。白老大指著那些衣服道:“先把这些派人送到我女儿那里去,然后我先走,找地方详细化验,看看是不是会有什么新发现。”
哈山一面同意,一面道:“就算查出点什么来,也没有用了 过去了那么多年。”
白老大豪气干云:“能查出多少就查多少,一点一滴,也许可以把事情弄明白。”
史道福也十分有兴趣,说起来,他有一个熟人恰好要回我住的地方,所以就托他先把那个包袱带来。这就是那包袱先到我手中的缘故。
由于和那几件婴儿衣服有关的故事 实在太复杂了,不是三言两语说得明白的,所以白老大索性什么也不说,由得我们去乱猜。
而情形是,随便怎么乱倩,都情不到那竟然会是哈山先生小时候的东西。
托人带走了包袱之后,哈山的情形相当不妙,他情绪激动之极,身体又十分虚弱,连坐也坐不稳,只好半躺著,继续要史道福说下去。
他本来就最喜欢听别人讲稀奇的故事,何况这故事和他有关,自然更是精神亢奋之极。
史道福喝了一口茶,才道:“就是因为找家里和小刀会有这段渊源,后来我读的又是近代史,就自然而然,专攻小刀会的历史了。”
哈山终于问出了那个问题:“那个……我父亲,后来又出现了没有?”
史道福有点答非所问:“上海那么大……叔叔阿婶又搬得远,从洋树浦搬到了南市,当然不是那么容易找得到,所谓人海茫茫啊。”
哈山闭上眼睛一会,白老大已找来了纸笔,他有多方面的才能,绘画也有一手,他开始详详细细问史道福,那个小刀会成员的样子,照著他所说的描绘。
在开始之前,他先说:事情隔了那么多年,当时你又小,记忆上可能有点模糊,你只管想当时的样子,每一个细节,都不要错过。”
当白老大说这番话的时候,史道福的精神。多少有点古怪,可是也不知道他为甚会这样。
于是,史道福就开始说,白老大就根据他所说的,在纸上画著。那张纸相当大,白老大用来作画的是铅笔,在纸上,先出现了下一个上海弄堂口常可以见到的鞋匠的摊子,一个鞋匠昂头向上看,那是史道福的叔叔。
史道福在一旁看了,不禁赞叹:“真是多才多艺,简直就像照片一样。”
接著,又在鞋匠摊边,出现了一个四五岁的小孩子,看来也十分传神,面目依稀和如今老了的史道福,有那么一点影子。”
然后,史道福说,白老大画,就到了那个关键人物了,那人的身形,相当高,腰细膀宽,扎著一条腰带,那柄小刀,就在他的腰际。
再接下来,史道福就说著他的脸部特徵 史道福的记忆力之强,出乎白老大和哈山的意料,连那人脸上的细微特徵,也记得十分清楚。当白老大开始要史道福说出当时的情形,他画下来之前,哈山曾苦笑:“那有啥用场。”白老大想了一想:“当然,现在再也找不到认识今尊的人了,可是小刀会的资料之中,有不少图片,甚至是照片留下来的 ”
白老大讲到这里,哈山就叫了起来:“我不会在照片中去找他。”
哈山这样说,也十分有道理,因为其时,摄影术绝不普遍,民间绝无仅有,只有洋人才有,所以留下来的不少照片,全是小刀会员被俘之后,被洋枪队处决的场面,洋人拍了来留念的,其中尤以杀头的场面为多。
虽然事隔多年,可是哈山若是知道了自己父亲的一点线索,竟然在杀头的照片之中,找出了自己的父亲来,那滋味自然不会好到哪里去。
白老大明白他的意思,挥了挥手:“小刀会员成千上万,在资料上找得到的可能,百万分之一也不到,你倒先著急起来了。”
哈山哭笑不得,也就没有阻止白老大那么做。
这时,史道福详细说著当年那个手抱婴儿的男人的特徵,白老大画了又改,改了又画,画到史道福点头为止,才把那人的轮廓画出来,再加上五官。还未曾完成,哈山已经全身都发起抖来,白老大一停笔,只向哈山看了一眼,就明白了一点哈山认识这个人。
白老大向我们叙述当时的情形,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望著我和白素。
白素一下子握紧了我的手,我失声叫了起来:“不!不可能!”
白素柔声道:“天下没有不可的事。”
我苦笑:“这……怎么全都凑到一块去了?真的就有那么巧?哈山认识的小刀会员,只有一个。”
白老大吸了一口气:“就是这一个。”
他一面说,一面取出了一叠折起的纸来,一层一层打开,于是,我们看到了铅笔绘出的鞋摊、鞋匠、小孩、那个婴儿和那个男人。
白老大的绘画造诣竟是如此之高,以至任何人都一眼就可以看出,那个男人,正是刘根生:就是哈山捞起那个容器之后,从容器中走出来的那个上海人,那个小刀会的头目!那个教会了哈山使用若干按钮的人,那个叫哈山碰也不能碰其他按钮的人,那个后来又出现,大斗狼狗,和我又打过交道,甚至到了那座工厂,取走了那容器的动力装置的那个刘根生。
这个刘根生,在上一个题为《错手》的故事之中,是一个关键性的人物,现在,在这一开始,哈山和白老大就到上海去,想找一点和他有关的资料的故事之中,他又无可避免地成为关键人物。
就是这个刘根生。
在和所有人讨论那个容器之际,都一致认为不把刘根生找出来,不能真正解决问题,在这时候,如果竟然有谁想得到刘根生会是哈山的父亲,我愿意输任何赌!而如果这时我把这种情形说给温宝裕他们听,别人怎么反应我不知道,温宝裕一定会用力把头往墙上一撞,而不知疼痛。
哈山回上海去,竟然会有那么突兀的发展。
如今,更非把刘根生找出来不可了。
我虽然没有把头往墙上撞,可是那种惊愕的神情,也就叫人看了感到我可能会发神经病。
白老大也望著我们 就是这样望著全身发抖的哈山的他想到了哈山认识这个人,可是还未曾想到那人是刘根生,因为当日在工厂中,刘根生一到就取走了动力装置,白老大从“休息状态”中醒过来,根本没有注意刘根生其人。
他一看到哈山这副腔调,就大声提醒他:“你一天昏过去两次就够了,再来一次,只怕就这样玩完了。”
哈山指著他画出来的人,上下两排牙齿相叩,“得得”有声,说不出话来。
白老大忙道:“你认识他?”
哈山只有点头的份儿,白老大在这时,才想到了他认识的唯一一个小刀会会员是刘根生,所以又追问:“就是那个从容器中走出来的上海人?”
哈山终算哇地一声,叫了出来,但是仍然不能说话,只是连连点头。白老大也呆住了,他想说一两句话,把气氛冲淡一点,例如“原来你们父子早就见过面”之类,可是一生经历何等多姿多采,什么样的大风大浪没有见过的白老大,这时也有点受不了刺激而说不出话来。
在一旁的史道福看到了这种情形,更是骇然之极,连声问:“有什么不对?有什么不对?”
白老大和哈山仍然处在极端的震惊之中,根本无法回答他的问题,而且就算想回答,也无从回答,事情那么复杂,怎么向史道福解释哈山不久之前见过这个人?这个人到现在,也还只不过三十来岁。
过了好一会,白老大才镇定下来,同时,他也感觉事情有点不对劲,他指著他画出来的刘根生,用十分严厉的目光盯著史道福:“你四岁时见过他一次,现在还能把他的样子记得那么清楚?”
史道福面色一变,道:“这……这……那次,我印象十分深刻 ”
白老大不等他说完,就伸手在他的肩头上,重重拍了一下:“别再隐瞒了,你后来,又见过这个人。”
白老大不问史道福是不是又见过这个人,而肯定地说他又见过这个人,这种心理攻势,十分厉害,史道福整个人震动了一下,垂下头去,一张满是皱纹的老脸,居然红了起来。
哈山一听,更是激动,他大声叫:“快说!快说你后来见到他的情形。”
哈山在这样叫的时候,样子十分可怕,史道福向他看了一眼,身子居然缩了一缩,他忙不迭道:“我说……我说,那……是我叔叔死了之后不久,我在鞋店里,忽然一抬头,就看到他走了过来。”
那年,史道福十九岁,四岁的时候,见过这样的一个人,记忆自然不是那么模糊,他一看到那人,便呆住了。
那个人和他小时候看到的一模一样,一点也没有老过,甚至连打扮都差不多,只是腰际没有挂著小刀。那人一进来,看样子不是想买鞋,样子疲倦之极,只问了一句:“请问是不是认识曾在元里弄口摆皮鞋摊的那个皮匠?”
史道福一听,就心头狂跳,知道那个人一定是找不到他叔叔,可能把全上海的皮匠摊和皮鞋店全都找遍了。史道福那时,只想到自己的叔叔已死了,那人再也找不到他不会有事的。他的样子古怪,那人瞪向他,他也瞪著那人,两人互相瞪了片刻,史道福什么也没有说,那人也没有认出长大了的史道福来。他临走的时候,留下了一句话:“如果有人认识那个鞋匠,把他找出来我有重赏,我住在三马路的兴福旅店,我叫刘根生。”
史道福答应了几声,那人就走了。
史道福送走了那人,立刻到店铺后面,把经过告诉他阿婶,还问:“是不是要告诉他……我们把孩子送到孤儿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