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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拿起黑桃K告诉我,这就是我爸爸,他的童年很不快乐。然后她又讲了一大堆话,我听得似懂非懂。她常常提到“祖父”。
“孩子,你的母亲现在在哪儿?”老太婆问道。
我说在雅典。说完我立刻就后悔起来——我干吗要泄自己的底呢?这个算命的老太婆明明在套我的话嘛。
“你母亲离家很久了,对不对?”老太婆指了指最底下那一组牌。红心幺躺在右边,离开黑桃K远远的。
“这张红心幺就是你母亲,”老太婆说。“她长得很标致……穿漂亮的衣服……住在一个远离北方故乡的外国城市……”
她又说了——大堆话,我还是似懂非懂。当她开始谈起我的末采时,她那幽黑的眼眸骤然发出光彩,就像两颗光滑圆润的栗子。
“这样的组合,我还是头一次看到!”老太婆又感叹起来了。
她伸手指着黑桃J旁边的丑角牌,说道:“太多令人讶异的事情,太多隐藏起来的秘密,孩子。”
说着,她站起身来,不安地摇了摇头。她最后说的一句话是:“那么的接近啊……”
这次算命到此就结束了。老太婆把我送出帐篷,然后匆匆走到我爸爸身边,把嘴巴凑到他耳朵上,压低嗓门讲了一些悄悄话。
我跟在老太婆身后慢吞吞走出帐篷。她转过身子,把一双手放在我头顶上,对我爸爸说:“先生,您这个孩子的命很特别……很多秘密。天晓得他会带来什么!”
爸爸差点笑起来。也许为了防止自己笑出来,他掏出另——张钞票塞到老太婆手里。
我们离开帐篷后,回头一·看,发现这个老太婆——直站在帐篷门口望着我们的背影。
“她用扑克牌算命。”我告诉爸爸。
“真的?你有没有向她讨那张丑角牌呢?”
“你开什么玩笑!”我有点不高兴。爸爸在这个时候问这样的问题,简直就像在教堂里口出秽言。“在这儿,到底淮才是真正的吉普赛人——是我们,还是她们?”
爸爸干笑两声。从他的声音我可以判断,他那两瓶酒早就喝光了。
回到旅馆房间后,我央求爸爸给我讲几个他当年在海上谋生活的故事。
他在油轮上当过很多年水手,经年累月航行西印度群岛和欧洲之间;墨西哥湾和欧洲的大港埠,诸如鹿特丹、汉堡和卢比克,他都十分熟悉。商船也把他带到其他地区的港口,使他的足迹遍及世界各个角落。这次南行,我们父子已经造访过汉堡潜在码头上溜达好几个钟头。明天,我们将探坊爸爸年轻时到过的一个滨海城市—一威尼斯。当我们抵达旅途的终点雅典时,爸爸打算前往比里夫斯港(Piraeus)一游。
展开这趟漫长旅程之前,我曾问爸爸,我们为什么不干脆搭飞机,这样——来,抵达雅典时我们就会有更多时间寻找妈妈。爸爸却说,我们这次南行的目的,是把妈妈带回挪威老家;把她推进菲雅特轿车,总比把她拖到旅行社、替她买一张飞机票容易些。
我猜,爸爸并没有把握能在雅典找到妈妈,因此他给自己留下一条后路,趁这个假期到欧洲各地游玩——番。事实上,爸爸从小就梦想有一天能到雅典游历。身为水手,当年他随船来到距离雅典不过数公里的比里夫斯港时,船长却不允许他登岸,前往这座古城一游。如果我是船东,早就把这位船长贬为船上打杂的小厮了。
一般人前来雅典观光的目的,是想看一看那些古老的神殿。爸爸却不同,他来雅典,主要目的是瞻仰西方伟大哲学家们的故乡。
妈妈离家出走已经够糟,而她却又偏偏跑到雅典去寻找“自我”;对爸爸来说,这简直就是公开掴他的耳光。爸爸觉得,妈妈若想去一个他也想去的国家,那何不跟他结伴同行,夫妻俩也可以趁此机会好好沟通一下,想法子解开彼此的心结。
爸爸讲完两个生动有趣的海上生活逸事后,就上床睡觉去了。
我躺在床上,心里老想着那本小圆面包书和杜尔夫村那个奇异的面包师。
我后悔把书藏在汽车里,否则的话,我现在就可以摊开来读,看看海难发生后汉斯如何在岛上度过第一个夜晚。
直到睡着的那一刻,我心头一直萦绕着卢德维格、艾伯特和汉斯这三个人的影子。在杜尔夫村开面包店之前,他们都有过一段艰辛的岁月。把他们三个人的命运串连在一块的,是彩虹汽水和金鱼的那个秘密。汉斯也曾提到一个名叫佛洛德的人。他说,此人拥有一副奇异的纸牌……除非我完全弄错,否则,这些事情跟汉斯遭遇的海难一定有某种关联。
黑桃Q
……这些蝴蝶发出鸟叫一般的啁啾声……
第二天早晨,天才蒙蒙亮,爸爸就叫我起床。昨天晚上我们去游乐场玩时,他在路上买的那两小瓶酒,毕竟还不足以让他喝得烂醉如泥。’“今天我们要去威尼斯,”他宣布。“太阳一出来,我们就出发。”
从床上爬下来时,我记得昨晚我梦见那个小矮人和游乐场的算命师。在那场梦中,小矮人变成“恐怖屋”里的一尊蜡像。我梦见满头黑发的吉卜赛女算命师带着女儿走进“恐怖屋”,睁起眼睛,直直瞪着小矮人的蜡像,突然间他就舒展起四肢,变回活生生的人了。在浓浓的夜色掩护下,小矮人爬,出隧道,开始在欧洲各地飘泊流浪,成天提心吊胆,害怕有人认出他,把他送回游乐场的“恐怖屋”,又变成一尊没有生命的蜡像。;我刚把这场奇异的梦境驱离我的脑海,正要穿上牛仔裤时,爸爸就连声催促我出门。其实,我也渴望到威尼斯一游。在这趟漫长的旅程中,我们将第一次看到意大利半岛东部的亚得里亚海。我从没看见过这个海,而爸爸自从离开水手生涯后,也不曾到这一带。
从威尼斯往前走,我们将驱车穿越南斯拉夫的国境,最后抵达雅典。
我们到楼下餐厅吃早点。在阿尔卑斯山以南,各地的旅馆供应的都是干早餐。早晨七点钟,我们开车上路。这时太阳正从地干线上探出脸庞来。
“今天早晨,太阳格外明亮。”爸爸戴上他的墨镜。
通往威尼斯的公路,蜿蜒穿过意大利北部有名的波河河谷。那是全世界最富饶的地区之一。这儿的土壤获得阿尔卑斯山雪水灌溉,特别肥沃。
我们的车子一会儿驶过茂密的柑橘园和柠檬园,一会儿穿过一丛丛柏树、橄榄树和棕榈树。在此较潮湿的地区,我们看到一畦畦水稻田,垄上矗立着一排排高大的白杨树。公路两旁四处长着殷红的芙蓉。它们的颜色是那么的鲜艳刺眼,我不得不时时揉一揉我的眼睛。
将近中午时,车子爬上一座山丘。从顶端望下去,我们看到一个百花齐放、色彩缤纷的平原。一个画家若想以这儿为背景画一幅风景图,他可能得用上调色盘里的所有颜料呢。
爸爸停下车子,钻出车门,站在路旁点根姻。他一面吞云吐雾,一面又开始抒发起他对人生和宇宙的看法:“汉斯·汤玛士,每年春大地都会复苏。蕃茄、柠檬、朝鲜蓟、胡桃……一下子突然从地上冒出来,给大地铺上无边无际的翠绿。你知道黑色的土壤怎样把这些植物催迫出来吗?”
爸爸站在路旁,眯起眼睛望着周围生气蓬勃的万物,过了一会儿继续说:“最让我感动的是,世间所有生命都是从单一的一个细胞演进来的。数百万年前,一颗小小的种子出现在地球上,然后分裂成两半。日月推移,久而久之,这颗小小的种子演变成了大象和苹果树、草莓和大猩猩。汉斯·汤玛士,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摇摇头。于是爸爸就滔滔不绝,讲述起各种植物和动物的起源来。结尾时,他伸出手臂指着一双从蓝色花丛中飞起的蝴蝶对我说,它在波河河谷这儿,活得十分逍遥自在,只因为它翅膀上的斑;点看起来活像动物的眼睛。
途中停下车子抽根烟时,爸爸偶尔会陷入沉思中,不再对他那懵懂无知的的儿子谈宇宙和人生的哲理。这会儿,我就会从牛仔裤口袋里掏出放大镜,观测路旁的生物。坐在车子后座时,我也会拿出放大镜,阅读小圆面包书。我觉得,大自然和小圆面包书都充满奥秘。
一连好几里路,爸爸只管静静开着车子,仿佛陷入深沉的思绪中。我知道,说不准什么时候,他会突然开腔,谈论起我们居住的这个星球或离家出走的妈妈。对我而言,此刻好好读一读小圆面包书最早重要。
我终于登上一个不算太小的岛屿,真是谢天谢地J最吸引我的是,这座岛似乎隐藏着一个深不可测的秘密。我愈往里头走,就愈发观这座岛的辽阔——它仿佛随着我的脚步,不断地向四面扩展,感觉上,就好像有一股力量从岛的核心进发出来似的。
我沿着小径,一步一步走”向岛的深处,但没多久就来到一个三岔路口,我毫不犹豫,选择左边那条路,不久它又分岔,这回我还是选择走左边。
小径蜿蜒穿过两山之间一条幽深的峡谷。这儿,我看见好几只巨大的乌龟爬行在坑洞中;最大的一只,身长达两米。我以前曾听别人谈到这种大龟,但亲眼目睹还是第一次。其中一只从龟壳中探出头来,眯起眼睛望着我,仿佛欢迎我光临这座岛屿似的。
那一整天,我在岛上四处游逛,一路看见森林、山谷和高原,却不再看到大海。感觉上我仿佛走进了一个魔幻国度——一个颠倒的迷宫,里头错综复杂散布着一条条永无尽头的道路。
那天傍晚,我来到一个空旷的地方。那儿有一个大湖,太阳下波光闪烁。我立刻趴到湖岸上,痛痛快快喝几口清水。一连很多个星期,除了船上储备的淡水,我没喝过别的东西。
我也很久没有洗过身子了。一看到清澈的湖水,我马上脱下身上那套紧绷的水手制服,纵身跃入水中。在热带岛屿酷热的天气下走动了一整天后,浸泡在清凉的湖水中,真是爽快极了。现在我才发现,在毫无遮蔽的救生艇上度过几天后,我脸上的皮肤已经被海上的太阳晒焦了。
好几次,我潜入深水中,我在湖底睁开眼睛来,看见一群金鱼身上闪烁着斑斓缤纷的色彩,宛如彩虹一般。有些金鱼绿得像湖畔的草木,有些却蓝得像宝石,其他则灿亮着红、黄和橙黄的色彩。不管哪一种颜色,每一条金鱼身上都闪漾着彩虹的光泽。
我爬回岸上来,躺在夕阳下把湿漉漉的身体晒干。突然,我感到肚子饿起来,抬头望望四周,看见湖边有一丛灌木,树上长满草莓般大的黄色浆果。我从没看过这样的浆果,但我猜这些果子应该是可以吃的。我摘了一颗尝了尝,感觉上,好像是胡桃和香蕉的杂交品种。饱餐一顿后,我穿上衣服,整个身子往湖畔沙滩上一躺,登时呼呼大睡。
第二天大清早,太阳还没露脸,我就骤然惊醒过来,仿佛在睡梦中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
我大难不死,逃过了一劫!直到这个时候,我才真正意识到自己熬过了一场海难,有如,一个再生的人。
湖的左岸矗立着一座崎岖陡峭的山崖,长满黄色的野草。一些形状宛如钟铃的红花,轻盈地摇曳在清晨的微风中。
日出之前,我爬到了山脊上。从这儿我还是看不见海。放眼望告,我看到的是一块辽阔的土地。我曾到过北美和南美,但这儿的景致看来丝毫不像这两个洲。在这块陆地上,四处看不见人烟。
我矗立山巅,直到日出。这儿的太阳红得像一颗熟透的蕃茄,但却闪烁着有如海市蜃楼一般的光彩,慢慢从东方平原升上来。岛上的地平线很低,太阳因而显得特别大、特别红——甚至比我在海上看到的还要大、还要红。
这个太阳,跟洒照在德国卢比克市我父母亲家屋顶上的那个大阳,是同样的吗?一整个早晨,我在岛上四处游逛。中午时分,太阳高挂天顶,我来到一个绽放着无数黄玫瑰的山谷。花丛间飞舞着一群巨大的蝴蝶。最大的一只,双翅伸展开来有如乌鸦一般大,但比乌鸦美丽得多。这些蝴蝶全身深蓝,但翅膀上有两颗血红的星形斑点,使它们看起来像一朵朵飘飞在空中的花儿。感觉上,就好像岛上有一些花,儿突然凌空而起,学会了飞翔似的。最让我讶异的是,这些蝴蝶会发出像鸟叫一般的啁啾声。它们的啼呜,宛如一首用横笛吹奏的曲子,只不过音调稍稍有点不同。整个山谷回响着轻柔的、悠扬的笛声,乍听之下,仿佛一支管弦乐队中的所有笛手,在音乐会开始之前一起调整他们的乐器似的。它们两只柔嫩的翅膀,不时掠过我的身体,感觉上就像被一块丝绒布拂扫过一般。这群蝴蝶身上散发出的气味,既浓郁又甘甜,闻起来如同名贵的香水。
一条湍急的河流穿过山谷。我决定沿着河岸行走,免得漫无目的闲逛。跟随这条河流,早晚我会来到海边。但事情并不那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