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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在那里泪涕涟涟,
埋葬了一颗亲爱的心。
如果你要问那颗心为何湮灭,
站立一旁的墓碑默默无言;
只有风在飒飒地低语,
它的爱至诚至深。
他立刻想到了那座教堂。它耸立在那里,在山坡上就像一座巨大的墓碑。他心里有这么一个景像——也可以叫做异像——被他抛弃的那些人就埋在那里,但他们还活着。他看见那个小男孩的棺材下到泥土里,而其他的人却像活着的死人在四周走动。他低头看一眼那诗集,然后一下将它扔开,好像它们在诅咒他似的。是的,它们诅咒他抛弃了自己的真爱。
他站起身来,走到火的旁边,然后他愤怒地在屋子中央踱着步子。雪还在外面下着,风在呼号着,从屋角上的壁炉的烟囱里,他能够听见它在时而呜咽,时而吹哨子。他不想要宁静,他不应有那么高的期望,但至少可以允许他享有一点安静吧。他怎样才能使自己内心的声音沉默下来呢?那听上去不是他自己在说话,那是山姆的声音。
大山就是鲸鱼的肚腹。那声音一个劲地不断念叨着。
“上帝啊!如果你要对我说什么,就请直接说吧。”史密斯说,“请不要兜圈子吧!”
壁炉里的火僻啪地爆着,愤怒地把火花溅向他,仿佛是应他的请求在诅咒他一样。这是一种骄傲的举动,他承认。向上帝提出自己的要求,已经表现出了他自己应该有的态度。让步和放弃都决不会是恭谦的举动。用别的任何方法做假欺骗自己是无济于事的。他为什么绝望,从根本上说是纯粹出于自己的自私:他有的足够了,他应该拿出来。这可不是什么牺牲,也不是什么高贵的行动。当他把那些陌生人抛弃在那教堂里时,他的宗教修行到哪里去了呢?当置身于这个舒适的小房间里时,他的信仰心哪里去了呢?
舒适是信心的敌人。他的父亲从前总这样说。我们的信仰心绝不是麻木不仁的,它不许我们在面对人生的艰难时逡巡退缩。可为什么呢?为什么?史密斯还是在屋里不停地踱着步子,他的两手一会儿相互绞在一起,一会儿又松开。为什么人生要是这样呢?
这是一个不能回答的问题。在过去的几个星期中间他学会了一个把戏:使问题处于抽象的境地,因而不能回答。模糊的观念有助于回避那难于正视的答案,因为难于接受的答案一旦获得,就要逼迫你采取行动,而行动就意味着责任,而责任恰恰是你最害怕承担的,急于逃避的。
因而眼前便是需要仔细思考的事实真相。上帝已经对他直接地宣布了,他还是不愿意听明白上帝所说的。这总是实在太直接了,答案也就太难以接受了。
他回到圈椅跟前,无力地瘫痪在椅子里。他的思路到这儿便中断了,一直在原地打转。这样子就像是窗外有一个饥饿的孩子眼睁睁地盯着你的餐桌,而你却想在他面前若无其事地美美地享用一顿一样。
他又一次看到了那个叫提姆的小男孩躺在棺材里,在挖好的坑里。
人们在那里泪涕涟涟,埋葬了一颗亲爱的心。这是什么意思呢?
只有风在飒飒地低语,
它的爱至诚至深。
他用手掌从自己脸上抹过。总是就是这样的:他的所爱是什么?他愿意为之牺牲的是什么?始终是那个使命。他热爱那使命并愿意毫不畏惧地为它去死。尽管,事实上,他并不相信他真正地就到了非死不可的境地。一个追求上帝的人如何可能感觉不到安全呢?
当他的工作面临较大一点的困难——不那么安全,不那么有把握获胜——的时候,他便决定逃避了。这只是偶然地巧合吗?他们遭遇了这么多的挫折。危险一直在不断地增长,每一个角落里都会有叛变躲藏。他以往从未在心里明确地感受到恐惧——他的激情压倒了恐惧,然而,当他的激情过去之后呢?他便决意要逃跑了。
他所爱的是什么?也许他爱那使命胜过爱上帝。
漫游者……急速地奔走,穿过茫茫黑夜。
可那是篝火呢,还是曙光?
是慰藉的爱呢,还是死亡?
一根树枝轻轻地敲了一下窗玻璃,像是什么窥视者想要进屋来。有那么一秒钟他觉得是不是他们来了。史密斯抬起头来,绝望地注视那像手指一样向他摇晃的树枝。不是他们。不可能是他们。他们都陷在那个他当初有意要他们留下来的地方。而他自己却逃走了,或者说,他在努力地逃走,逃到了鲸鱼的肚腹里。他伸手去拿书架上的圣经。他的手指才不经意地碰到书口,这些话便从他的脑海里蹦了出来:
我绝不能逃避你的圣灵!我绝不能逃避你的存在!如果我到天上,你在那里!如果我去到死人的地方,你也在那里。那怕我乘着黎明的翅膀,那怕我潜往大海的深渊,你的手也仍然在指引着我,你的力量仍然在支持着我。
“主啊,”史密斯喊出声来,“你为什么不放过我呢?我不值得你把握我。难道你还看不出来,我对你现在已经没有用了。我已经不在你的目光眷顾之下,我如何还敢期盼回到你的圣地呢?”
树枝狂乱地敲打窗户,整个小屋都在发抖,好像要被拔起来扔到一边似的。忽然门砰地一声给吹开了,风像搜寻追逐的精灵,挟着雪花涌进屋来。史密斯从圈椅里跳进来,使尽全身的力量才把门猛地关上。有好一阵,他靠在墙上喘气,然后他一下子瘫到地板上。树枝更加猛烈地抽打玻璃窗,直到它哗啦地一声碎了。风裹着雪灌了进来。那根树枝从窗户洞里伸进来,明明地指向他,像是在指控他。
现在他觉着害怕了。他害怕自己不能够摆脱这种绝望;害怕自己的心再不会被真理感动;再不会为经上说的、为认罪的感觉、为爱所感动。更为糟糕的是,他已经失去了信心的激情,他害怕自己失去了信仰的习惯。他哭了,热泪涌了出来,咸咸的,像是鲜血。
第三十章
我还是小姑娘的时候,喜欢到我祖父的卧室里去玩。这是一个与外面不相关的世界。它有一张很大的床,床上有厚厚的羽毛垫。屋里还有好些各式各样的摆设……嗬,这么多的摆设。我祖父有好多属于他个人的小玩艺,记载着他才知道的回忆的纪念品……每一个都是他生命中的一个故事。这是一个人生回忆的百宝匣子,一个供他逃避的时间和空间。
他年纪越来越老,便越来越爱说这么一句话:“路特福特——”,他总是这么样叫我的名字,我知道他希望我是男孩子,所以这么叫我,“路特福特,总有一天我会死去,但我想你不用害怕,也不用伤心,因为你要知道,死不过是一道门。就像面前这道通到我卧室里来的屋门。”他死得非常平静,在睡梦中,在他的很大的铺着羽毛床垫的床上。但他们不让我进屋里去看他。等他们把他下葬后,便永久地锁上了那道门。但我知道,有一天,我总会经过那道门,就像我以前到他的屋里去玩耍一样。
——露茜,摘自《塞缪尔·T·约翰逊的遗稿》
克莱尔到教堂来的第三天早上,山姆在克莱尔阴沉沉的眼光下,抓起那个木桶,里面盛着融化的雪水。山姆把木桶传给旁边的人。他们只能饮这个了。所有的人晚上都蟒成一团,在厨房里的火炉边睡觉。而炉膛里的火一会儿奄奄一息,一会儿干脆灭了。炉火弄得大家的嗓子又干又疼。山姆非常难受地观察着这些人,心里一直在纳闷,这可怕的两天,这些人是怎样熬过来的。他们被大雪困在这里,心中憋着愤怒的火,又满是绝望的情绪。这个小集体的统一意志现在已经不复存在了。每个人的信念都独自地站立,静静地,孤零零地……每个人都在内心独自地审视着他的信念。所有的人都有一个感觉,他们现在都呆在劫后的救生舢板上,所有的遇难者都只能透过眼前的昏暗看着别人,所有的人都彻夜未眠,从他们的眼睛里可以看到这样的思想:再不会有人来救我们的。
彼得死了,克莱尔的枪响过之后,他当时就死了。现在他裹着一床墙上摘下来的挂毯,躺在地下室里。外面的雪还在下,地下已经冻到很硬很硬,现在无法掘坑埋葬他了。露茜先还很伤心,一个人吸泣了好久,然后她似乎唤起了内心的力量。这真正使山姆羡慕而感慨不已。艾米和玛丽娅沉浸在悲哀里面。路加一个人在祈祷着,他的嘴唇一直在无声地动着。
尽管克莱尔也为他所干的事所震惊,但他还是没有放过这帮人的意思。他执意要等到大雪停了以后,再带这些人质走到山下的警察局去领赏。彼得的死已经使鲍比心慌意乱,更没有了主张。一方面他厌恶他的朋友所干的事,另一方面他又害怕如果自己不在这中间缓冲,还会发生可怕的事。
雪越下越大,就像很大很厚的毯子一样,几乎就要把他们整个地封闭在教堂内了。如果大家以前只是觉得恐怖的话,现在他们的恐怖已经增强了十倍。绑架他们的人把他们驱赶到浴室里面,一再地因为没有一点食物而破口大骂这些人,偶而,当克莱尔灌够了从他的汽车里取来的威士忌时,他还围着人质转,用脚踢他们。
克莱尔和鲍比商量好了轮流睡觉,留一个人看守着他们。但结果他们谁也不敢真睡,看上去谁也没有得到休息。
克莱尔喝了一口酒,路加说道,耶稣说从那井里饮水的人不再会有干渴。
“闭嘴。”克莱尔咆哮道。“三天,已经三天了。我他妈真厌烦这样的天气。雪才刚小一点,风又号叫起来;等风不号丧了,天却又黑下来,反正不让你动身。真他妈想不到会遇到这样的天气。我的肚子从来没有这么难受过。”
山姆最后一个喝那木桶里的水。觉得这像是大伙儿一起在行圣餐礼。主耶稣的身体和血将使你们得到永生。可这只是水,也没有一点面包。
这才是生活的真相呀,山姆差不多就要大声说出来了。他看看周围这群无精打采的人,心里想也许他从来就弄错了。直到现在为止,他的全部经验都置于一个完全是虚伪的基础上了:他一直认为生活的本意应该是和平的、安全的。过去的这么多年,他同他惟一的情人——学术就是这么生活的。他一直在努力,也只是为了这种和平和安全的生活。但他错了。在这个世界上,和平和安全只是一种幻想。这就是真实的生活:这级棘的一群人,这破败的教堂。这里的生存就是这世界的缩影;这里,为了获得信仰需要奋斗,生,就需要不断忍受苦难,需要面对面地不断遭遇死亡,需要认识怎么才能算是在生存。在舒适中间生活的人无从遭遇上帝,因为人在那样的生活环境中并不会回应上帝。上帝只眷顾那些已经被剥夺得一无所有的人:他们的生活满是荆棘和汗水,他们的筋腱必得绷紧,他们流的血是暗红色。上帝并不在会倚靠在软座上而是立于十字架上。只有当你领会到这点,生活当中才会出现安宁。
“如果我去礼拜堂里拿我的日记簿,你不会在意吧?”山姆问克莱尔。
“不,我在意。”克莱尔回答他。
鲍比刚去厕所回来,他的脸上带一些生动得有点怪异的神情。“克莱尔,外面的雪住了。看样子天要暗了。这儿真不能呆了,但我想我们还可以对付着走回你家的农场上去。”
克莱尔一下子跳起来,走到后面的窗户跟前。但低矮的屋檐住了视线。
“前门。去看看吧。”
克莱尔朝礼拜堂走去,他要穿过它才能到前面的门外去。
所有的人都满怀期待地看着鲍比。“我们真的得跟你们一块儿走吗?”艾米问。
“我想是吧。”
“我们走以前能够把彼得先安埋了吗?”露茜问道。
鲍比皱着眉头,他也不知道。这是几天来有人第一次提到彼得。“我想不可以吧。如果克莱尔找麻烦,我想我会……”他避开大家的眼光,好像一下子有点觉得羞耻了。他轻轻地说:“我很为克莱尔所干的事觉得抱歉。其实他以前从没有这么干过。我知道你们不会相信,但这是真的。”
山姆看露茜的眼光很难受。他的表情非常凄惨,尽管那是同情的神情。他正在心里想,这是不是另一种形式的恩典在她有生命中起作用呢,居然令她会原谅这桩野蛮而残忍的事。如果真这样,他山姆可不会。他在心里想多少年来,鲍比一直是克莱尔的帮凶——他都一点没有制止它。鲍比还想说话,他现在是在对露茜说。“我知道你是他的亲人。我真的觉得对不住你。如果我想还有什么补救的话……”
“那就放我们走吧,”露茜说。
鲍比还来不及答话,克莱尔已经回来了。克莱尔那张疲倦的脸带着一点兴奋,古怪地显得明亮了一点,好像在死阳活气的面具上抹上了一丝微笑。“鲍比,把他们都集合起来,我们要准备动身了。先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