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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岁的时候,瑞秋经不住斯塔比?波考维茨的挑唆,试图爬上克罗佛最古老榆树的顶端。在她爬了四十米,还差五米就能到达树顶的时候,一根枝条断裂,她滑下了十多米,然后重重地摔到地上。索尔当时正在讨论地球首次核裁军时代的道德意义并忙于查阅通信志,然后不打一声招呼就丢下学生跑过十二个街区直奔医疗中心。
瑞秋摔断了左腿和两根肋骨,一片肺叶被刺穿,下颚骨折。索尔冲进门的时候,她正飘浮在恢复性营养液中,费力朝母亲肩膀上方望去,微微笑着,张开她缝了许多针的下颚说道:“爸爸,我离树顶只有十五英尺了。可能还要近一些。下次我一定能成功。”
瑞秋带着得到教师肯定的荣誉从中学毕业,有五个星球上的联合学院和三所大学愿意提供奖学金,包括新地的哈佛大学。她选择了奈藤黑塞尔。
索尔对女儿选择了考古学为专业并不意外。关于爱女的最美好记忆之一,便是她两岁时那些漫长的下午,她在前门廊下的沃土中挖掘,浑然不觉蜘蛛和骨垢的存在,并不时冲进房子去炫耀她发掘出的每一块塑料片和生锈的芬尼,想知道那些东西是打哪儿来的,留下这些东西的人们都像什么样子。
瑞秋在十九标准岁的时候就获得了学士学位,同年夏天去了祖母的农场打工,并在秋季通过远距传输离去。她在自由岛的帝国大学就读,当地时间二十八个月后,她回家了,色彩瞬时流回了索尔和萨莱的世界。
整整两周里,他们的女儿——已经长大成人,很有自知之明,在某些方面比那些年龄大她一倍的人还令人放心——休养生息,享受着家里的生活。一天傍晚,日落之后,她在校园里漫步时,向父亲问起了关于他血脉的一些细节。“爸爸,你还觉得自己是个犹太人吗?”
索尔惊于此问,伸手拨划着自己日渐稀疏的头发。“犹太人?嗯,我想是的。不过这个词已经失去原来的意味了。”
“那我是犹太人吗?”瑞秋问。她的双颊在稀薄的暮色中略略发光。
“只要你愿意你就是,”索尔说,“反正旧地不在了,它也没什么意义了。”
“要是我是个男孩子,你会给我行割礼吗?”
索尔笑起来,他被这个问题逗乐了,又有点难堪。
“我说真的。”瑞秋道。
索尔扶正了眼镜。“我想应该会吧,孩子。我从没考虑过这个问题。”
“你去过巴萨德犹太教会堂吗?”
“自从我受行了成人礼之后就再没去过了。”索尔说道,回想起五十年前,父亲借用理查德叔叔的桅轻船,将全家载至首都参加这项仪式。
“爸爸,为什么现在的犹太人觉得那些事情……没有在大流亡之前重要了?”
索尔张开双臂——他的双手结实有力,看起来不像是学者,倒像是双石匠的手。“真是个好问题,瑞秋。可能是因为太多的梦想已破灭。以色列已经不存在了。新圣殿存在的时间太短,远不及从前那两座。上帝以前一次的手法再次毁灭了地球,从而违背了自己的诺言。这又让犹太人漂泊离散……永生永世。”
“可是有些地方的犹太人依然保留着民族性和宗教性的特习。”他的女儿坚持道。
“噢,的确是这样。在希伯伦和中央广场一些与世隔绝的地域,你甚至能找到完整的宗教群体……哈希德派、东正教派、哈斯摩尼,不过都是些名字……他们实际上都……都已失去了宗教意义,并弄得花里胡哨……仅是为了迎合游人的兴趣而已。”
“就跟主题公园似的?”
第五章
“对。”
“明天能带我去伯特利神庙①吗?我能借到卡其的驷挝。”
“不必,”索尔说,“我们可以乘坐学院的班机。”他顿了顿。“行,”他最后说道,“明天我会带你去犹太教会堂。”
古老的榆树下,夜色正逐渐聚拢。街灯次第亮了起来,宽阔的巷道一直通向他们的家门。
“爸爸,”瑞秋说,“有一个问题,自打我两岁起,我都问过你一百万次了——你相信上帝吗?”
索尔没有笑。除了他给出过一百万次的答案以外,他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希望有一天我会。”他回答。
瑞秋学业的研究方向是关于外星及大流亡前期的文明遗迹。在三个标准年里,索尔和萨莱偶尔会收到邻近但不在环网内的那些奇异星球上传来的超光讯息,而后发信人会前来拜访。他们都知道女儿为毕业论文进行的实地考察工作将会带她到环网之外,到达偏地——那个时间债会逐渐吞噬掉滞留在彼地之人的生命或者回忆的地方。
“海伯利安到底在哪里?”在瑞秋即将出行前的最后一次假期中,萨莱问,“它听起来就像某种新型家用产品的商标。”
“那是个伟大的地方,妈妈。除了阿马加斯特以外,就数那里的非人类文明遗迹最多了。”
“那你们干嘛不去阿马加斯特?”萨莱问,“从环网出发只消几个月就能到达。为什么要去一个次等的地方呢?”
“海伯利安还没有开发成为大型游览胜地,”瑞秋说,“尽管这个麻烦已经出现些苗头了。现在的有钱人都更愿意到网外去旅行了。”
索尔突然发觉自己的声音变得沙哑起来。“你是要去迷宫,还是那个叫做光阴冢的文明遗迹?”
“去光阴冢,爸爸。我将和美利欧·阿朗德淄博士共事,关于光阴冢,没人知道得比他更多。”
“它们不会有危险吧?”索尔尽他所能漫不经心地问出这个问题,但是他的声调却变得热切起来。
瑞秋笑了。“因为那个关于伯劳鸟的传说吗?不可能。近两个标准世纪以来,还没有人遇到过那个传说中的麻烦呢。”
“但我见过一些文件,记录那里在第二波殖民潮时发生的动乱……”索尔开口道。
“我也见过,爸爸。但是那些人压根不知道有种巨型石鳗会跑下沙漠里觅食。他们当中的一些人可能就是被这些动物给吃了,于是人人都惶惶不可终日。你知道谣言是怎么起来的。还有,那种石鳗都已经被赶尽杀绝了。”
“飞船不会在那儿着陆,”索尔继续劝解道,“你得乘船渡过草之海到光阴冢去。或者徒步走到那里。要不然就是些别的整死人的方法。”
瑞秋笑了。“在早些年代,人们低估了逆熵场的效用,所以在其中飞行时经常发生事故。不过现在也提供气艇服务了。他们还有一个大客栈叫做时间要塞建在山脉北缘,每年都有成千上万的旅游观光者在那儿下榻。”
“你们也会在那里歇脚吗?”萨莱问。
“会住段时间吧。那里肯定会让我兴奋死的,妈妈。”
“我倒巴不得那里没这么令人兴奋。”萨莱说,于是所有人都笑了。
在瑞秋四年的旅程中——包括几周冰冻沉眠时间——索尔发现,尽管和以前一样同样是无法和她联系的情况,但以前她是在网内忙于研究,因而他这次比从前任何一次都更为思念自己的女儿。一想到她以比光传播还快的速度飞离自己,全身包裹在霍金效应人造量子茧中,一种不自然的不祥感便隐隐涌上心头。
他们依旧很忙。萨莱停止了自己的评论生涯,将更多时间致力于本地的环境问题。而对于索尔,这个时期则是他一生中事业接近巅峰的时段。他的第二、第三本书相继出版,其中第二本——《道德转折点》——引起了轰动,不时有人邀请他参加环网各地举办的会议及研讨会。有些地方他是自己一个人去的,还有些地方是和萨莱一起去的,尽管他们心里都很喜欢旅行,但在实际经历中总会遇到奇怪的食物、不尽相同的重力、以及很快就暗淡下去的陌生太阳发出的光芒,索尔觉得多数时间里还不如在家为下一部书作些研究。要是不得已,一定得参与会议的话,就通过学院的交互式全息影像参与好了。
瑞秋离家科考近五年之时,索尔得一异梦,他的生命从此改变。
索尔梦见自己在一幢宏伟的建筑物里漫行,它的柱子都如小型红杉树一般粗细,辽远的天花板望不到顶,从中抛下束束红色光线,如同坚实的箭矢一般。他不时瞥见左右的黑暗中,远远地有什么东西存在:有一次看见的是一双石腿像巨大的建筑矗立在黑暗中;另一次他发现一只水晶圣甲虫在他头顶上方遥远的空中盘旋,体内放射着冷光。
最终索尔停下来歇息。他听见遥远的身后传来大火燃烧的声息,整个城市和森林都在火中沐浴。而前边,他正要走去的地方,两个深红的椭圆正熠熠发光。
他正抹着额头上的汗水,忽然一个宏大的声音响起:
“索尔!带上你的女儿,你惟一的女儿瑞秋,你钟爱的女儿,去到一个叫做海伯利安的星球,在我即将指引你之地,将她献为燔祭。”
在梦里,索尔站起身来说道:“你一定是在开玩笑。”于是他在黑暗中继续前行,而那两个红色球体就像血红色的月亮悬挂在晦暗的平原上,当他再次停下来歇息时,那个宏大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索尔!带上你的女儿,你惟一的女儿瑞秋,你钟爱的女儿,去到一个叫做海伯利安的星球,在我即将指引你之地,将她献为燔祭。”
索尔耸耸肩,抖掉那压迫人的声音,然后清清楚楚地对着黑暗说道:“你第一次说话我就听到了……我告诉你,‘没门’。”
索尔知道自己是在梦中,他的意识一方面感受着这个剧情的讽刺,另一方面却只是想要醒来。但是情况急转,他猛然发现自己正从一个低矮的阳台往下望,瑞秋正赤裸着躺在下面一间屋里的一块大石头上。整个场面被红色的双球照亮。索尔看向自己的右手,发现手里有一把长弯刀。刀刃和刀柄都是骨制的。
那个声音再次传来,在索尔听起来,它像极了某些头脑浅薄的三流全息电影导演处理出的上帝的声音:
“索尔!你得好好听着。人类的未来系于你对此事的顺从。你必须带上你的女儿,你钟爱的女儿瑞秋,去到一个叫做海伯利安的星球,在我即将指引你之地,将她献为燔祭。”
索尔因为整个梦感到浑身不舒服,但不知怎的有些胆寒,他转过身,把刀远远地投向了黑暗。然后他回过头去找自己的女儿,整个场景都消失了。红色的球体距离头顶特别的近,现在索尔看清它们是两颗千面宝石,每一颗都大得像是个小行星。
响彻天际的声音再度传来:
“如何?你有机会选择,索尔·温特伯。如果你改变了主意,你知道在哪里能找到我。”
索尔笑着醒了,同时也被梦惊出一身冷汗。他觉得整部犹太法典和旧约全书都不过是一个纵贯古今的冗长杂乱的故事,这个念头令他觉得滑稽得很。
就在索尔反复做这个梦的那段时间,瑞秋正在海伯利安上进行她第一年的研究。由九名考古学家和六名物理学家组成的小组发现时间要塞虽然迷人但是太过拥挤,那里满是观光客和自称的伯劳鸟教朝圣者,于是,第一个月他们每日往返于工作地与酒店,从第二个月起,他们在死寂之城和光阴冢所在的小峡谷之间搭建了永久帐篷。
小组中的一半人手负责挖掘这座未完工之城较新的文明遗迹,瑞秋则在两名同事的帮助下为光阴冢的各个方面作详细的目录。物理学家们已经完成了对逆熵场的研究,正花费大量的时间用不同颜色的小旗来标注那些所谓的时间潮汐的界限。
瑞秋所在小组的工作主要集中在叫做狮身人面像的建筑里,尽管那块石头雕刻出的生物既不是人也不是狮子;说不定最初雕刻的东西根本不是生物,虽然这块巨型石雕头顶上光滑的线纹看起来像是生物特有的曲线,连绵弯曲的附加物又会让每个人都联想到翅膀。不像其他的葬墓开阔且容易勘察,狮身人面像是一大团以狭窄甬道连接起来的蜂窝形巨石块,其中有一些密闭得无与伦比,另一些有开阔得跟体育场那么大,但是从任何一个地方出发都无法到达外面,只能回到原点。没有地穴、藏宝室、遭洗劫的石棺、壁画,或者密道,只有迷宫般的走廊在渗水的石头之间蜿蜒。
第六章
瑞秋和她的爱人——美利欧·阿朗德淄——开始着手绘制狮身人面像的地图,他们所用的方法自从在20世纪埃及金字塔的勘测中被首次提倡以来,已经沿用至少七百年了。他们在狮身人面像里安置好了灵敏的辐射及宇宙射线探测仪,频度调整到最低,记录下拱顶巨石中运动粒子的到达时间以及偏向模式,观察是否有深层显象雷达无法显示出的密室或者密道。因为时值旅游旺季,加上海伯利安的地方自治理事会极其关心这种研究对光阴冢可能造成的损坏,瑞秋和美利欧不得不每天半夜出发去遗址,步行半个小时,然后爬过装备好蓝色荧光球的走廊迷宫。在那儿,他们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