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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不是,不是我的。我家里还有事,我要赶回去。
说罢,像赤脚的公主提着裙裾,在人群里穿梭小跑着。
洛含真住院的消息,就是在当天下午,回家以后才听说的。情况并不严重。只是摔伤了腿。脑子亦受到撞击,有轻微的淤血。
沛柔到医院的时候,两名绿衣的探员正在向洛含真问话。洛含真的表情很痛苦,她说我真的想不起来我是如何受伤的,我以为,我本来应该在张淮南先生的屋里,我是去还书的。喏,就是她,我是替她去还书的。
洛含真指着沛柔。
然后呢?
然后,我也不知道。真的,想不起来了。
白袍的医生拿着病历表,解释道,她的头部因受撞击而造成局部性失忆,又或者说,恰好是她看见了当时的情形,但那情形令她感到恐惧和极端的不愉快,所以,她的大脑下意识的屏蔽了那段记忆,这都是有可能的。
其中的一名探员便问,这种情况,几时能康复?
医生笑道,其实这样对病人来讲,是一种好的现象,这并不影响她正常的生活,反倒还能减轻负面的记忆。而通常这类的情况是没有药物或专门的技术可以治疗的,只能等待了,也许再过三五天,也许是一年半载,也许,她永远的丢失了那段记忆。
从医院出来,天已经黑了。幽长的街道,行人寥寥。
沛柔的脑子里还充斥着洛含真向她哭诉的情景,那个时候,她才晓得洛含真对张淮南,并非普通的学生对老师那么简单。可她对男女之情所知甚少,给不出意见,连安慰的话也没说几句。她低头看见自己的影子,黑暗,死板,细细长长的拖着,仿佛风一吹就断。
这时。沛柔注意到在某个阴暗的角落里,有一双窥视她的眼睛。她有点害怕。加快了步子。但那眼睛却不放过她,尾随着,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突然,从背后伸出蛇一样的胳膊,捆绑着她,她欲尖叫,嘴巴里却塞进了一团潮湿的麻布。
第39节:晚香花谢(6)
噔。
沛柔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狠狠的踢了对方一脚。然后,趁着那个松懈的间隙,无头苍蝇似的,在幽暗的小巷里开始奔跑。
最后,竟跑到了江畔。
阴森的码头,月光惨白,只能听见滔滔的江水流动的声音。沛柔感到绝望,回头,那追逐着她的影子,像怪兽的触角。
在冰凉的月光里,一点,一点的,呈现出来。
【 三 】
就这样平息了吗?
原锦添看着脚下匆匆涌过的江水,远山的轮廓,在暗夜似龙的脊柱。可是,这心情却要何时才能平复呢?
——
他用刀刺她,推她堕江,她分明是他刚刚才遇上,魂牵梦绕萦于心头的仙子,他几乎不敢想,何以走到了这样一步,绝路。
原锦添是南方政府的特攻。暗杀张淮南,是因为张淮南也有一个隐蔽的身份——他是北洋政府的密探——他的手上,有一份重要的文件。
那一日,客厅的留声机还划着蓝调的爵士,张淮南沏了碧螺春,轻轻的呷一口,便有人来敲门。洛含真说,沛柔病了,我来替她还书。
张淮南浅笑,道,很漂亮的晚香花。
是么?洛含真窃喜,低头拨弄着胸口的别针,道,在百货公司挑了好久呢。你想想,那么多的货品,眼花缭乱的,偏就是看上这小玩意,也证明我跟它是有些缘分的。一边说,一边将诗集搁在藤椅上,不客气的坐下来,问,先生在喝茶呢?
嗯。张淮南点头,又摆了一个茶杯,道,你也尝尝看。
洛含真求之不得。最好是在那椅子上整日整日的坐着,哪儿也不去,跟张淮南举杯畅饮,谈笑风生,才不枉费她刚才的那点小心思。她当然不能说别针是从沛柔那里讨来的,说了,怕张淮南会瞧不起她,用百货公司做跳板,还能顺道吹嘘自己的鉴赏能力,何乐而不为。
坐了一阵。
洛含真不小心碰翻了茶杯,青褐色的水湮在她的白裙上,她慌忙到洗漱间里擦拭,就在那个时候,原锦添偷偷的进来。
洛含真从门缝里目睹了争执与行凶的全过程,吓得两腿发软,噤若寒蝉。她是认得原锦添的,虽然只见过一面,但无可否认她对原锦添的外表颇为欣赏,这和男人看见美丽的女子就忍不住心猿意马是一个道理。可那个时候她除了自己的安危,什么也顾不得了。她爬上洗漱间的窗户,动作太大,踩得脚底下的木桶嘎吱做响。
第40节:晚香花谢(7)
原锦添破门而入,看到一点白色的影子从窗口落下去。他欲追,半个身子探出窗,才发现外面根本没有路,是一个长满大树和荆棘的斜坡,刚才的影子也不知滚到了哪里去,他懊恼的退回来,有东西硌了他的脚,他低头看,心猛然的抽紧。再回到客厅,藤椅上面,端正摆放着的,赫然便是他曾见过的那两本诗集。
整整三年。
无论在哪里看见或听见婉约词,或仅仅是纳兰容若的名字,原锦添的心,都会隐隐做痛。那枚晚香花的别针,他用布包着,放在小盒子里,偷偷的拿出来看。底端的花茎缺口,和两道银白的划痕,如同相遇的旧时光。它带给他的,可以是最美好的回忆,是少女羞涩的粉脸如含苞的花朵;也可以是历久弥新的梦魇,譬如一个惊恐的表情,鲜血和匕首,滔滔的江水,以及他残忍和自私的行径。
原锦添始终都以为,当天从张淮南家里逃走的人,是沛柔。所以他试探她,她的慌乱和惊恐,更加肯定了他的怀疑。
他恨天意弄人。
他也从未有慷慨凛然,视死如归的念头。磊落,承担,英勇,还有一段初开的感情,种种因素交错并行,求生的意念脱颖而出。他没有太多的时间,警察厅的调查一直都紧锣密鼓,若是晚一步,兴许就是满盘落索的结局。
那以后,整整三年。惭愧与自责犹在。一发不可牵,牵之动全身。
三年里,遇见许多的风波,远远近近,大大小小。可原锦添最始料不及的,还是他与洛含真之间,兜兜转转,竟成了情侣。
他们出双入对。
在霞飞路上有新铺开张,举行剪彩。他们经过的时候看见很多围观的人,顺风古董行的招牌就在众人的头顶上耀着金灿灿的光。
洛含真停下来,盯着人群的中央。锦添,你看,我是不是眼花了,那个穿白色旗袍的女人,多么像沛柔啊。
原锦添心中一凛,望过去,只见清淡的眉眼,顾盼生辉,笑容里透出妩媚成熟的韵致。而五官和当初的沛柔,竟真似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瞧不出任何的相异之处。原锦添的手抖了,松开洛含真,掌心里都是汗。
沛柔。宁沛柔。这名字,是在遇上洛含真以后才知道的。那会儿,他已经失去她很久很久,可思绪的翻腾,却不是一个表情或一句话就能覆盖。
第41节:晚香花谢(8)
洛含真没有觉察原锦添的异样,仍盯着那优雅华丽的女子,抿笑道,唔,沛柔失踪有三年了吧,她家里的人也都当她死了,这兵荒马乱的,一个女子流落在外音讯全无,我想也是凶多吉少的。况且,锦添,你不知道,沛柔的个性,天生是有缺陷的。她害怕与任何人打交道,不懂得表达自己,你很难想象,她在家的时候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在学校也没有朋友,很多老师不认得她,同班的人,几乎要忘了她的存在。诶,我想这个人一定不是沛柔。如果真是啊,她这会儿只怕早钻桌子底下去了。
冻结。
燃烧。
填埋。
削砍。
一时间各种奇怪的感觉突突的自脚底涌遍全身。原锦添不能动弹。站了半晌,剪彩仪式结束,人群陆续散开,他依然僵硬。
洛含真拉了拉他的胳膊,说,走了。
他恍然若失,却惟有压抑着,淡淡的说一句,哦,原来她是那样一个人。
如果她是那样一个人,是不是,就算她没有目睹凶案的发生,她也一样诚惶诚恐的躲避他?如果当初能多一点耐心和镇定,将事情弄个明白……
如果,还能有如果。
【 四 】
又是初夏。
路边上,开了两簇紫红的晚香花。跟第一次相遇的情形一样,原锦添拦了那酷似沛柔的女子,问,你还认得我么?
女子浅笑摇头。
哦。原锦添失望的蹙了蹙眉,犹豫道,我可否知道小姐的名字?
女子轻轻的侧过头,看着路边半开半闭的花朵,吐气如兰,道,我叫陈晚香。只是,别喊我小姐了,我已经嫁了人,我丈夫姓李。
就那样粗略的几句交谈,原锦添不知为何仍觉得对方有躲闪的念头。他恍惚半日,拿了盒子里的别针出来,仔细的端详着。洛含真恰好进来,愣神一看,便立刻嚷了起来,天哪,这是多久以前的东西了,你从哪里找到的?
别针?
嗯。这本来是沛柔的,她看我喜欢,便送给我了。洛含真将别针摆在掌心里拨弄着。可惜啊,我只戴过一次就弄丢了。哟,幸亏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说罢,随意的将别针往桌上一搁。啪。原锦添顿时跳了起来,小心——
第42节:晚香花谢(9)
那语气急了些,音量也加大了,洛含真一愣,盯着原锦添,半晌无言。
尴尬过后,混乱的思绪开始抬头。原锦添从不知洛含真曾有过失忆,他焦急的掰着她的肩膀,问,你说这别针是,是别人送给你的?
洛含真撇了撇嘴,表情是不耐烦,心中却狐疑又气愤。她将张淮南的事情一一说了,只隐去了自己曾暗恋他这一前提。原锦添忧惶不止,频频的问,你真不记得当时的情形了?想不起凶手的样子来?洛含真漫不经心,摇摇头,原锦添便不再说什么,默然的站在窗前,云影天光里,仿佛看见一张模糊的脸,涕泪涟涟。
不多时。
有秘密的通联信函送过来。信上说,要求原锦添与另一名南方政府的特攻接头,对方的手中有一份很重要的情报。
而那个等待接头的人,竟然叫做,陈晚香。
陈晚香仿佛已经知道,来的人会是原锦添,她看见他的时候,在封闭的酒楼的雅座里,笑盈盈的斟上一杯酒,说,请座。
没有半点惊讶的神情。
原锦添本应该带着情报迅速的离开,可他却迟迟的没有站起身,而是一杯接着一杯的,和陈晚香默然对饮。有好几次,都想要冲口而出的问她,你究竟是不是宁沛柔?可最终还是咽了下去。到喝醉的时候,就惟有伏在桌沿,呢喃的喊着,沛柔,是我错怪了你,对不起,对不起……
清醒的时候,房间里只剩下原锦添一个人。他忽然决定要打探有关那个叫陈晚香的女人的事情。或者说,不论知多知少,他都想远远的,暗暗的看着她。稍后他便知道了陈晚香的丈夫李晴川,是富甲的商贾,亦是法租界公董局市政总理部的部长。而陈晚香并非李晴川的原配,李晴川三十岁余,有正妻罗氏,陈晚香是他的姨太太。
原锦添曾看见过陈晚香和李晴川相携而走。她挽着他的手,微微扬起脸,专注的侧望着他。他便笑嘻嘻的,侃侃而谈,有时还附上肢体的语言。无可否认,李晴川跟原锦添想象的不一样,他以为他必定是脑满肠肥的一副圆滑模样,带着铜臭,眼睛里是藏不住的奸狡。可李晴川偏偏斯文俊俏,在介乎青涩与成熟之间的年纪,仪态发挥得极好。穿黑色的风衣,平整的衬衫,松开颔下的两颗扣子,严肃中透着凛然的狂放的气息。
第43节:晚香花谢(10)
原锦添再看自己,简陋粗鄙。竟感到惭愧。
这些复杂的情绪还是在纠缠着他,事情却起了变化。深冬的傍晚,陈晚香狼狈的来找原锦添。肩上还带着子弹的擦伤。血色淋淋。她掏出一卷帐薄,说是李晴川与日本人合伙做生意的记录,但那生意见不得光,是为祸苍生的,因为他们竟是在进行细菌实验。帐薄能够反映出一个连锁的出入货的渠道,只要有人敢,就能够顺藤摸瓜将实验的基地以及经销、供应的商人逐个击破。可李晴川却也识破了她的身份,她无处可逃,只好来了这里。
原锦添一愣,眼里多了些晶莹。他轻叹一声,幽幽的说,原来你还记得。
什么?
磨盘巷六十七号。这个地址,我没有告诉过陈晚香。而是宁沛柔。三年前当我第一次对她说磨盘巷六十七号,我就一直在等她。
女子的眼神瞬间黯下去,也不敢直视对方的眼睛。这欲扬还抑,似无还有的表情,默认了原锦添的猜想。
她是沛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