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亭长小武-第5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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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权暂且压制一下了。

于是刘屈氂道,沈君,现在是你受天子长吏诘问,却反过来诘问长吏,是不是太嚣张了?况且长史君主要诘问你为何射中殿门,你无法辩解,只抓住长史措辞方面的小节不放,岂不是意欲转移目标,侥幸脱罪。

沈武道,丞相君,臣岂敢诘问长史,不过是依照杂问程序辩解罢了。况且事关天子律令,人命关天,哪有大节小节之分。臣尝为县廷小吏多年,深知律令当一丝不苟,稍有疏忽,就会导致冤狱。臣岂敢恃口舌之利避斧鉞之诛?只是犹记得孝文皇帝当年下旨,天下各郡、国、县、道罪囚,如果对长吏的判决心有不服,认为有欠公正,都应当上谳廷尉。现在臣在这里接受鞫问,心里不服而不上谳辩驳,岂不是亏损圣天子恩,让天下百姓怀疑天子伪施恩惠,而实不能行,乃至众心失望,那不是更有损于朝廷威望吗?

刘屈氂默然不语,〃亏损君恩〃是一项重罪,凡是天子有诏对百姓赦免、赏赐或者其他恩惠等事,而主事官吏阳奉阴违甚至故意违背的,皆判弃市。刘屈氂知道厉害,不敢接嘴,望了一眼大鸿臚商丘成,商丘成会意,道,沈君既然为国家长吏,当熟知案例。岂不闻当年右扶风减宣率吏卒阑入上林,射中蚕室门,天子下吏簿责,减宣于是自杀以谢。今沈君官拜中二千石,自知有罪而腆颜求生,不是太无廉耻了吗?

这商丘成胡子都白了,看上去倒是容貌伟壮,可是这样当众迎合丞相的谄媚样子实在和他形貌不相称。沈武轻蔑地望了他一眼,道,当年减宣阑入上林,是想捕杀掾属成信,案件缘由和臣截然不同。成信因为怀疑减宣想加害自己,乃亡逃入上林苑,意欲找机会告发减宣的奸事。减宣大恐,为杀人灭口,下令郿县县令率吏卒务必捕杀,和臣的意图完全相左。臣和江之推素不相识,只因为吏民上书,告发他众多不法行径,臣在灞陵遇见他时,也曾好言劝慰他归家,只是捕系了他属下两个侵辱县廷的宾客以为薄惩。而江之推怙恶不悛,竟携带刀兵弓弩,率领宾客家奴三百余人夤夜攻击县廷,篡取罪囚,大逆不道,臣身为京兆长吏,有捕奸之责。大鸿臚如此责怪臣不当击杀江之推,难道是讽劝臣应当〃见知故纵〃吗?

这句话让商丘成张口结舌,〃见知故纵〃同样是很重的罪名,凡是知道贼盗而故意纵放,让其逃走,主事官吏全部腰斩。当年张汤和赵禹两人制定出这个律令,曾得到皇帝大大的嘉奖,而反对它的官吏多被弃市。小武说商丘成讽劝自己〃见知故纵〃,自然是把他牵扯进去了。商丘成年老昏聩,一时之间不知如何辩驳,望着小武哼了几声,说不出话来了。

殿上沉默了一会,突然宦者令苏文尖着嗓子开口了,素闻沈君口齿便给,今日一见,果然不虚。孔子云:〃恶利口之覆家邦。〃〃友便佞,损矣。〃不管沈君如何巧辩,射中殿门却是证据确凿,沈君一意饰非,难道如此贪恋微命么?

这苏文和江充是一伙的,江充任用的胡巫就是苏文所推荐,几个人狼狈为奸,借着治理巫蛊案兴风作浪,小武一向对他们鄙视至极。于是毫不客气地反驳道,口齿便给,有好处,也有坏处。倘若用来谄毁忠良,那自然是损之又损,有倾覆家邦之危险。但是奉辞应对,出使外国,口辞便给又有何害?现在大鸿臚府有不少精通数国语言之人,口齿也算得便给了。而国家常依仗他们晓谕蛮邦,使闻圣天子德化。苏君所言射中殿门,臣以为与劫质同。江之推躲藏椒唐殿,意欲逃避罪责,已是犯了死罪。臣不胜其忿,令吏卒将他射死,乃是正当执法,算不上什么过错。只不过误射中殿门,违背了禁令,但事出有因,罪不至诛。至于贪恋微命,只怕苏君比臣更甚。律令:诸犯殊死而愿下蚕室者,许之。苏君如果不是贪生畏死,当初又何必宁愿下蚕室,即便羞辱先人,也一定要苟延残喘呢?

苏文脸色煞白,他张口结舌地说,你你你……,可是什么也说不出来。他早年官为郎中,的确是坐法当判死罪。但宫中宦者一向奇缺,皇帝曾下诏书,诸犯死罪而愿意处宫刑者,都可以上书请求批准,并赐钱五万。苏文就是这样免死处以宫刑为阉宦的。因为宫刑是极为耻辱的刑罚,所以当时的士大夫官吏都宁愿就死,也不肯答应。小武突然揭到他的痛楚,自然让他尴尬而怒不可遏了。

刘屈氂道,沈君不要顾左右而言他,苏君诘问你射中殿门一事,何解?

小武道,诚知此有罪,希望能上书皇上,具体陈述,以求宽贷。

刘屈氂道,皇上制诏,让我招集公卿杂议,君应该当廷有所辩白,至于君欲单独上书辩解,可以附在杂议条奏中,一起呈报皇上。

好。小武这时心里已经不很害怕,因为皇上没有直接将此事下诏狱拷掠,而是专门制诏让丞相招集群吏会议廷中,这就说明皇上有意赦免自己。他清了清嗓子,缓缓道,臣少习律令,至今已有十多年。知道律令规定,射中禁苑殿门者,大逆不道,腰斩。此令源于贾谊上疏,贾谊当年不忍见公卿下狱受到摧辱,认为是有伤朝廷体面,也使公卿逐渐无廉耻之心,混同小吏。所以在上书中再三恳请,凡是天子所亲信任用的长吏都不应该摧辱,而应该有小罪则免职,有大罪则自杀。因为天子亲信的长吏,都有高爵,爵位只有天子才有权力颁赐。如果有高爵的大臣下狱,反而受低贱狱吏的侵辱,则相当于摧辱朝廷爵位,以后犯上作乱的事也就纷至沓来了。贾谊把比喻为〃投鼠忌器〃。天子当时很是赞赏,于是下公卿议,凡天子驾幸过的宫殿,等同亲信高爵大臣,无诏书有敢以刀兵加之者皆斩。臣以为此议甚迂,若有贼盗挟持天子亲近臣,难道不当击吗?难道江之推一个无爵士伍,三辅无赖,只因为闯进了天子宫殿,就应当听之任之吗?养恶遗患,故臣虽然明知一时不忿将遭公卿诘问,也毅然下令击贼,都是为大汉江山计。苏君光知死背律令,不知律令所由来,岂不荒谬。

江充忍不住怪叫起来,太大胆了,竟敢非议天子诏书,罪加一等。

小武冷笑道,江君和臣一样,也在此一同接受诘问,有什么资格来诘问臣?

刘屈氂打圆场说,虽然江君不当诘问,但所说的话是不错的,沈君非议天子诏书,实在太狂妄了。

小武道,虽天子下诏,也有不当用的时候。要不然天子何必设立丞相一职?丞者,辅助也;相者,视也。丞相的指责就是辅弼君上,为君上分忧。倘若君上诏书有不当,丞相府当封还诏书,并条列封还诏书的理由。倘若丞相一职只是希旨顺从,那不就是尸位素餐吗?县官以重俸养丞相,不是等同养奴仆的。今君侯以〃天子诏书〃的理由驳斥臣,而无任何律令比附,臣不敢服罪。

刘屈氂这回心里大怒,这竖子说话好生刻薄,但是细思一下又觉得他所说合情合理,急刻间还真想不出什么理由来辩驳。他望着他府中的章赣等一帮掾吏,可是他们个个都垂下头,没有一个发言,心中更是气恼。场面正是尴尬的时候,御史大夫暴胜之说话了,沈君所言有理,只是当时不先条奏皇上再击杀贼盗,还是稍微有点不当。不如请廷尉断决。

刘屈氂道,暴大夫怎么忘了?沈武官京兆尹,乃廷尉严延年举荐,现在沈武遭诘问,廷尉自当回避。丞相、御史两府尽多文法精熟之士,由他们补议罢。

于是两府掾吏纷纷发言,书佐记录,最后刘屈氂道,廷议奏报:

征和二年十月甲子朔乙丑,有诏丞相大会廷中,杂议京兆尹沈武射中殿门案。奏议如左:江之推,水衡都尉江充之同产弟,颇有不法,贼杀三辅无辜五人,杀伤二十七人。又勒索县廷,斫伤县吏,当腰斩,今已见诛。未央卫尉鱼长孙妄借仪仗他人,罔上不道,腰斩。京兆尹沈武,射中天子殿门,大逆无道,腰斩。茂陵令、灞陵令曲意逢迎江之推,髡钳为城旦,终身禁锢……,诸犯者咸先下若卢诏狱,俟天子最后明诏决断。

小武脑子轰了一声,他明白了,不管他律令如何精熟,辩驳如何有力,他的命运并不由此决定。当然谁都可以说,正是因为律令的严酷无私,才导致他这种结果。但他自己知道,有些律令是不合理的,早就应当变更。他怀着一丝侥幸的心情,希望能在廷议中说服众吏,将他的意见奏禀皇上。那样,正可显示他并非一个单纯的文法之吏,而且还知道律令的由来和其中蕴涵的道理,这样不是更有公卿气象吗?现在他失望了,和心爱妻子的承诺再也不能兑现,他能想见她的痛苦,因为这痛苦正象虫子一样啮咬着自己悔恨的心,他真的极为后悔自己的鲁莽和天真了。他看见江充在一旁冷笑,刘屈氂手一挥,两个丞相府卫卒上来解脱他的京兆尹印绶,道,请沈君诣若卢诏狱。



若卢诏狱隶属少府,是专门囚禁二千石以上大官的监狱。刘屈氂不按惯例让小武下廷尉狱,自然是防备严延年徇私了。小武暗叹了一声,抬起胳膊,老老实实地让卫卒解去他的印绶,任何辩解都是无谓的。事情明摆着,刚才提议判决自己腰斩的基本上是丞相府掾吏,而御史大夫寺的掾吏虽然表示疑义,却并不坚决,显然他们忌惮刘屈氂和江充等人的势力。一帮没有操守的小吏,小武心里暗骂。不过意外的是靳不疑,虽然自己以前当廷拒婚,让他很没面子,可这次他没有幸灾乐祸,反而一直帮自己说话,提议判自己减死一等,夺爵为庶人。

其实靳不疑心里也很烦躁,严延年举荐小武,是希望他牵制江充的势力,可没料到小武做得过了头,竟明目张胆干犯禁令。如果廷议中硬要说小武无罪,那是没理由的,万一惹得皇帝发怒,自己还要牵连进去。他觉得小武能保住一条命就算不错,最后刘屈氂依据丞相府掾吏和中朝官员的意见,判决小武大逆不道腰斩,他只能默然不语。

他怏怏地回到家,严延年就来拜访了。这个人同样很忧急,如果皇帝制诏认可丞相府杂议的判决,他也随即会被召诣尚书讯问,按照《置吏律》,将会以〃举荐不实〃罪免职。这可太倒霉了,好不容易当上中二千石,爵位高至大庶长,就因为这个缘故被褫夺,实在得不偿失。况且江充因为他的举荐沈武,更会对他恨之入骨,他心里怎么能不忧急?

中丞君可有什么好办法?严延年急道,如果沈武腰斩,江充可就更加猖狂,我们在朝中日子也会更难过。

靳不疑叹道,难啊。沈武果然辩才无碍,刚才廷议中根本没有任何诘问将他折服,最后不过是刘屈氂强行判决。暴大夫身为御史府长吏,却也不敢坚执异议。我想只有一个可能了,刘屈氂将奏文呈给皇上,皇上也许不会制可。现在只能再等等看。

严延年默然。这时,靳莫如突然从屏障后闪了出来,看见严延年,脸色有点不自然,一幅欲言又止的样子。

靳不疑也有些尴尬,廷尉君,这就是舍妹靳莫如。

严延年更是尴尬,上次他向靳不疑提议,将靳莫如嫁给自己儿子。可是靳不疑回家对妹妹一说,却遭到断然拒绝。靳不疑当时很不悦地说,你大概还在想着沈武那竖子罢。可是他已经有妻子了。严延年的儿子严孺卿为未央宫执戟郎,容貌伟壮,前程也不可限量,为什么你这么死心眼呢?靳莫如由他哥哥指责,再不回应,只是望着窗外发呆。她父亲江都侯靳石不悦地对靳不疑说,你这当兄长的,怎么连话也不会说。你妹妹不愿意,自然有她的道理,再说以我们靳家的品第,严延年一个山东的暴发户,也配我们不上。你这么着急想把妹妹嫁出去,意欲何为?难道我们煌煌靳氏,还少你妹妹一碗饭吗?

靳不疑脱口道,可是我已经答应了严延年。

靳莫如一听这句话,嘤嘤哭泣起来。靳石慌了,他一向最疼爱这个小女,上次如果不在太子势力的胁迫下,绝对不会将她嫁给高辟兵,幸好高辟兵死掉了,他也很为女儿庆幸,那头猪怎么配得上女儿呢。现在看见爱女哭泣,不禁大怒,但是嘴里还是不动声色,哦,老夫差点忘了,中丞是皇上身边的宠臣,自然想把妹妹许给谁都行,啧啧,的确很不错啊。老夫还在这里多嘴,实在是太不知趣了。

靳不疑一听父亲称他官名,大是惶恐,忙跪下谢道,大人息怒,大人息怒。臣只是怜惜妹妹一个人寂寞孤单,岂敢有其他的意思,万望大人恕罪。

靳石哼了一声,你四个哥哥都自己得了侯位,我的江都侯爵位是要传给你的。你性情如此卤莽,怎么能谨慎侍侯皇上?岂不知侍侯皇上,应当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多少沉稳的大臣尚且由此得罪。……将来坐罪失去我爵位的,一定是你这个不肖之子。

靳不疑苦苦求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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