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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想我当时是多么高兴吧。我曾绝望得诅咒上帝,甚至想自杀。苦愈深,则喜愈大。
我已经自由了。能会爱妻,也能同挚友川村谈天了。原先的快乐生活在等待着我。我欣喜之极,总感到好像一切全都是假的。不会是做梦吧?要是梦就别醒!因为在如此欣喜之后,若再度绝望,那我立刻就会一命呜呼的。
我高兴得浑身发抖,两手扒在棺材的边沿上,腿伸进下面的洞里,轻轻地试了试。有!有!脚尖碰到了在地上挖的阶梯似的东西。千真万确,我终于得救了。
03白发鬼
下了棺底的阶梯,顺着黑暗、狭窄的暗道往前爬,一下子来到了半山腰。入口处是一片灌木丛,外面根本发现不了。先触到脸上的是我熟悉的海风。我一面贪婪地吸着海风,一面扒开灌木丛爬了出来。明月当空,眼底的海面上,银波荡漾。原来是夜晚。太好了,太好了,可以不让人看到我穿着这身怪异的白寿衣了。
可是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时候了。朝市街方向望去,只见灯火像星星一样辉煌美丽,好像还能听见人们在闹市上行走的嘈杂声。一定还是上半夜。
山脚下,一条银带似的小河在月光辉映下温缓而流。啊,水!现在才真正找到了不是幻影的水。
我连滚带爬地下了山,朝河边爬去。这是多么秀丽,多么清凉,多么甜美的水啊!
双手一捧,月亮便在我手上跳跃。我连同那轮银月,把那甘露般的清水喝了下去。捧了就喝,捧了就喝,喝了一捧又一棒,喝得肚子里又凉又沉。
喝够了水,我抹了抹嘴,站在河边上,眺望远处市街上的灯光。
啊,多叫人高兴啊!我现在又变成原来的大牟田干爵了。我是美丽的瑙璃子的丈夫,是才子川村的朋友。我深受市民崇敬,是这镇上最有名望的人。
我曾经把摔下地狱岩之前那二年的新婚生活说成是世间极乐,可是,比起现在的喜悦,那些就实在是算不得什么了。那要算是极乐,此刻的心情就是极乐的极乐的极乐。
我对着天上的月亮纵情欢呼,高兴得忍不住大声喊叫起来。上帝啊,饶恕我吧,饶恕我在墓中诅咒你的罪过吧。上帝还是保佑我的。啊,上帝,我应该怎样感谢你啊!
喔,这下我得赶快去见瑙璃子了,她看到我死而复生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呢?她一定会笑得比平时还要甜上十倍,猛地扑到我的怀抱,接着两手紧紧地搂着我的脖子,高兴得热泪直流。一想到这些,我就激动得不能平静。
可是,慢着,总不能穿着这身东西回去。先在街上的旧衣铺里换套衣服吧,尔后再吃顿饭。一回到家,就在妻子面前狼吞虎咽,未免不雅。于是我决定换好了衣服,就在近郊的小吃店里,悄悄打发一下肚子再回去。
也许诸位会这么想:对妻子有什么可客气的,既然穿着白寿衣回去不体面,不能派个人去,让妻子带着衣服来接吗。这当然不无道理,不过说起来真难为情,我迷恋着妻子呀。饥肠输输,弱不禁风,身穿满是尘土的白寿衣,我怎么也不愿以这副模样会见她。至少要洗个澡,刮刮胡子,打扮成往日的大牟田子爵再回去。
我拿定主意,又返回墓里,从海盗的财宝里取出一点儿日本钞,把钞票塞到怀里,便朝市街方向奔去。
真是幸运,我在市街的人口处,碰到了一家破旧的旧衣铺。
我冒冒失失地闯进那家铺子。一位正在昏暗的电灯下打瞌睡的老掌柜睁开眼来,看到我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一时吓得呆若木鸡。
白布做的寿衣,说是衬衫也可以。我巧妙地掩饰说,从船上下来,衣服弄湿了,正伤脑筋呢。就这样,我请求他卖件旧衣服给我。看来海边上的旧衣铺好像经常有这样的顾客,掌柜的并没有怎么疑心,就拿出一件旧夹衣。
“那可真难办呐。要是临时穿用,这颜色行吗?”
我一看到那件衣服,便直言不讳地说:
“不管怎么说,这太素了点。”
我话音一落,老掌柜好像很奇怪似地直盯盯地看着我。
“啊,哈哈哈哈,不素啊。你这样的年纪,这颜色正合适。”
听了他的话,我不禁愕然。那件旧夹衣是五六十岁的老头儿穿的条纹花样,说那种东西适合我穿,不是太不礼貌了吗!
我想狠狠地训他几句,可是,从这老头儿说的那种话来看,可能是因为在墓中受了那么多的苦,我的容貌变了,显老了。于是,我问有没有镜子。老掌柜告诉我说,房间的尽头,挂着一面旧穿衣镜。
我漫不经心地朝那面镜子走去,一看到镜子中的我,我一下子呆立不动了。
镜子里不是我,是个令人望而生畏的怪物。我以为也许是那个怪物站在什么地方映到镜子里了,不由得环视了一下周围。当然没有一个人。
我试探地举起右手摸了摸头,于是怎么样?镜子里的怪物也同样举起了手。啊,那个怪物就是我啊!
眼睛深陷,像是两个窟窿,惨白的脸上瘦得颧骨突出,净是难看的青筋。而最触目惊心的是,我那往日引以自豪的密厚的黑发,统统变成了银丝般的白发。一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白发鬼,小孩子见了会吓得哇哇直哭;走在街上,行人会吓得四散奔逃。啊,这个可怕的白发鬼就是我?!
我想起以前有个人钻到小铁桶里,顺着尼亚加拉瀑布流下来的故事。那是为了得到一笔巨款而进行的一场玩命的冒险。他成功地流下了瀑布,夺得了巨款。可是在瀑布的下游,看到从救生船捞起来的桶里精疲力竭地爬出来的那个人,人们不由得哄然惊叫起来。原来,刚才在瀑布上游钻进桶里的时候他还是个满头褐发的小伙子,可是,在顺着瀑布坠落的瞬间,却变成了白发苍苍的老头子。
我曾经读过这个故事。这是极度的恐怖在顷刻之间使人毛发变白的一个实例。
果真如此,我的情况就是这样。我在那座墓中的恐怖,决不亚于那个跳下尼亚加拉瀑布的人,确实是一次史无前例而又令人失魂落魄的体验,面目皆非不足为奇,头发变白也是正常的。
啊,这模样多寒碜啊!一想到这就是昨天的大牟田子爵,我便悲伤得禁不住凄然泪下。
刚才从墓里出来时的喜悦转眼变成了极度的绝望。我没有勇气以这副面孔、这副模样去见瑙璃子。她看一眼就会讨厌的,说不定会吓得望而却步。纵使她不讨厌,我这样一个丑陋不堪的老头儿,怎能作为那位天仙般的瑙璃子的丈夫而心安理得地与她同枕共寝?要是那样,她就太可怜了。因为我站在镜子前久久呆立不动,旧衣铺的掌柜不耐烦地对我说:
“先生,怎么样?这件夹衣不满意吗?”
我猛然醒来。想到白发老人竟抱怨那种条纹花样太累,我不禁难为清起来,心里像要哭出来似的,慌里慌张地答道:
“啊,正合适我穿,这就行啦。”
从掌柜那里接过旧夹衣,套在白寿衣上,随后又要了一条衣带,系上了腰,我又一次站到镜子前。那样子就像从监狱里释放出来,在拘留所里换衣服一样。唉,这副模样,不论哪位好友都不会认为我是大牟田子爵的,川村和播璃子也未必能够认出这个老头儿就是我。
我忽然想试一试,就去问掌柜:
“你认识大牟田子爵吗?”
于是,老人好像见过以前的我似地答道:
“怎么不认识,他是过去诸侯老爷家的少爷嘛。他可是个好人哪,只是太可惜了。”
“可惜?这话怎么讲?”
我假装不知道地问。
“他从地狱岩上摔下来,不在人世了。你好像是外地人吧,或许是你没看报纸?那可是一桩非同小可的大事件哩。”
“哦,是吗?他是什么时候去世的?”
“到今天有五天啦。哎,这儿有那天的报纸,看看这个就清楚了。”
老人说着递过来一张地方报。我接过一看,不禁愣住了。第三版有一半都是关于我的报道,我同妻天台拍的大照片也登在上面。啊,这是怎么回事!我竟在看我自己死亡的报道,而且报上醒目地登着我的照片,旧衣铺的掌柜却丝毫没有发觉那张照片就是我。还有比这种处境更不可思议的吗?!
我不胜悲怆。唉,我这凄惨的处境简直有些滑稽。
“不过,大牟田先生现在去世也许还算是幸运哩。如果长寿,夫人毕竟还是夫人,恐怕好景不长吧,说不定他会同我一样厌世哩。”
掌柜用不像个商人的语调,像追述往事似地说着,显得郁郁不乐。
听了这番话,我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这些话不能不叫人追根寻底。
“夫人毕竟还是夫人这话是什么意思?嗯,掌柜的?”
我强使自己用若无其事的腔调问。
“这是不能乱张扬的。大牟田子爵是个大好人,可他那位夫人却实在有点儿……”
掌柜含糊其词。
所谓夫人,不言而喻是指我的妻子瑙璃子。说我那位可爱的瑙璃子“实在有点儿”,这太不像话了。我忿忿地想,这家伙也许是疯了。可是,不听下文,总有些放心不下,因此,我又问:
“夫人怎么了?”
掌柜好像知道我要问这句话似地说:
“千怪万怪,都怪她那张漂亮的脸蛋儿。在男人眼里,她美如天仙。可是对天仙也不能麻痹呀。”
听着越说越离奇的话,我觉得我脸色都变了,又追问道:
“是怎么回事?你知道些什么?”
啊,关于我的妻子,这位老人究竟要说些什么呢?
可怕的笑脸
“她的笑脸是假的,我老婆就是那样笑的。”
旧衣铺的掌柜越说越玄乎。
“你老婆怎么了?”
“我老婆?她被我亲手宰了。”
掌柜在昏暗的电灯下,阴郁地摇晃着有许多阴影的脸,语调阴沉地答道。
我为之愕然,盯着他的脸半晌说不出话来。
“哈哈哈哈哈。”掌柜轻轻地笑着,“喔,别害怕,我是个杀人犯,不过已经服罪了。我虽是个有前科的人,却决不是坏人。我只是惩罚了仇敌,只是向让我惨遭不幸的老婆报了仇。”
“报仇?”
我不由得看了看老掌柜那张干瘪的脸。
“哈哈哈哈哈,您笑话我吧。现在我老了,那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要是现在我是决不干那种事的。那时候,我这颗老朽的心里,也充满着青春的血液。这些不光彩的经历,社会上的人都知道,不必怎么隐瞒。这是我的忏悔,请听我说说吧。”
从诡谲的引子开始,我听了老掌柜的动人心弦的经历。事后我才知道,旧衣铺的掌柜不论对谁都爱忏悔这段往事,所以附近都说他是个怪人。
老人的故事扼要地说来是这样:二十年前,他还是个三十岁的壮年时,从一件偶然的事上发觉他美丽的妻子有了情夫,当他不在家的时候,她就将情夫勾到家里鬼混。
有一天,地撒谎说他去旅行,当场抓住了私通的奸夫奸妇,选用准备好的匕首一下将那男人刺死了。
“我老婆见此情景,立刻乱喊乱叫朝我扑过来。我以为她要反抗,原来不是。真是个卑鄙的东西,她用她那副娇态对我撒娇,企图让我饶她一命。
“当时她那张脸,哎,好像现在还在我的眼前。她双眼因恐惧而凸出,面孔惨白而扭曲,就那样还要强作笑脸。她娇媚地朝我笑着,想以此来软化我,结果越笑越显出一副可怜的哭丧相。
“她用冰凉的手按住我的脖子,声音激动地嚷叫说,其实我是最喜欢你的呀,忘掉吧,忘掉吧!饶了我吧!
“可是,我怎么会上她的当,我一把推开她,将沾着奸夫的血的匕首,将还汩汩流着热血的匕首端在她面前,对她说,好吧,这就是你情夫的身子,我要把他插到你心里,让他永远同你在一起,说着,一下扎进了她的胸膛。哈哈哈哈哈。”
老掌柜沙哑地低声笑了起来。
“我立刻就去自首了。后来服满刑期,终于在两年前出了狱。有过前科的人即使隐姓埋名,说不定什么时候又会为世人知晓的。一知道底细,以前还打招呼的人就会走顶面也把脸扭过去,就是亲戚也不愿意看上一眼。我没有朋友,没有老婆,也没有孩子。
“生活实在没有意义,我觉得还不如死了算了,好几次想要自杀,到现在还没死成,就这样过着贫苦的日子。先生,女人真是恶魔啊。我暗自同情地想,要是大牟田先生的夫人也是那类女人,那他也会遭到那种结局的。”
听了这段惊人的经历,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厌恶感。什么人不好比,偏偏要把那个奸妇同天真的瑙璃子相提并论。这家伙真是个无礼的疯老头儿。
“不过,尽管你老婆是那样的坏女人,却不该诽谤大牟田的夫人呀。听说瑙璃子夫人是一位非常贞洁的女士哩。”
我应酬道。于是老头连连摇头:
“不过传说与事实却迥然不同哩。我正好那天从街上路过,突然遇上了为大牟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