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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有他的朋友弟子,端的是一呼百诺,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谁
不想讨他的好?可是全村几百人,看来早已死光死绝了,硬是一
个人的消息也探听不到!
而这个心愿,也一直存在雷老的心中,当作是人生的一大憾
事。
也正由于这一个原因,所以百岁之后,午夜梦回,忽然觉得
有人叫出他童年时代的小名,而这个小名自他逃荒离开之后,又
是绝无人知道的。
所以,刹那之间,他心情激动,无以复加。他一面问来人如
何知道他的小名,一面睁大了眼,想看清楚那是甚么人──他年
纪虽然老,可是体魄壮健,目力也好。但是屋中实在太黑了,所
以他只看到,贴床站著一个人,在那人的身后,又影影绰绰地站
著另外两个人。
他一问,站在床边,叫他小猪儿的那个,就‘呵呵’笑了起
来。
雷老心头怦怦乱跳──这笑声极熟悉,可是又实在太久远了
。想把它从记忆中找出来,得挥去许多尘封的往事。
雷老气息急促,连声问:‘你是谁?你是谁?’
那人仍笑著:‘小猪儿,你出生,还没洗乾净身子,你爹就
把你抱出来让人看,喜得直叫:“是一个大胖小子,一个大胖小
子!”也真怪,村里人人穷得脱底,靠野菜叶度日子,可是你才
出生,硬是茁壮。是我取的小名,我说:“好家伙,是一只小猪
儿!”你倒来问我,怎么知道你的小名?’
那人说到一半,雷老的脑际,‘嗡嗡’作响。他张大了口,
两个字在喉咙里打转,可能是因为太激动了,所以竟然叫不出来
。
雷老出生之后,母亲就难产而死,他父亲养他到三岁,也撒
手归西。没爹没娘的孩子,就跟了村里一个单身汉,也就是在他
出生那天,替他取了一个小名‘小猪儿’的那个人,雷老从小就
叫他‘昌叔’。
要不是昌叔,三岁的娃儿没有了父母,就算他是天上的武曲
星下凡,不叫饿狼咬走,也早就饿死了。
雷老是昌叔养大的,他逃荒离开村子,也是昌叔带著他一起
走的。离开村子之后不到半个月,成千上万的逃荒人群,冲散了
他和昌叔。从此之后,昌叔就只存在于他的记忆之中了。
难怪他听得那呵呵的笑声是这么熟悉──尘封的记忆,一下
子冲破了时间的封锁,飞舞跳跃而出,令雷老激动得全身发抖。
站在床前的那人是昌叔,可是他张大了口,就是叫不出‘昌
叔’这两个字来。
他实在太激动了,喉间发出了一阵咯咯声,双手一起伸了出
来,握住了床前那人的手,那人也立时握住了他的手。
这种手握手的感觉,和一百年之前,完全一样。
雷老眼泪夺眶而出,他终于哽咽地叫了出来:‘昌叔,昌叔
。’
那人笑了起来:‘小猪儿,亏你隔了那么多年,还记得我是
谁!’
雷老除了‘昌叔’两个字之外,再也发不出别的声音。
雷老对原振侠说当时的情形,说到这里,神情仍是激动之极
。虽然不至于再度老泪纵横,但是也双眼通红,几乎难以为继。
原振侠在这时,作了一个手势,想打断雷老的叙述。但是雷
老用力一挥手,还是要说下去。
原振侠想暂时中止雷老的话,因为他越听越觉得不对路。那
个‘昌叔’,至少比雷老大十多二十岁,就算他还活著,也不能
半夜摸上门来了。
所以,原振侠那时的想法,和精神科的那个医生是一样的。
雷老由于长年累月,思念同村的人,更思念亲人。于是,曾
经抚养他的‘昌叔’就出现了,自然是出现在他的幻想之中。
可是雷老接下来的话,却又令得原振侠愕然。雷老道:‘你
猜,当时我肯定了来到床前的是昌叔,我想到的是甚么?’
原振侠摇了摇头,意思是那是你的幻想,实际上没有这回事
。但是看在雷老的眼中,原振侠像是在回答‘不知道’。
所以雷老道:‘你是小孩子,当然猜不到我的心情。我当时
想到的是,我要死了,昌叔身后的那两个人是阴差──牛头马面
。昌叔一定是在阴司领了职司,他带著阴差,来拘我的魂魄来了
。’
原振侠有点啼笑皆非,他确然没有料到,雷老在这种情形下
,却有那样的想法。想到雷老已过了一百岁,他的思想方式,自
然与众不同,原振侠顺口应了一句:‘那你‥‥‥一定十分害怕
了?’
雷老叫了起来:‘害怕?哈哈,一点也不!一来我那么老,
也该死了;二来,有昌叔照应我,还有甚么可怕的?我才不怕!
’
雷老当时,一想到了自己快死,昌叔是带著阴差来拘他的,
他真的一点也不怕,平静之至。反倒气息畅顺,可以说话了。
他道:‘昌叔,你可是来拘我到阴司去的?’
他问得虽然平静,可是刹那之间,想起自己数十年闯荡江湖
,过的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生涯,不是你杀人,就是人杀你
。身上十来处刀疤,可不是白来的,死在他手下的人,也难以算
得清。
这些事,到了阴司地狱,不知道是不是要一笔一笔地算,而
又如何算得清楚?
所以他心中也不免有点惴惴不安。昌叔却哈哈笑:‘你把昌
叔当成鬼了?小猪儿,告诉你,昌叔没有死。我来带你到一处地
方去看看,你要是喜欢,可以留下来。’
雷老全然摸不著头脑,他伸手抓头:‘昌叔,是怎么一回事
?’
雷老在问了之后,焦急地等待著回答。
昌叔看来很快乐,因为他每次总是未语先笑──这和遥远的
记忆之中,略有不同。昌叔确然是十分乐观的人,但是在那些艰
难的岁月里,辛勤耕作,难得温饱,笑声自然也没有那么多。
在逃荒的日子,为了争夺草根树皮,同是难民,还要打个头
破血流。再坚强的汉子,能忍著眼泪不流出来,已是上上大吉了
,谁还笑得出来?
雷老在昌叔的笑声中,首先想到的是:这些年来,昌叔的生
活一定不错。他又立时想到:昌叔该有多大岁数了?一百二十岁
?还是更老?人老到了这个岁数,怎么听声音还那么健壮。
他心中有了疑惑,就身子移动了一下,变成坐到了床沿。昌
叔顺势一拉,拉住了他的手,令他站了起来:‘来,跟我走。’
雷老忙又问:‘到哪儿去?’
昌叔又笑:‘现在对你说,你也不明白,到了再慢慢告诉你
。’
昌叔拉著雷老向外走,脚步十分自然地踏在地上的矮桩上。
那另外两个人站著不动,在经过他们的时候,雷老向他们望了一
眼──因为他心中还是在疑惑,那两个是不是阴司的鬼差,牛头
马面。
房中极暗,他没能看清那两个人的脸面。但倒也朦胧可以看
清,那是两个普通人,并不是牛头马面,手中也没有拘魂的工具
。
他心想,出了屋子,外面再黑,也总会有点星月微光。到时
,就可以看清楚那两个是甚么人,也可以再看到久违了的昌叔了
。
一想到这一点,他心头发热,多少年的往事,一一涌上心头
。他有许多话要告诉昌叔,告诉这许多年来他打出来的天下。虽
然一个近亲也没有,但是他却在江湖上,结识了许多肝胆相照,
生死相许的朋友,和他一起出生入死,拚出了一个灿烂的前程来
。
他和这些生死之交,都兄弟相称,而且论感情,只怕比亲兄
弟还亲(他没有亲兄弟,只好想当然)──这些生死之交都已去
世,可是他们的子侄,却遍布世界各地,有许多是各行各业中极
出色的人物。甚至第三代、第四代,都有的是大有成就,出人头
地的大人物。
这些人见了他,无不尊敬万分。他想告诉昌叔,当年饿得瘦
成骷髅一样的小猪儿,现在已经是全世界响当当的大人物了。
或许正由于他想得太多,而且,急于要把这一切都告诉昌叔
,心有所想,所以未曾留意到身处环境的变化。等到他感到有点
不对头的时候,这才发现,四周更黑暗了。
刚才在房间之中,他还可以依稀看到一些人影。可是这时,
简直是伸手不见五指,甚么也看不见。
雷老此际,当然不会害怕,他只是惊讶。同时,他也发觉他
自己,和他身边的昌叔,却没有向前走,而且是站著不动。
雷老咽了一口口水。昌叔在他身边笑了起来:‘这些年,混
得怎么样?’
雷老的心中虽然疑惑怪异,但昌叔一问,他就大是兴致勃勃
,立时道:‘甚么这些日子,整整一百年了。昌叔,大清朝的皇
帝被赶下龙廷,人人都剪了辫子。你打我我打你,杀得血流成河
,尸横遍野,大上海十里洋场,要是没去过,你再也想不到,天
下会有那样的地方。我第一次见到红眉毛绿眼睛的洋人,差点没
吓得灵魂出窍,到处人讲到处的话‥‥‥’
雷老滔滔不绝地说著。一百年,是整整一个世纪,近一百年
,绝非太平盛世,变化之多,变化之大,风起云涌。就算拣大事
记下来,也是几十厚册的历史。
这些大事,有的雷老亲身经历,躬逢其盛,有的只是道听涂
说,不明究竟。他读书不多,知识不广,对许多历史上的大事,
他也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这时,他想向昌叔说百年的兴衰沧桑
,自然不得要领,说了半天,乱七八糟之至。若是在一个百年以
来,对世事一无所知的人听了,也就只有更加糊涂,不知所云。
雷老说了好一会,自己也觉得不对劲。他住了口,不再说下
去,反问:‘昌叔,你呢?这些日子来,你怎么过的?’
昌叔道:‘我说了,你可别吃惊!’
这一百年来,雷动九天雷九天,甚么样的大风大浪没有经历
过?他听得昌叔这样警告,自然而然双肩一耸,发出了一声长笑
。
尽管他以为自己绝不会吃惊,尽管昌叔已经警告了他,可是
结果,昌叔的话一出口,他还是大吃一惊,半晌说不出话来。
昌叔说的是:‘这些年来,我一直在‥‥‥一处地方,与鬼
为伍──也就是和许多鬼在一起。’
雷老立时感到遍体生寒──他早就想到自己一定是寿元已尽
,昌叔来找他是拘他的魂,如今昌叔的话,似乎证实了这一点。
但是他随即又十分平静:‘还是那句话,我阳寿已尽了?’
昌叔哈哈大笑:‘你还是害怕了?想岔了?我告诉你,我不
是鬼,我只是和鬼在一起。’
雷老越听越是糊涂:‘那‥‥‥是一个甚么所在?是阴司地
狱?’
人死了之后变鬼,鬼必须到阴司地狱去接受种种处理,这是
中国民间根深蒂固的传说,深入民心,所以雷老立刻想到了这一
点。
昌叔的回答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