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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插了一句口:“岂止帮会之间的争夺而已,人类的一切行为,都是环绕著一个‘利’字在进行的,‘上下交征利’是人性的正常表现,‘仁义而已’是不正常的。”
白素笑了起来:“我是想说,厮杀尽管血肉横飞,但也有一定的守则的,你没见那三个人一声不出离开?他们派出来的刀手失败了,他们就得退出,而且,也不能胡乱捣乱,不然,就会受到制裁,这两个老者的身分,一定相当高。”
我“嗯”地一声:“争夺一段江流,帮会的头子,悠然观战,刀手在石台上拼命,这”
我讲了一半,陡然想起白老大曾身为七帮八会的大龙头,是典型的“帮会头子”,下面一些非议的话,自然也不便说出口了。
白素瞪了我一眼,侧著头:“这场大厮杀,看来只是片子的开始,剩下的两个,不知哪一个是主角,主角是一定胜利的。”
我一挥手:“当然是年轻的那个,谁会用一个三十来岁的当主角?”
白素抿著嘴:“真有点不想看下去,可是片子又拍得那么好,一个镜头,可以给人无穷的联想,你有没有注意到,在凝结了的血上面,居然有月亮的反影。”
我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噤:“是啊,反影出来的月色,是如此可怕,像是整个月球表面都满是鲜血,随时会洒向地球一样。”
白素吸了一口气,又叹了一声。从一开始起,她的态度就有著异样的认真,这时,似乎又进了一步。我喝乾了杯中的酒:“轻松一点,我们只不过是在看一部片子,一部拍得极好的片子。”
白素勉强笑了一下,又深深吸一口气,看她的样子,像是要充分地作好心理准备,以迎接等一会来自银幕上的那股巨大的冲击力一样,她这种神情,有点好笑。可是我却笑不出来,因为我自己同样也在深深吸气,在作好心理准备,谁知道那个“心理变态嗜血大狂魔”的导演,又会再弄出什么样令人震撼而吃不消的场面来。
我们互望了一眼,我道:“好,决斗场面开始了。”
白素咕浓了一下:“奇怪,刚才两个人,只报所属帮会,不报他们的名字。”
我道:“名字?他们的名字有什么意义?他们虽然是人,可是实际上和他们手中的刀子,没有分别,他们是所属帮会的刀子。”
白素仍然不去开启按钮,虽然她已伸出了手去,可是有点犹豫不决:“你不觉得,仅存的两个人,面目之间,颇有相似之处?”
我先是一愣,随即明白了白素的意思,哈哈大笑了起来:“我是编剧,一定不会用那么老套的情节:父子或是兄弟,投入了不同的帮会,命运安排他们互相要残杀──”我用力一挥手:wrshǚ。сōm“这样的情节,太残旧了,这个导演既然能拍出这样的场面来,就不会采用这种陈旧的情节。”
白素低声反对:“陈旧的情节,正是人类生活的常见部份。”
我应声道:“对,他们是两兄弟,弟弟在决斗中不得已杀了哥哥,哥哥有年轻的妻子,又有幼儿,弟弟感到内疚,尽力照顾嫂嫂和侄儿,不意年轻的寡嫂爱上了弟弟,侄儿长大了,又投了相反的阵营,杀了叔叔,言情文艺伦理武侠大悲剧。”
我说著,哈哈大笑了起来,白素仍然十分冷静:“一点也不够复杂,实际上,人类的生活,比你刚才编的故事复杂多了。”
我摊了摊手:“何必争下去?只要看下去,就知道怎样了。”
白素默默地点了点头,伸手按下了掣钮。
五、决斗
石台上的两个人,如同石像一样地站著,仿佛他们本来就是石头的突出部分,亘古以来,就固定在石头之上一样。
他们两人的面目,其实并不相同,年轻的一个有著弯度相当大的眉毛,这使他整个脸,看起来显得佻皮,而年长的一个,眉准高耸,使他看来忧郁。
令人觉得他们相似的原因是,他们的神情是完全一致的:盯著对方,紧抿著嘴,在刚才的大厮杀中,他们一定已经交过手,这时是不是在揣摸对方的弱点,好作进攻的准备?还是感到自己没有胜过对方的希望,而又没有法子奔逃?──别讥笑临阵逃脱的人!在明知没有胜利的可能时,逃走并不是悲剧,连逃都无法逃,这才是真正的悲剧。
石台上一切全是凝止的,积血凝止了,人凝止不动,半扬起来的利刃凝止不动。只有刃口上的光亮,在作出闪动,幽秘而不怀好意。
瘦老者手指挥出,那种像是可以把人撕裂的声响,再次传出,悠悠不绝。
这一次,决斗的号令发出之后,决斗的两个人,没有立即行动,仍然凝立著。
这好像很有一点哲学上的道理:如果不动,就算有缺点,也不容易暴露,一动,缺点掩饰得再周密,也总有暴露的时候。
听说过“呆若木鸡”的故事吗?这句成语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起被误用,它原来的意思是,最好的斗鸡,训练成功时,像木头刻出来的鸡一样,上场之后,一动都不动,别的斗鸡再凶狠,见了它也只好望风辟易。
由石台上的这两人,这时就是那样,纹风不动,甚至连眼睛都不垂下,可是渐渐地,可以看出,他们两人的眼神之中,现出了杀机。
杀机本来是深藏不露的,这时,渐渐现了出来,而且越来越浓了。
石台边上的观战者,视线也一直停留在石台上,奇怪的是,他们的视线,一致望向石台的中间部分。两人个分别站在石台的一角,中心部份是没有人的。
当然他们都不是第一次旁观决斗了,所以他们才不盯著那两个人,而只是盯著石台的中间部份,他们知道,一方动,另一方必然跟著动,双方会迅速地在石台中间会合,然后,决定性的攻击,就会在那里发生。
没有人知道这一击会在什么时候发生,所以他们必然把目光一直停在那里。如果不是那样,目光跟著移动的人移动,那将追不上两个人移动的速度了。
在两人眼神中的杀机逐渐增浓之际,虽然一切全是凝止的,可是连空气也像是绷紧了的细弦一样,只要有一点轻微的力量,弦就会断。
年长的那个,眼神之中的忧郁,被一股阴森的、可怕的、闪烁的杀意所替代,杀意在充满了他身体的每一个细胞之后,自他的双眼之中,满溢了出来,他再也无法等待了。
就在这时候,胖瘦两个老者,迅速互望了一眼。石台上的两个人虽然还没有开始行动,但是他们已经判定了生死胜负。
杀机先满溢者死。
因为他已经不能再控制自己:在这种生死一线的决斗之中,不能控制自己的人,自然必败无疑。
陡然间,闷雷也似的一声巨响,震破了寂静,呼喝声才发,年长的一个身形闪动,渐向前,年轻的一个几乎在同时,也迎向他的对手。
两个人的行动,都是如此之快,当他们疾冲向前之时,由于人类眼睛的视网膜,可以把看到的景象,滞留十五分之一秒的缘故,所以两个人在冲向前的时候,身子带起了一片叠影,分不清何者是虚,何者是实。
两人迅速接近,年长的一刀先劈,刀刃划过空气时,发出了尖厉的啸声,他自然是望准了对手,才先发制人,劈出那一刀的,可是他这一刀却劈空了,刀光长长地,有一霎间停留在黑暗之中。
他的对手行动太快了,他以为对准了对手,实际上,一刀劈出时,他劈向的却是一个虚影,眼睛视网膜所形成的错觉,使他一刀劈空。
他当然知道再也没有劈第二刀的机会了,他唯一的机会,是继续维持极高的速度向前冲,希望可以避得开对手的一刀。
在那一霎间,由于他进发著全身的气力向前冲,上身俯向前,面上肌肉的每一股纤维,都在剧烈地跳动,像是会散落下来,使他的整个头部,变成一具骷髅一样。
从他的年纪来看,他作为“金子来”,自然是经验十分老到的了,他的一生之中,不知道曾经历过多少次的残杀,被他手中的利刃砍开的人体,也不知道有多少。在经历过了那么多次的厮杀之后,他依然活著,自然有他的独到之处。
所以,他这时的行动是对的。他的对手,出刀再快,如果是攻向他的头,削向他的颈,砍向他的背,甚至于劈向他的腰,都将落空,因为他的上半身,由于迸发了全身力量的迅速前俯,已经脱离了对方的攻击范围。
他的这个行动如果成功了,那就可以把他刚才所犯的错误,弥补过来。
可是,犯了错误之后而可以弥补的机会,实在是极微极微的。错误是已经发生了的事,一定将永远地留在那里,就算有能力倒转时空,到了一定的时间,错误还是会出现,没有任何力量可以把已发生过的事抹掉的。
所以,最好别犯错──一失足成千古恨!
年长的“金子来”,已经做了他思想和体能所做到的巅峰了,可是他的对手,一刀横劈,却劈向他的小腿。
闪电似的一刀。
他的上半身,比闪电还快地脱离了攻击的范围,可是地心吸力却使他的双脚,比闪电略慢一点离开。
刀风倏然,利刃划破了皮肤(表皮的角质层、透明层、颗粒层和生发层,真皮的结缔组织和脂肪层),利刃切开了肌肉(平滑肌、骨骼肌、肌膜、肌纤维),利刃割断了神经和血管,利刃削断了骨骼(骨膜、骨密质、骨松质、骨髓膜)。
于是,他的右小腿,在膝盖以下约一掌处,断了下来。然而那一刀的余势未尽,一切经过,又在他的左小腿的同样部位上,重演了一次,重演的结果十分正常,他的左小腿,也离开了他的身体。
人体的结构何等复杂,但这时,刖去了双足的过程,又何等简单。
年轻的那个一刀削出之后,身形立即凝止不动,不必再发出第二击了,他半垂著头,汗水和著他脸上的血污,在大滴大滴落下来。
双腿被刖断的那个,身子还在向前仆出去,仆出了相当远,才重重跌在石台上,这仆向前的势子,是他刚才动用了全身精力蓄起来的,并不因为他双腿离开了身体而减弱,使得他看起来方如同飞窜出去一样,而在他的断腿处,则喷出两股又粗又急的血泉。
刚才,他的利刃,使别人流血,现在,别人的利刃,使他流血。
他的那一双断腿,仍然停在原来的位置上。物体各部分所受重力的合力作用点──重心,未曾离开物体底部的面积之外,物体是不会跌倒的。所以,他的一双断腿,仍然直立著,奇诡而固执地直立著,血在溢出来,看起来像是满溢了的两大杯血红色的酒一样。
在那一刹间,是完全寂静的,然后,是一组三个旁观者,发出了一下欢呼声,另一组三个人,一声不出,转身疾走开去的脚步声。
再然后,是那断了双腿的人,一个翻身,转过身来,非但转过身,而且坐起身来,双眼盯著自己的断腿处,现出一种古怪之极的神色,手指松开,握著的利刀,跌进了积血之中,慢慢陷进去,他竭力弯著腰,双手在原来该长著小腿的地方摸著,甚到于一直摸到了原来长著脚的地方,但,他当然什么也摸不到。
接著,他眼光抬了起来,看到了自己那一双仍然直立著的小腿,彷彿直到这时候,他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奇*书*网。整*理*提*供)
于是,他陡然叫了起来:“救我!救我!我不要死,我不要死,救我,我有很多金块,谁救我我就给谁,我不要死,我要离开这鬼地方,我要活著离开。”
他的叫声,简直是嗥叫,凄厉绝伦,就算打开十八层地狱,把所有的恶鬼全放出来(像当年目莲为了拯救母亲所做的那样),所发出的号叫声,也不会有那么刺耳难听,不会有那样像是有无数条无形的毒蛇,钻进入身体的每一个毛孔之中。
然而,他的呼叫声,没有引起任何人的反应,他所属的“外帮”的三个头子,在他仆跌之后的第一时间已经离去──断了双腿的“金子来”,比喝乾了酒的空瓶子更没有用。
胖瘦两老者,也各自走了开去,那个年轻的胜利者,脸上的汗珠在飒飒的清风之下,渐渐减少,他十分缓慢地站了起来,跳下了石台,在哥老会的三个头子的簇拥之下,一样迅速离去。
他还在叫著,不但叫,而且向前爬著,爬到了他那一双断脚之前,陡然又发出了一下撕心裂肺的嚎叫声,把他那一双断腿,紧紧抱在怀中。
只可惜,“断肢再植”这四个字,在他的那个时代,连想都未必有人想到过。
他抬起头来,月色清冷而没有反应,江水奔流而没有变化,岩石屹立而无动于衷。
他是失败者,决斗中的失败者,除了死亡之外,他还能祈求什么?
然后,怪镜头出现了。
在叙述出现的怪事之前,先说明一下。
六、怪镜头
一直到决斗结束,受伤的那个,抱著他的断腿,向天嚎叫为止,所看到的一切,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