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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天婆眼尖,不时发现有用的草药。有时候,她也叫区元自己拔。绝大多数青草药,区元都不认得,只看到有一两种好像是蛇针蛇舌草之类,问惠天婆,她只是笑笑,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一个小时不到,区元已是汗透衣背。惠天婆看着他,自豪地说:“看来,我这身子骨还行啊!”区元脸一红,自我解嘲地说:“在城里太缺乏运动了。上大学前,我在老家也是经常帮父母做农活的。”
惠天婆问:“你老家是哪里的?”
“湖南。”
“哦,那么远。”
“不远的阿婆,湖南是离广东最近的省份之一了。”
惠天婆若有所思地说:“所以我就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要往城里跑。几年前周老师要带周妹去,我就劝过他,说别人的闲言碎语不必理会,李明期那后生又是手脚不干净自己害了自己的,怎么也能算在周妹头上?周老师不听,带着周妹一去广州,又出事了不是?周妹这妹仔生得这么好看,人见人爱,在大城市里还能不更加招蜂引蝶?搞得后来要花钱去整丑,你说这不是作孽吗?”说到这里,惠天婆突然发觉对区元这么说,有把他也当成“蜂蝶”之嫌,连忙住口。
区元倒不介意,他本来还想着以什么话由来引惠天婆说说周莫如的事呢,这下倒省事了。“是啊阿婆,像莫如这样的女孩,就是放在大城市里,也是很出众的,所以我也……”
惠天婆坐在一块石头上,叹了口气说:“区先生,我看你也不像浪荡子,当记者,名声响当当的,怎么会弄得……唉,我知道你心里想些啥,我本来不应该干涉你们,但我们这里有一句话,叫‘坟看做厝’,就是不知死活的意思。我还是要劝你一句:你的所想所做,都是很危险的。周妹是个好妹仔,但好妹仔多的是,按你的条件,何愁不能找到好对象?何必。你是否知道,周妹她早已看破红尘?将来,这‘水月精舍’就是她最好的归宿。”
区元也叹了口气:“可是阿婆,你应该也知道,感情事,很多时候是理智不起来的。老实说,在遇到莫如之前,我也谈过恋爱,而且不止一次。加上我们干记者这一行,没日没夜地忙,所以,我本来早就不想再谈什么恋爱了,只想等到不能再等时,就由父母给我介绍一个,结婚生子就是了。可是没想到,不管是孽缘还是妙缘,用你们老人的话来说,总是天缘巧合,我一见到莫如,就再也无法忘掉她了。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爱,但要我就此放弃她,我实在心有不甘。再说,阿婆,您的一生,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是被‘破月’毁了,恕我不敬地说,您现在也是安度晚年,而且心有所托,非常人可比。可是,难道您就不想像普通人一样享受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
“别说了后生仔……”惠天婆闭上了眼睛。
“不,我还要说,阿婆。莫如现在还这么年轻,你觉得她再跟你一样,在这里陪着青灯古佛度过漫长的一生,难道不可惜吗?我看得出,你是很疼她的,难道你不希望她能有像正常人一样幸福美满的人生吗?”
“别说了!”惠天婆的口气突然严厉起来,“药够了,回去吧!”说着,她站了起来,看都不看区元一眼,自顾往回走去。
区元不敢再吭声,小跑着紧跟在她后面。
回去的路多是下坡路,加上惠天婆可能心里有气,所以走得更快了。回到“水月精舍”,登上最后一级台阶,区元腿一软,差点想蹲下去。
这时已是中午时分。惠天婆将半篮草药放进斋堂里,洗了手,走到周莫如的客舍前,喊一声:“周妹,我们该做饭了。”里面却悄无声息。区元跟过来,站在惠天婆后面,却不敢出声。惠天婆再叫一声“周妹”,还是没人应声。她手一推,门开了。
“周妹,你怎么啦?”惠天婆喊了一声,冲了进去。区元一惊,什么都不顾了,也跟着冲进去。
只见周莫如躺在床铺上,眼睛瞪着天花板,满脸泪痕。她一手按着额头,另一手无力地垂在铺沿外面,手里,却还紧紧地攥着一个笔记本。
“周妹,你怎么啦?”惠天婆走到床边,将周莫如的手扶上去,又伸出一只手去摸她的额头。还好,周莫如动了——她摇摇头,垂着的手收了回去,把那本笔记本塞在枕头下,带着哭腔对惠天婆说:“阿婆,我没事。你请他……先出去吧……”
区元松了口气,知趣地出去了。站在门外,又舍不得走远,只听到里面两人用潮汕话在说着什么,周莫如不时啜泣一声,很是伤心。
区元想了想,回到自己的客舍,躺在床铺上,眼睛也瞪着天花板,呆呆地。好久没走过这么长的山路,浑身每块骨头都不舒服——看来,回广州后得好好锻炼了。
可是,更累的还是心。周莫如对他的冷漠早在意料之中,在她心目中,区元肯定是一个随便就追女孩的花记。可他还是想不通:难道,在那个迷醉的夜晚,床上的那个周莫如,一切的反应都只是酒精和迷药在起作用?不成,不能就这么放弃,这不是我的性格。可是,她根本就不想跟我沟通,时间只剩下两三天了,我又能咋的?
以前,区元在QQ上惯用长篇大论轰开一个个女孩的心扉,可到了这里,根本就无用武之地,别说是QQ,周莫如现在好像手机也不用了……对了!我怎么忘了,还有一个方法!
区元从床上一跃而起——他想到了最古老的方法:写信。大学毕业几年来,网络、电子通讯飞速发展,他除了偶尔给采访对象寄份样报,一封信都没写过,以至于把这应该能吐尽心声的有效方法给忘了!
我就不信,凭这三寸不烂之笔,感动不了一个曾经沧海的女孩……
时间不等人。区元打开随身携带的采访包,找出稿纸和笔,趴在床上写了起来:
莫如:
请原谅我在你伤心的时候,还用这样的方式来烦你。我不知道你因何而伤心,如果是因为我,请再次接受我诚挚的道歉,我没想到我对你的伤害是这么的深,以至一个月过去,你还是如此无法释怀。
三天后,我将兑现对你的诺言,永远离开你,我要是不写这封信,心里的话,就再也没有机会跟你倾诉了。这些话,对你来说也许根本不重要,也许你根本就不想听到,只盼着我在你面前消失得越快越好。可是,它对我来说,非常重要,现在不说出来,它将会成为我一辈子的遗憾。我不想带着这样的遗憾,任岁月蹉跎,嗟叹终生。
是的,如你所想,我不是一个什么正人君子,特别是在男女交往方面。还在读大学时,我就开始谈恋爱,也曾爱得天摇地撼日月无光。可是,随着毕业的到来,我们像大部分的大学恋人一样,劳燕分飞。我绝望过,消沉过,可毕竟我受过高等教育,我明白恋爱不是人生的全部,特别是在我进入我梦寐以求的《花城早报》当上记者后,我找到了事业的方向,以全副精力投进了工作之中,领导、同事都知道我是工作狂人,我甚至把工作当成情人,时刻注入我的激情。我梦想着成为中国最好的新闻记者,甚至名载新闻史(这些话,我只对你一个人说,你别笑我)!
但是,人毕竟有七情六欲,工作越忙,我越感到情感的空缺。现代的都市,情、性都是那么的浮躁,来得快,去得也快。我不想瞒你,因为情感的空虚、身体的需要,我有过一夜情,有过多夜情。我跟她们真诚地交往,在孤单的寒夜互相温暖……可是我明白,这一切都不是爱情。其实,对于什么是爱情,我一直就深表怀疑。我不是独身主义者。我只是想着,三十岁过后,我有了一定的事业基础和经济基础,就由父母在老家定一个合适的女孩,结婚生子,解决了后顾之忧,我再继续攀登我的事业高峰。
可是,就在这时候,说妙缘也好,说孽缘也罢,我遇到了你。刚开始,吸引我的,只是你美丽的外表,可是,随着认识的加深,我发现,你的善良、温柔,甚至是坎坷的命运深深地打动了我,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想你的时候,不再只是美丽的身体,而是你的整体形象,深嵌进了我的心中。
那个不幸而又美丽的夜晚,对我来说刻骨难忘。在这里,我不想再假惺惺地向你道歉,说当时我是趁你之危占你便宜。但正是那一夜,灵与肉的完美结合,像晴天霹雳,击中了我。从此,我不能自拔。我决定改过自新,结束这种滥情的生活,尝试着,看能不能从你开始,共创一段美丽的人生。
可是,这几天来,出现在我面前的你,是一个向命运屈服,对生活失去信心,只想躲进佛堂成一统,放弃人生的春夏秋冬的周莫如。但我知道,这不是真实的你——还记得吗?你曾经想把自己整丑,来换取后半生的安宁,这又何尝不是一种与命运抗争的方式?你还在我面前表现出冷漠无情的一面,但我不相信你对我真的一点感觉都没有,至少,你关心我,希望我早点康复,希望我不被你的“破月”命所伤害,这应该没错吧?正是这些让我感动,让我决心“不放过你”你知道吗?
我跟你说过,我不信命,但我知道世界上有很多事情是科学无法解释的。关于“破月”,我有过我的思考,有了一些很模糊的想法。这些想法,也许需要时间来验证,也许永远无法验证。我希望你能勇敢一点,跟我并肩向命运挑战——命运这种东西,如果真的存在的话,也是你越怕它,它就越猖狂的。别的不说,我耳朵的“月割”,即使真的是因你而伤,不也是有人能把它治好吗?这难道不可以看成是我们跟命运斗争的阶段性胜利吗?到了最后,如果我们真的失败,也是跟命运同归于尽了,但我们至少可以骄傲地说:我们战斗过,我们无憾了!
莫如,请给我、也给我们一次机会,我们一起回广州,我推荐你到我们《花城早报》当文员,边工作边学习。从你的口头表达能力来看,你的文字功底应该也不错——我想得比较远,也许将来,你如果有兴趣的话,通过努力,也能成为一个新闻工作者。我相信到了那一天,命运的阴影也应该知难而退。至于我们的关系,如果到了最后,你仍旧无法接受我,一切就顺其自然,好吗?
多年没写过信了,一口气痛快淋漓地写了这么多,区元甚至有意犹未尽的感觉。原来,写信的过程也是一种享受来着。
信写完,他读了又读,看着纸上工整而又略嫌拘谨的字迹,总觉得是那么的陌生,仿佛它们出自另一个人的手笔。看来,回广州后,除了锻炼身体,还得多写字了。最后,他又觉得信上少了什么……对了,是署名和日期,小学老师教过的,差点忘了。想了想,他真的像一个小学生一样,认认真真地补上:“想跟你共同挑战命运的战友 区元 2004。6。2”
仔细地将信叠好,区元走出客舍。
斋堂里,惠天婆已把饭做好,一走进去就闻到地瓜的香味。周莫如也起来了,正帮着惠天婆洗碗筷。见到区元,她忙垂下眼睛,但眼皮上掩藏不了的红肿,又一次刺痛了区元的心。
惠天婆说:“你起来了区先生,以为你累得睡着了,正想去叫你吃饭呢。城里的后生仔啊,呵呵。”区元插在裤兜里的手摸着那封信,心跳得很快——当年在学校里给女生递纸条的那种感觉,又回来了!
很快,饭菜就上桌了。区元坐在周莫如对面,心里惴惴不安,也不敢看她。惠天婆一边盛饭一边说:“对不起了区先生,今天是农历十五,我们必须吃素,所以全是斋菜,也没有辣椒,你将就吃吧。”
区元愣了一下——今天又是农历十五?今晚又是月圆之夜?!难道真是天意?
正恍惚间,惠天婆又说:“区先生,如果吃不惯,晚餐可以下山吃,听说县城里有湘菜馆,也不贵。”区元晃过神来,忙说:“不不天婆,吃素让人健康,到了佛堂,哪有不吃素的,您放心,这些饭菜这么香,感谢您还来不及呢!”
周莫如依然面无表情,只是机械地扒拉着饭。
一顿饭吃得索然无味。倒不是因为菜素,而是区元一直在掂量着,什么时候把信递给周莫如最好。
吃完饭,惠天婆收拾碗筷,周莫如说:“我来吧阿婆。”惠天婆说:“也好,我该去给佛祖上香了。”说完便擦擦手走了出去。区元站在斋堂里,看着周莫如忙来忙去的身影,心快从喉咙里跳出来了。
终于,他鼓足勇气,掏出信,走到周莫如前面,结巴着说:“莫如,我、我想跟你说的话,都、都在里面了……”周莫如猝不及防,愣了一下,脸立刻通红起来。她将手在围裙上擦一下,猛地抽过区元手里的信,迅速插进自己的裤兜里,一句话也不说,继续忙她的活。
区元心中狂喜:她愿意收我的信了!而眼前这一幕,跟多年以前是多么相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