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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丽都面若冰霜,食指仍是勾着那张小弩的悬刀,冷笑着对使者喝道,别废话,快滚,否则马上给你也来一箭。
那使者面如死灰,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有点犹豫不决。他知道让小武跑了,丞相一定会责备他,但是他也不是找不到借口。当年楚平王派使者去捕伍子胥,伍子胥张弓贯矢,对着使者说,谁上先射死谁,结果没一个人敢上,最终让伍子胥逃了。现在就算放了小武,他也可以去骗公孙贺,说没奈何碰到群盗,将他篡取营救走了。而且他也看出他在县廷征召的狱吏都不是真心想帮他捕人,而身边五个心腹倏忽间已死了三个。他望了一眼那三具尸体,咬牙道,哼,算你们厉害,就算跑得出这个里门,这一路上有多少的乡亭——我已经下了命令,见到你们一定拦截。他甩了甩袖子,怒道,还不把尸体抬走。然后转过身,就要离开。
刘丽都笑道,还算是识相的奴才。她转而担心这使者出去后,马上叫人在外面堵截,于是叫道,站住,你先呆在这里,叫你的人都不许动,等我们出去后,你再给我滚。沈君,你们快攀墙。她手上的弩箭正对着那使者的前胸,做出瞄准的姿态。
那使者又怒又惧,但是想到还是保命要紧,什么都顾不得了,遂僵立在那里,脸上肌肉不住地颤动,显得心情复杂。
这时从墙那边又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小武脸上一阵紧张,那使者脸上则有欣喜的颜色,他猜想可能是自己在外面守护的救兵到了。这时几个人果然从墙角闪了出来,领头的却是个身穿粉青织锦的女子,额上满是晶莹的汗珠,看得出是急匆匆赶来的,竟然是靳莫如。后面跟着的一个青年男子带着几个狱吏,却是都尉府佐史公孙昌。他脸上满是怒色,大概刚才想阻止靳莫如入内,但又阻止不了,所以心中很是不平。
小武心里一动。靳莫如已经开口了,管材智,你今晨刚到豫章县,就大肆诛杀。没经过任何覆鞫程序,擅自斩下了朱安世的头颅。你可知朱安世是皇上诏书名捕的,不押送到长安就任意处置,是不是太胆大了。而且不分青红皂白擅捕县廷长吏,这也是违背律令的。她仰头对小武说,沈君,何必逃亡,你这一走,可就真遂了他们的愿了。以后你有百张嘴也说不清,勾结群盗,可是连赦令都不庇护的啊。
那叫管材智的使者大概在长安时就认识靳莫如,陪笑道,邑君,下吏也是奉命办事。公孙君侯怕路上有变,让贼盗逃了,是以让我持节,就地将朱安世正法,函封了头颅带回长安。至于这个县丞沈武,不过是因矫诏和丢失二千石罪收捕罢了。
靳莫如粉面通红,怒道,什么收捕,那县令的头怎么也被你们斩下了。难道王德这样的恭谨长吏,会拒捕吗?分明是你们无法无天,擅自格杀长吏,践踏律令。我前天才收到家兄的书信,皇上正准备制诏御史,命令五位中二千石官员共同杂治沈武矫诏之案,从未让丞相府擅自处理。矫诏虽然不法,但如果是危急来不及请示,而又有益国家,向来都可以从轻发落的,县廷长吏们都深知律令,哪里会拒捕,岂非狂易不智?
管材智讷讷地说,下吏只知道执行命令,别的一概不知。令尊靳君侯和令兄靳中丞既然都知道皇上的意图,怎么丞相反会不知呢?就算靳中丞常常在皇上跟前侍侯,能微察圣意,但既然皇上没有专门下旨说如何处置,那也不能说明什么罢。
靳莫如恼怒异常,这管材智当真狡猾。刚才自己失言,把哥哥给自己的书信内容说了出来,这本来是不应该的。因为皇帝和臣下闲谈时表露的意图,一般是不喜欢臣下告诉外人的,即使是自己的家人也不例外,除非有特别理由。天汉四年,皇上下诏切责堵阳侯陈恢,陈恢惶恐服药自杀,就因为陈恢言语不谨,将皇帝和他的闲谈之言到处宣扬,冀图给别人一个自己很受皇帝宠幸的印象,这罪名叫“漏泄禁中语”。她有点自悔失言了,不过她对这使者来捕捉小武实在是太过担心。当家臣一早将消息告诉她,说丞相府使者今晨赶到县廷,持节击鼓征召县吏,当场奔赴监狱斩杀了朱安世,又在王德内寝斩杀了王德。她大惊失色,知道小武也凶多吉少,赶忙带人赶到青云里,她不知道,如果不是婴齐和刘丽都等人,只怕小武的头颅也已经在管材智的皮囊中了。
及至看见小武还活着,她的心情陡然一松,但还是不露声色,先行责备管材智。她知道以自己家族的地位,管材智纵然不服,也不敢对她怎么样。当然她也明白,管材智如果硬干,她也无力阻止。近一个多月来,她感觉自己已对这个小吏有了很特殊的感情。虽然汉家的风俗,女子不必太忌讳主动向男子表达爱慕,但像她这样世家大族的女子,却不能完全抛弃矜持。况且她本就是一个性格内向的女子,当初听了父兄的话,又慑于皇太子的权势,违心嫁给了高辟兵,可是连夫妻的欢爱是怎么回事都不知道。何况看见高辟兵肥硕的身躯,心里就厌恶得要命。所以三年来,只是这么平静地过了,没想到高辟兵突然死了,真是有如释重负之感。
她遇到了小武,虽然在旁人看来,小武是间接杀害她丈夫的凶手,而在她心里毋宁是恩人。她的确爱上他了,她想趁和他一起去长安之后,跟父亲说,一定要嫁给小武。这本来也没什么丢人的,长安的贵族女子如果在燕饮场合,发现了自己中意的贵族男子,都是这样跟自己的父亲说的。开明的父亲立刻就会派人去试探。如果对方不富裕,父亲还会反送钱财去资助,让他当成聘礼。她相信小武拒绝不了她,她颇有姿色,比小武也只大一岁,虽然嫁过人,却还是个处女。再说汉家本也不讲究女子的所谓贞操,有个女子一连嫁了五次,五个丈夫皆夭折了,大家都不认为这女子有什么错,反而觉得她是大富大贵之命,寻常的男子无福气能够消受,最后嫁了皇帝,富贵终老。她想,说不定自己有旺夫的命相罢。但是此刻她能怎么办呢?她没有办法,她不能劝小武留下来。看这管材智的架式,留下肯定是死路一条。她只能企盼他能逃脱,在安全地方躲避一些时日。回到长安后,她再求父兄设法营救。她伤感地望着小武,哀声道,沈君,保重了。我想皇上一定会下赦书给你,你暂且亡命去罢。
小武点了点头,也是感慨万千,这个自己一直心慕,想娶来做妻子的女子,不知会鲜花落到谁家院庭了。他凄然道,多谢邑君关心,下吏先走了。他纵身攀住墙头,刘丽都的两个属下撑起他,他敏捷地跃上,一没不见。
其余的人也相继攀上,刘丽都最后一个被拉上去,她站在墙头,冷笑道,管材智,这名字真难听。你给我趴在地下,命令你的人全趴下,蒙着头。等我走了再起来。不许偷看,否则我马上将你射杀。
管材智看着瞄准他的毒箭,无可奈何地下令,都趴下,不要往上看。刘丽都一跃下墙,跳到墙外的小径上。快,往那边跑。她叫道。远处的湖边是一片雪白的芦花,在清晨的秋风中瑟瑟作响。透过芦花的间隙,隐隐可以看见江边的几间土房,那是赣江分岔处鲤鱼亭的亭舍。亭舍边停着两辆驷马的衣车,有着精巧的窗棂。两个御者正焦急地往青云里方向张看,他们捏着鞭策,已经做好了随时冲上驰道,向广陵方向狂奔的准备。小武心脏砰砰狂跳,撒开大步,疯狂地往那车跑去。
奔跑的过程中,小武时不时涌起一阵阵的悲伤。他不知道前途将会如何,他在这个地方生长了近二十年,一草一木都很关情。这个名叫青云的闾里,闾里后面的山坡,以及和赣江相通的碧绿的湖,都是他少时的乐园。夏天,他曾在这湖里和弟弟以及一帮同龄的孩子一起嬉闹。有两次他差点淹死在这个池塘,一次是一个捣衣的老媪救了他,在他滑下时一把抓住了他的脚踝;一次是他的几个伙伴,一左一右,将他从深水处拉到了浅水。谁说这不是命运?湖边高岸上的芦花和一簇簇的苍耳子对于他,也有着特别的意义。只要人还活着,这种记忆将永不消亡,伴随终老。他曾欢快地奔跑在这高岸上,用苍耳子和他弟弟去疢互相抛掷,每当他们掷中了一颗在对方头上,对双方来说都是无可言喻的快乐。昔日的笑声还回荡于耳边,而弟弟却永远夭亡,到了另一世界,而且是间接地死在了他的手下,这世间该有何等的残酷。他在奔跑中听见大雁的鸣唳了,然而他再也没有力气,象以前的时节一样,仰天欣赏它们时变时幻的队列,粗重的呼吸压得他喘不过气来,鲤鱼亭看起来很近,跑起来却很远。他在秋天的湖边奔跑,在芦花丛中奔跑,秋天是位于江南的豫章县最美的季节,然而他要在这最美的季节逃亡,逃亡到一个从来不知道的地方。那个地方不知凶吉,他不知道还能否回来。
好了,出发。刘丽都长吸了口气,命令道。终于,他们都喘着粗气,钻进了葱棂车,只感觉车厢猛然一震,继而向前一阵疾冲,上了驰道。但是驷马还未发足,只听得背后鼓声大作,远远有人在大喊,拦住那两辆葱棂车,有贼盗。捕获了有重赏。正是使者管材智的声音。刘丽都冷笑道,这个懦夫,刚才怕死,现在喊破嗓子又有什么用。哼,干脆赶快回去复命,等着公孙贺斩下你的脑袋罢。
马车直直冲上驰道,御者一拉缰绳,车子向左转了个弯,马头对准江都官道方向,他扬起鞭子,就要击下去。这时只听得啪啦一声,突然从左边亭舍里冲出三四个汉子,手里提着刀剑,嚷道,哪里来的贼盗?莫不是刚才停驻在这里的几个人,他们不是有官府封印的符传么?怎么是贼盗?另外一个喝道,管不了这么多,拦下再说。那领头的汉子跳到马车前,驷马仰天一阵嘶鸣,止步不发。
小武听那领头汉子的声音,知道是自己认识的鲤鱼亭亭长。他低声对刘丽都道,为什么把马车停在亭舍附近呢,这不是自找麻烦么。他掀开车的帷幔,在窗口露出脸孔,叫道,八狗君,我是小武。有人假传丞相命令要杀我,我有冤无处诉说,只好暂时逃亡,等有机会再去长安伏阙理讼。看在我们旧识十多年的份上,你先让开,放我一条生路罢。
那亭长先是一惊,露出古怪的神色,然后迅即喜不可抑,哦,原来是高升不久的县丞君。不过,丞相以万石之尊,怎么可能冤枉你一个县丞。你先下车,马上自己去理讼罢。你不是常常自称断无冤狱的么?我想为自己辩护也一定行。
小武压住心头缓缓升起的怒火,温言相求,丞相可能听信谗言,今晨他们不经审问就斩了王县令,我现在回去是必死无疑,你先放过我,以后有机会一定厚报。
那亭长刚才还笑嘻嘻的,突然变了脸色,谁希罕你的厚报,我不能因私废公。你连同产弟弟都可以亲手送上刑场,还有什么坏事干不出来?我早就知道你不是个好东西。识相点,赶快下车,不然我就不客气了。他吆喝道,求盗,准备动手。
小武大怒,暗道,人心真是不可究诘。有的人天生良善,胸无城府,和他们倾盖便可成故交。比如婴齐,才认识不过数月,竟可以死生相托。有的人自小在一起玩耍,却直到白头尚如新识,不但永不可能成为心腹死友,而且心里一直对你横加嫉妒,关键时候就落井下石,栽赃陷害,无所不为。眼前的八狗就是这样,当初自己和他同居闾里,又同一年选拔为吏,当了相邻两个亭的亭长,平常见了自己也客客气气的。自从自己调任县丞后,更是变客气为恭敬,没想到他这时竟然讽刺辱骂,恨不能自己马上人头落地,他好立功升爵。哼,有的人生下来就是恶棍,这是毫无疑问的了。他全身的热血填充了头脑,抑制不住心头的激愤,长跪着一抬腿,准备站起身来。
你想干什么?刘丽都抬起袖子,挡在他前面。
小武怒道,我下车和他拼了。
刘丽都不满地一撅嘴,什么?和这样的狗奴才拼命?她呼的一声从车厢后部窜到前部,推开御者,拔下头上的簪子,在骖马的屁股上猛刺一下,那马负痛,哀鸣一声,发足狂奔。拦路的八狗猝不及防,被马蹄当胸踏下,仰面栽倒,接着大车一阵剧烈颠簸,就从他身上辗了过去,向着广陵方向疾驰。
小武掀开车厢后部的帷幔,漫天的灰尘模糊了后面那个躺着的人影,他叹了口气,放下帷幔。
为什么要救我?你也知道,我曾经断过一个案件,那案件差点让你们除国的。小武坐回原地,沮丧地说。
刘丽都仰着头,哼,我怎么会不知道。不过大丈夫各为其主,这道理我还是明白的。你是豫章郡的一个县吏,为皇上尽职那是你的本分。不过,既然他们不用你,我就高兴收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