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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忽然一颤,她的这句话让我感到有些怪异。这时我闻到了一股兰花腐烂时的气味,是从小枝的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味涌进了我的鼻孔和肺叶,让我的心底也酸涩了起来。
我缓缓地走到了“进士第”的大门口,站在高高的门槛边,盯着小枝的眼睛说:“也许,我们不会再见面了,保重吧。”
小枝的眼睛还是那样忧郁,她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我已跨出了古宅的门槛。我不敢回头去看,只是低着头向前走着,想要消除心底所有的块垒。我来到了那块贞节牌坊底下,抬头仰望牌坊上的四个字——“贞烈阴阳”,忽然觉得有些嘲讽和可悲。
我搭上了一辆小卡车回到了西冷镇。但去上海的那一班大巴已经开走了,下一班车要等到下午四点。
下午,趁着还有几个小时的空档,我来到了西冷镇文化馆,冒失地找到了馆长。我沿用小枝给我编造的身份,自称是来此考察历史和民俗的,馆长俨然被我蒙住了,我把关于荒村贞节牌坊的疑问全都说了出来。
胭脂的另一个版本
文化馆长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年人,他沉思了片刻,从仓库里取出了一张拓片。所谓拓片,就是把碑文或石板用纸和墨复印下来的文本,相当于古代的复印件。我粗看了一下这张拓片,密密麻麻很长的文字,是从古代的碑刻上拓下来的,自然没有一个标点符号,读起来很极费眼神。我凝神屏息,像是在推理破案一样,逐字逐句地研究,用了一个下午的时间,总算看白了这张拓片。
现在,我用白话文简要叙述一下拓片记载的内容——
明朝嘉靖年间,东南倭患严重,荒村人欧阳安被征召入伍,他在临行前与新婚不久的妻子约定,三年后的重阳节必然回乡团聚,若不能乡间,则双双殉情一明志。然而,三年后的重阳之期已至,欧阳安仍在千里之外的广东打仗,他知道自己已无法履行约定,便决心在战场上求死以殉情。重阳之夜,官军与倭寇战事激烈,欧阳安冲在最前列,结果身中数箭,当即倒地不起。但欧阳安并没有战死,只是身受重伤昏了过去,后来被当地的渔民救起,捡回了一条命。当欧阳安伤势痊愈准备回家时,官军与倭寇有发生了激战,一名倭寇大首领落荒而逃,正好与欧阳安狭路相逢。欧阳安一刀砍下了倭寇首领的人头,没想到因此立了大功,被朝廷赏赐了一个官位。不久,倭寇之乱平定,欧阳安衣锦还乡,当他回到荒村老家时,却发现妻子已按照他们的约定,在重阳之夜悬梁自尽而死了。欧阳安痛不欲生,肝肠寸断,无法再独自苟活与世。但他还想最后再看妻子一眼,便偷偷地挖开了妻子的坟墓,打开棺材一看,却发现妻子的尸体居然完好无损,旁边还有一支笛子。于是,欧阳安盖起了深宅大院,把妻子的棺材抬回家中。此后几年,欧阳安一直深居简出,把妻子的棺材藏在家里,每年重阳节及春节前后,他都会在半夜里吹响那支从妻子棺材里取出的笛子。就这样过了好几年,在一个大雪纷飞的的小年夜,欧阳安又一次吹响了笛子,奇迹终于出现,从妻子的棺材里发出某种奇怪的声音,他打开棺材盖一看,妻子竟然已悠悠地醒了过来。欧阳安欣喜若狂,他把妻子抱到床上,每日喂她以稀粥,终于使妻子恢复了健康。复活后的妻子依然年轻美丽,他们夫妇重新过起了平静的生活。甚至还生了一个儿子。后来,他们的儿子考中了进士,在京城殿试中名列前茅,皇帝听说这个故事后也感动不已,便御赐了一块贞洁牌坊给荒村,牌坊上“贞节阴阳”四字正式嘉靖皇帝亲笔提写,牌坊树立不久,欧阳安和妻子便几乎同时去世。
看完拓片,我完全被震慑住了,眼前总晃动着那写模糊的碑文,我揉了揉眼睛:“这张拓片是从哪里来的?”
“这是一篇墓志铭。”
“墓志铭?”我马上联想到了荒村附近的一座明代的古墓,“是欧阳安的墓志铭?”
馆长点了点头说:“二十年前,荒村附近有一座明代的古墓,遭到了盗墓贼的盗掘。荒村的小学教师欧阳先生报了案,考古队立刻赶来进行抢救性挖掘。欧阳先生是墓主人的后代,又是报案人,所以他随同考古队一起参与了发掘,当时我也在场。考古发掘发现,古墓里葬着一男一女两具骨骸,还有一块保存相对完整的墓志铭。刻有墓志铭的石碑被送到了市博物馆收藏,当时我给这块墓志铭做了一张拓片,保存在镇文化馆里,就是你看到的这一张。
一男一女两具骨骸?那就是欧阳安和胭脂了?原来他们真的存在,竟连尸骨都发现了,想到这里我就不寒而栗了:“墓里还有其他东西发现吗?”
“大部分随葬品都被盗墓者拿走了。但在发掘现场还找到了一支笛子,就防哪个在两具墓主人的旁边,保存相当完好。”馆长忽然叹了一口气,“可惜的是,当时发掘现场很混乱,我们没有控制好局面,那支笛子出土不久就神秘地失踪了,是那次发掘最大的遗憾。”
一支几百年的笛子?我的后背心有些发毛了:“馆长,欧阳先生看过这篇墓志铭吗?”
“他当然看过,他是墓主人的后代,参与了所有的发掘过程,做这张墓志铭的时候他也来帮过忙。我记得他当时非常惊讶,因为这篇墓志铭里记载的内容,是所有光于荒村贞节牌坊的传说中所没有的。”
“也就是关于胭脂的传说?”
“是的,荒村以及附近许多地方,都流传着关于胭脂的故事,这个传说有几十个版本,大都带有神秘诡异的色彩,人们相信胭脂的鬼魂还依然存在。但这篇欧阳安墓志铭的出土,使其他所有传说都黯然失色。也许,只有从坟墓里才能发现真相。”
“你相信这篇墓志铭上的记载是真的吗?”
“不知道。但从历史研究的角度看,墓志铭的可信度要比文献资料高很多,更要远远超过各种民间传说。因为——死人和坟墓是不会说谎的。”
死人和坟墓是不会说谎的?是的,这个世界上只有活人才会说谎。忽然,我觉得自己坠入了一个黑泽明的《罗生门》式的深渊。
我回过头来以后,才发现已经下午五点半了,错过了最后一班回上海的车。
匆匆离开文化馆,也色已降临了西冷镇。一股寒风吹来,我闻到许多燃烧的烟味——每户人家的门前都烧着纸钱和锡箔,甚至还能看到一些人家的祖宗牌位。
天哪,我在荒村把日子都过昏头了,今天是小年夜,阴历十二月廿九,明晚就是除夕之夜了。在中国人的传统习俗中,小年夜是祭祀祖宗的日子,家家户户都要烧纸钱、给祖宗磕头。
我立刻想起了那篇墓志铭——当年欧阳安就是在小年夜吹响了神秘的笛子,才使胭脂死而复生的。而今天正是小年夜,那支神秘的笛子,如今就在小枝父亲手中,他的妻子同样也早就死了。欧阳先生作为欧阳和胭脂的和后代,他是否想重复祖先的奇迹,让小年夜的笛声唤回妻子的阴魂?
瞬间,我做出了决定——立刻回荒村,我一定要解开这个秘密。
西冷镇车站早已空无一人了,我只能掏出手电筒,顺着那条通往荒村的乡间公路,步行走上了荒凉的山野。
两个多小时后,当我即将抵达荒村时,忽然听到了一阵诡异的笛声,宛如黑夜里涨潮的海水,缓缓涌进我的耳膜。在可怕的笛声中,我喘着气跑向荒村,依稀看到了一块巨大的石头牌坊,如城堡般耸立在黑暗的夜空中——荒村到了。
此刻,山上的笛声又悄然消逝了,我一口气冲到了“进士第”的门前。大门没有上锁,我立刻冲了进去。手电照向漆黑的古宅,似乎有一层奇怪的薄雾在飘荡着,我的心跳越来越快,黑暗的前厅里似乎没有人,我转到后面院子里,整个“进士第”如死一般寂静。
我闯进了小枝漆黑的房间,电灯怎么也打不开,只能用手电筒照了照,连个鬼影都没有。出来后我才看到,在我住过的小楼上,亮起了一线微弱的灯光。我立刻走上那栋小楼,轻轻推开我住过的屋子的房门——又是那盏煤油灯,闪烁的灯火照亮了幽暗的房间,隔着古老的朱漆屏风,我看到了一个年轻女人的影子。
“小枝!”
我立刻冲到了屏风的后面,果然是她,穿着那身白色的睡袍,披着一头黑色的头发,怔怔的看着屏风上的那些画。我一把抓住了她冰凉的肩膀,她缓缓地回过头来wωw奇Qìsuu書còm网,一张凄美的脸在幽暗的灯光下楚楚可怜。可她的双眼还是没有神,看着我一脸茫然,显然又出来梦游了。
我摇了摇她的肩膀说:“你醒醒啊。”
小枝并不回答,只是眨了眨眼睛,如黑色宝石般发出幽幽的暗光。我看着屏风最后一幅画说:“也许你爸爸没有告诉你,关于胭脂的故事,其实还有一个从坟墓中挖出来的版本。”
她怔了片刻,缓缓回过头来说:“魂兮归来?”
我一下子愣住了,她的话似乎不是从嘴里发出的,而是直接进入了我的脑子里,不——她的声音不像是小枝的!就连眼睛也似乎有些不同。
幽暗的煤油灯光照射着她的眼睛和头发,还有那身白色的睡袍,就像是从屏风里走出来的古人。
这时我才发现,她根本就不是小枝!
她的肩膀是那样冰凉,眼神是那样奇特,我感到一阵彻骨的恐惧,后退了一大步:“你到底是谁?”
“她是小枝的妈妈。”
一个沉闷的身影突然从我的身后响起,让我后背的汗毛都竖直了起来。在幽暗的煤油灯下,欧阳先生那张消瘦苍白的脸突显了出来。
他走到了女子身旁,手里还拿着那支神秘的笛子,冷冷地说:“你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
我颤抖地摇了摇头说:“这是怎么回事?小枝的妈妈不是早就死了吗?”
欧阳先生幽幽地说:“二十年前,小枝刚出生不久,我去外地出差了很长时间,当我回到家里的时候,小枝的妈妈已经生病去世了。但我无法接受她的死(奇*书*网。整*理*提*供),我的生命里不能失去她,我悲痛万分,不想再独自活在这世上。不久,我们欧阳家祖先的坟墓被盗了,我带着考古队挖出了那支神秘的笛子,我偷偷地藏起了笛子,并研究那篇墓志铭——祖先的故事给了我很大的启示,我相信只要按照墓志铭里记载的方法去做,就一定会让我的妻子回到我身边。”
“所以你就经常在半夜跑到山上去吹这支笛子?”
“似的,你知道这支笛子的魔力吗?它能让你所爱的人回到你的身边——是的,她回来了。”他的眼神和口气越来越急促,轻轻抚摸着身边妻子的头发,“每当我在半夜吹响这支笛子,她就会悄无声息地来到‘进士第’里。虽然我已渐渐老去,但她永远保持着年轻与美丽。半夜凄凉的笛声指引着她回到家里,她在房间里梳头,在院子里散步,这就是魂兮归来。”
我又想起了小枝房间里,那张她妈妈生前的照片,简直就和小枝一模一样,怪不得我会把她误当做小枝。此刻,我看着眼前这对人鬼夫妻,年轻美丽的妻子抬起头,看着已经憔悴苍老的丈夫,那种目光简直让人心碎——他深深地爱着她,不论是她死了还是活着,即便是人鬼阴阳两隔,他也渴望自己所爱的人回家。
欧阳先生缓缓地说:“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我的心里也一阵酸涩,这是元稹的《离思》,为纪念死去的妻子而作的。但我又想到了小枝:“小枝呢?她在哪里?”
欧阳先生并没有回答,他的眼睛突然睁大了起来,伸出手指了指我的身后。
当我要回过头去的瞬间,我立刻感到了一阵恍惚,眼前只有一张古老的屏风,在煤油灯下发出幽暗的反光。屏风中的哪个明朝女子,正在吹响手中的笛子——
在古老悠扬的笛声中,一片黑暗的海水覆盖了我,直到失去所有感觉……
清醒来之时,我浑身酸痛,脑子里嗡嗡作响,恍惚了一阵之后,我记起了昨晚发生的一切,立刻就从这古老房间的地板上跳了起来。
“小枝!小枝!”我大叫着冲下楼去,但偌大的“进士第”里一个人影都没有,找遍了所有的房间,只看到一层薄薄的尘埃,似乎很久都没人住过的样子。而小枝的房间里,什么都没有留下,除了小枝妈妈的那张照片。
这是怎么回事?他们都到哪里去了?小枝和她的爸爸呢?我依然大声的叫着她,但老宅如古墓一样寂静。我想起了昨晚发生的一切,小枝早已死去的妈妈,用笛子招魂的欧阳先生——这是个恶梦,还是个可怕的幻觉?
不,我不敢再想下去了。
我冲出了“进士第”大门,发现荒村总算有了一些人气,有人在往门上贴春联。对,今天已经是除夕了,是回家吃年夜饭的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