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挪贝山庄酒吧里烟雾缭绕,酒气刺鼻,酒吧的常客花大价钱买得到一番享受。此时,艾溥露倚着小八角桌,那张白润的脸凑得离巴毕很近,略带沙哑的声音压得低低地,眼睛细眯着,仔细观察着巴毕苦楚谨慎的神情,掂量着她刚才说的那些话能有多少分量。
巴毕的感觉像是喝了过量的威士忌,四肢麻木,浑身颤抖,五脏六腑都在翻腾;也像威士忌一样,过会儿会好受的。他大口呼气,大口吐气,头不住地点着,可却不敢,也不愿说什么,惟恐艾溥露还会继续她的“坦白”。
艾溥露的脸色也不很好,表情复杂,勉强笑笑以缓解气氛。
“告诉你吧,我的母亲不是父亲的第一个妻子。”她缓缓地对他说,“母亲的年龄比父亲小得多,可以作他的女儿,我知道母亲从没有真正爱过他,可我从来没弄明白,母亲为什么要嫁给他,这么一个既难相处又无感情的家伙,从来没有过多少钱。有一点可以肯定,母亲虽然教我该如何如何去生活,但她自己没有遵从给我定下的生活准则。”
巴毕的兴趣虽然不在艾溥露父母的感情纠葛上,可也不想打断她的话。以免她察觉出自己的真实意图。他摸索着拿出香烟来,需要让紧张的双手有点儿事情做。他把用得很破旧的烟盒递给艾溥露,艾溥露摇摇头,谢绝了,仍然滔滔不绝地继续讲下去,“母亲一直爱着另一个男人,但她从没告诉我那人的名字,这也许能够解释她的婚姻,和她对男人的普遍看法。父亲呢,也从未试图要母亲爱他,也许他知道另一个男人的存在。我猜他也怀疑我不是他的女儿。”
巴毕听着,尽量不让自己的手发颤,慢慢点着了香烟。
“父亲是个非常严厉的人。”艾溥露接着说,“是个清教徒,真的。可他从未真的皈依哪个教派,因为他与教堂在道义上有太多的分歧。有一度他曾每个周六自己跑到城里的集市上去布道,只要有人闲着没事儿,他就会对人家大讲特讲他的宗教观点。他自认为是绝顶正统正派的人,要整个世界远离罪孽。其实,他是极端残酷无情的家伙。
“他对我残酷极了。”
她惨白的脸上显现出对过去的痛苦记忆。
“我是个很敏感的孩子,你也许能够看得出,三岁的时候我就会读书认字,很能理解人。不知为什么,我能感觉出什么事要发生,人们会怎样去做。父亲不高兴我比哥哥、姐姐们伶俐,他们是他第一个妻子的孩子,是他的亲骨肉。”
她说着淡淡地一笑。
“我想我长得也漂亮些,母亲常这么说。如此一来,我被惯坏了,虚荣心很重,有时会跟哥哥姐姐们过不去,跟他们吵架。母亲总会站在我的一边儿,父亲站在他的孩子一边儿。他们都比我大得多,可我总有办法整他们。”
她说着,脸色变得更白了。
“也想出法子来整父亲。”
她把声音压得很低,”我对常向他晃动我的红头发,哦,那时比现在的颜色要淡些,母亲总喜欢让我的头发保持长长的大发鬈的样子。可巧,父母亲的头发都是黑色的,那么,我的红头发肯定遗传了那个男人。不过当时我只知道,我只要晃动头发就会使父亲勃然大怒,我五岁那年,父亲第一次叫我‘魔孩儿’,并把我从母亲怀里夺下来,甩鞭子抽我。”
她绿色的眼睛显得很冷漠,没有表情。在巴毕看来,她的眼睛就像坚硬的珐琅,是往日不可遗忘的仇恨,把它们变得不再流露任何情感的,除了鲜红的嘴唇以外,她的脸白得跟旁边座位里的那件白色狼皮大衣一样的白,白得没有一点儿血色,她沙哑急促的声音尖刻无情,或许阿拉山的刺骨寒风也如此无情吧,巴毕看着,胡乱联想着,“父亲从来都很讨厌我。”
她对巴毕说,“他的孩子也都恨我,我从没相信过我是他的孩子。哥哥姐姐们恨我,是因为我比姐姐们漂亮,比哥哥们聪明,因为我能干他们不能干的事情。
的确,我已经是个魔法儿了。”
她说着,狠劲儿地点了点头。
“除了母亲,他们都与我为敌。我不得不学着保护自己,而且,该出手时就要出手反击一下儿,那时候每顿饭前,父亲总要读上一整章圣经,还要没完没了地唱赞美诗,然后才允许大家吃饭,所以我从《圣经》里知道了些关于巫术的事儿。我也问母亲,女巫都能干些什么,还从一个接生婆那儿学了不少。她来给我的一个出了嫁的姐姐接生,我趁机向她问了许多女巫的事儿,她知道的可多呢。到七岁时,我就开始一个个地尝试学到的巫术。”
巴毕半信半疑,又饶有兴趣地听着,烟雾袅袅中,艾溥露距他越来越近,她像是在诉说着一股说不清的旧伤痛,一股埋藏许久的怨恨,然而,话语之间偶尔又显出自鸣得意之色,紧绷着的嘴唇,有着一种特别的美丽。
“我开始的时候搞些小的,孩子可以做的。”她轻声地继续说,“九岁时第一次干了件严重的事。我的异母哥哥养着一条狗,叫泰戈,不知什么原因,泰戈不喜欢我,我每次要抚摩它时,它都朝我龇牙咧嘴,就像今天那个蒙瑞克女人的狗时我那样。父亲说,狗对我不友好,无疑是另一个迹象,表明我是魔孩儿,是上帝对这个家的诅咒。
“有一天,泰戈咬了我,哥哥哈里不但高兴地大笑,还叫我该死的小巫婆。他要塞戈追着咬我,他就是这么说的,也许他是在故意逗我,我不知道。不过,我说我要他知道我的确是个巫婆,我告诉他,我要诅咒他的狗,咒它死掉。
我竭尽全力施展我的所谓巫术,”
说到这儿,她的眼睛眯得细细的,鼻翼一张一合地扇动着。
“我回想着那个接生婆说过的所有魔法,自己编了一小条咒语,诅咒泰戈快死。晚上全家祈祷的时候,我就默默地念咒语。又收集些泰戈的毛,朝上面吐点儿口水,放进厨房的炉子里烧掉。然后,我就等着泰戈快点儿死,”
巴毕有意想缓解一下她激动的情绪,小声说;“你不过是个孩子,随便玩玩儿。”
“可是,几天之后,泰戈疯了,父亲不得不开枪把它打死。”
她平静地补充道,她的这种平静比尖叫更令人感到害怕,巴毕屏住呼吸,不安地扭动着。
“巧合。”他小心地说。
“也许吧。”艾溥露面带得意之色,好像她早就知道巴毕会这样说,“不过,我不这么认为。”
刚才的那股怨恨,重又浮现在她的脸上,“我相信我的魔力。哈里相信,他告诉父亲后,父亲也相信。
我赶快跑到母亲那儿求援,母亲当时正在缝衣服,没等她有机会保护我,父亲就冲进去,把我拉到外边,又用鞭子狠狠地抽我。”
艾薄露颤抖的手举起酒杯,没有喝,就又放下了。她完全投入到了对往日的回忆。
“父亲打我打得狠极了,我觉得这太不公平。一边儿挨打,我一边儿尖叫着发誓,一定要讨回公道。他一停住手放我走,我就跑到牧场,挑了三头最好的奶牛,和一头父亲才买回不久的公牛,在这些牛身上拔些牛毛,吐些口水,划火柴烧掉,又埋到谷仓后面的空地上。我又编了另外的一个咒语。”
她透过烟雾,用冷峻的目光看着巴毕。
“一个星期后。那条公牛果然死了。”
“巧合,”巴毕小声嘟哝着,“这是巧合。”
艾溥露咬着自己鲜红的嘴唇,轻蔑地笑了笑。
“兽医说公牛得了败血症。”她轻声说,“那三头奶牛也死了,还有一头小母牛和两头小公牛。父亲记起了我的诅咒,哈里看见了我在谷仓后面挖坑。他故意搬弄是非,父亲就又将我一顿鞭打,直到我承认,的确诅过咒要杀死这些牛。”
突然,艾溥露一口气喝光杯中的酒,动作如猫一样的敏捷,绿光闪闪的眼睛长久地直视着巴毕,可又像什么都没看见似的;僵硬的手指转动着杯子,细长的杯柄被一折两段,杯子上半部滑到地下,摔得粉碎。艾溥露好像没察觉到杯子已经摔成碎片,看都不看一眼地下的玻璃,继续用沙哑的声音说:“巴毕,那天晚上我度过了最可怕的一夜。父亲把其他孩子送到结了婚的姐姐家,以躲避巫术的伤害,躲避上帝的诅咒,他是咆哮着这么说的。家里只留下他、母亲和我,我们一起祈祷,父亲说,要我尝尝罪孽的报应。”
她的红指甲神经质地转动着碎玻璃片儿。
“我一辈子也忘不了那个晚上。我记得母亲双膝跪在粗糙的木地板上,面对父亲,好像他是一个暴怒的神灵,她痛哭着,为我开脱罪责,求父亲慈悲些,饶了我。可是,父亲并不理睬。他在昏暗的小屋子里来回踱着步,大叫大喊地发问,责骂我和母亲,借着味道难闻的油灯读着《圣经》。他不断地重复着《圣经》里的一句话:你不应该容忍巫师活在世上。”
巴毕见她颤抖的手不停地转动碎玻璃片儿。生怕她会划伤自己的手指,便轻轻地抬起她的手指,拿开玻璃片儿,而艾溥露像没感觉到似的,“就这样持续了一整夜,”
她轻声说,“父亲要我们跪下祈祷,他一会儿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一会儿诅咒母亲和我,母亲跪在他脚下求情,他一下子把母亲拱开,一个耳光接着一个耳光地打得母亲在屋子里到处躲藏。他大声警告母亲不要袒护万恶的魔孩儿,然后,把我从母亲的怀里夺走,继续鞭打我,直到把我打得半死,又接着读《圣经》里的那段话:你不应该容忍巫师活在世上。”
艾溥露停息下来,长长的大眼睛望着巴毕的手。他低头一看,手指上浸着一滴殷红的血滴。他小心翼翼地把玻璃碎片捡进烟灰缸,用手绢擦去血滴,接着,又点燃一支烟。
艾溥露以沙哑,充满仇恨的声音继续说道:“他几乎要把我折磨死了,母亲反抗了,最后一次要他放开我,她用椅子猛击父亲的头部,椅子碎了,可父亲好像没受什么伤,他把我抛到地板上,朝他挂在门旁的短枪奔过去,我知道他要杀死母亲和我,我使尽全身力气,大声喊出一个咒语阻止他。”
她沙哑的声音戛然止住,深深地吸了口气。
“正当他取枪的瞬间,咒语生效了,他猛然倒在地上不动了。
医生后来说,父亲是一时性脑溢血,要他以后注意控制住自己的脾气。我看他没改多少脾气,因为他出院后,听说母亲带着我逃到加利福尼亚去了。一怒之下,便气绝身亡。
不知什么时候,招待已经扫走了玻璃碎片,重新端来两杯代基里酒,放在桌子上。艾溥露·贝尔贪婪地拿起酒杯,一饮而尽。巴毕从衣袋里摸出两美元小费,交给招待,然后边慢慢呷着自己的酒,心里边暗暗盘算,这顿晚餐要花费多少,有意不去打断艾溥露,“我一直不知道母亲信仰什么宗教。“她接着说,而这正是巴毕要问,但一直没敢问的。“她爱我。能够原谅我犯的任何错误,我们离开父亲后,她只要求我不要再做诅咒发誓的事,在她的有生之年,我一直遵守着这一诺言。”
她放回空酒杯,刚才颤抖的手已经平息下来了。
“母亲是个很不错的人,你会喜欢她的,巴毕。你甚至不会指责她不信任男人,她为了我什么都肯做。随着岁月的流逝,我想她几乎忘记了过去,她想忘掉,从来不提发生在克拉伦登的事,不说是否回来看看,也不想与老朋友交往。
如果她知道了我干丁什么,知道了我是什么,一定会吃惊不小的。”
此时,艾溥露眼睛里的冷漠消失了,绿色的大眼睛水汪汪的,流露出对母亲感情的依恋。“我遵守诺言,不再施用咒语。”她轻轻地对他说。“但是,没有什么可以阻止我清楚地意识到,我内在的力量在觉醒,在日益强大。我能够感觉到人们在想什么,预感到有什么事要发生。没有什么可以阻止我。”
“这个,我知道。”巴毕点着头说,“这是我们通常说的新闻直觉。”
她摇着头,鲜红的头发在灯光里闪闪反光,表情很严肃。
“不仅仅是新闻直觉。”她执意着,“后来又发生了另外的事情,是我从来预料到的。我没有施任何咒语,至少,没有有意识地去做。”
巴毕仔细听着,尽量克制住自己不要发抖,免得艾溥露发现。
“班里一个女生,我不喜欢她。因为她的表现欲极强,常引用《圣经》里的话,故做正经,像我的那些异母姐姐们一样,喜欢搬弄是非。有一次,我全心投入想赢得的一项新闻奖学金,不料被她夺走了。我心里很不服,知道她是做了弊,才得到的。这样,我不由自主地希望她会出什么不测。”
“那么,真的出了?”巴毕大气都不敢出地问道,“是的,的确出了。”艾溥露用很轻的声音告诉他说,“就在该去领奖学金的当天,一大早她就病倒了。医生说是阑尾炎,她差点儿送了命,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