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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杀了我,杀了我要能解恨的话,就把我杀了吧。”
盛宁低声说:“不,我不恨你。”
盛心眼巴巴的看着他。
“真的。”盛宁淡淡的说完,又转开了头。
盛心沮丧的坐在盛宁的脚边,低着头一语不发。对这个人,他已经知道自己是得不到了,也早就不做这样的妄想。
他只是想能待在一起,就像一开始一样,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的时候那样,盛宁忙碌操持,他在一旁打打下手,帮帮小忙,盛宁还会给他单做好吃的东西。除了先生,庄里只有他能得到这样的单独关照,其它人都没有。熬一钵汤,或是炸几块小点心。
正在抽个儿的男孩子肚子饿得快,下午吃点心的时候,那种幸福的感觉……
盛心很想哭,但是,流不出眼泪。
是他的错,他搞砸了一切。
他伤害了盛宁,伤害了这个全心全意对他好的师兄。
一切都回不去了。
“师兄……你回屋去,好好歇歇吧……”
风吹过竹林,沙沙的竹叶响着。
屋瑞安静的很,盛宁半靠在床头,拿着一本医书随手翻看。
盛心已经长大了……
过去的已经过去,再留恋在原处纠缠,对谁都没好处。他一直尽力的将过去遗忘,把往事留在原处,不再回头张望,盛心却一直站在往事里面拔不出来,不仅自己不出来,还想把他再拖回去。
盛宁无声的叹息,把书合上。
身体这些天被盛心全心全意的调养着,好像臂上和脸上倒丰腴了不少。
铜镜里的人脸庞秀丽,眉眼淡雅,比之从前那种天天吞服易姿丹的形貌,当然是全然不同。
不过,让盛宁自己来看,还是原来那个模样顺眼。
人不要太与众不同。太太平平,普普通通的,才会踏实安生。
盛心已经是声名鹊起的人物了,还有……当时盛家庄里的人,哪一位也不会是省油的灯,有才能有抱负,迟早会闯出大名堂来。
但是……那样动荡而易变的生活,不是盛宁想要的。
和那些品貌如仙的人在一起,生活始终像一出戏。曲散了,人终了,他会发现,他始终是在旁人的戏中,演了一个无足轻重的配角。
虽然他不由自主的戏假情真。
但是,戏都是假的,真情还有谁会在意,谁会稀罕?
盛宁慢慢的伏在枕上,呼吸细软绵长,眼睛半睁半闭。如果盛心不放他走,那么他也没有办法自己再离开。
经过上一次的不告而别,现在盛心必定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那时候盛宁拖着破败的身体离开,一路顺水而下,最后在海边停下来,盘下一间小面铺,就那么待了下来。
安静的阳光,带着咸涩味儿的海风,沉默的渔民。那样平凡人的生活,才适合他。因为他本就是个平凡人,没有野心,没有抱负,没有才学,没有……没有那样坚韧的耐力,他承担不了令心脏失速的、伤痛的那些变故。
对他人最好,对自己也好的选择,就是分道扬镳。
他们自有青云之路,自己……就混迹红尘,安安静静的过日子,才是他该做的事情。
桌上有上好的精致的文房四宝,盛宁在桌前坐下,拿了一块墨,兑了一些水,在砚台里面慢慢的研磨。磨了满满的一钵墨,盛宁对着一张白纸出神。
他从来没有喜欢过写字,用惯了圆珠笔、钢笔的人,用毛笔不习惯。但是磨墨却是他的习惯,因为……盛世尘写得一笔好字,风骨傲然,字如其人。
盛宁把头低下来,把脸贴在白纸上,屋里有一股久违浓浓的药香和墨香,混在一起,令人熏然欲醉。
他闭着眼,好像又回到了很久之前。
其实……不止盛心怀念过去,他也怀念。那段书香、墨香、药香还有菜点的香气……那是盛宁生命中最幸福的时光。
然而一切真的是过去了。无论如何怀念,已经打碎的东西,是不可能再复原弥合了。
第十五章
背后有人走近,然后一件衣裳盖在了背上。
盛宁低声说:“盛心,你不用再说了,我不恨你,是真的,我只是……觉得命运无常。你说你对不住我,其实这世上没有谁真的对不住谁。
“一百年后,大家都变成一掊黄土,没有什么不一样。我只是想安静的生活,所以,你不要再劝我了,放开我,也放开你自己。你前程远大……”
忽然觉得有些不妥,盛宁猛然回过头来,那件披在肩头的衣裳,因为他的动作而滑掉了下来,无声的落在地上。
盛宁怔怔看着站在身后的人。
窗外的风吹得竹林哗啦啦轻响,桌上那张被他压皱的纸,纸角卷了起来,轻轻的扇动着。
纸上有一两点水迹,在雪白的宣纸上,看起来微微有些泛黄。
那个人的手越过他,把那张纸拿了起来。那只手修长白皙,手腕修长,指甲是淡红莹然的,让人很想……很想亲近的一只手。
盛宁站在原处,所有的感觉都从身体里被抽走了。他动不了,说不了话,甚至……刚才那些令他觉得恍惚的混合在一起的香味,也闻不到了。
那个人的身上有一种清雅的芳香,像是池子里才盛开的莲花。
盛宁模糊的记得,这个人的窗子下面是湖水,湖上从四月到十月,会开满莲花。
那些莲花很香,与一般的莲花不同。
遗世独立,亭亭净植,香远益清,只宜远观。
这个人个性实在鲜明,连他写的字、穿的衣裳、说的话、身上带着的香气,都那样鲜明,令人难以淡然闲视。
“怎么没有写字?”他问。
盛宁低下头,觉得说话的声音一点也不像是自己的声音:“字不好。”
盛世尘的声音淡然,但是也有些……柔软。
“你这些年一直不练字了吗?”
“不练了。”盛宁伸过手想把那张纸抽回来。
盛世尘没有松手,两个人各握着纸的一角。
盛宁放手也不是,用力也不是,被动的抬了起头来,盛世尘嘴角带着一个……在记忆中出现过无数次的微笑。
他说:“这可不行啊,字总是要好好写的。”
盛宁呆呆的,听见他说:“看来我还是得好好督促你才行。不管怎么说,一笔字也要过得去。”
盛宁松开那张纸,退了一步,“先生,为什么……”
“你喊我先生啊,还用问理由?”
可是……
那些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打破的事,不能回头的事情了。
那些关系,不是已经破碎,不可能再重来的吗?
“无论如何,你也是我的弟子。在外面这几年,过得不好吧?”盛世尘伸出手,摸了一下盛宁的脸颊。
那曾经带着婴儿肥的、柔润丰腴的脸庞,现在清瘦的厉害。
盛宁木然呆滞的站着,脸上那一下轻盈的触感……
摸过的地方彷佛涂了辣椒水,一下子热烫起来,辣辣的烧起来。
“回来吧,你还没出师呢。”
虽然话语柔和,但是语调却是直接下了这样一个决定:“明天和我回去。”
盛宁的嘴慢慢张开了,几乎合不拢。
他……他是在梦中?
他梦见了盛世尘,两个人站的这样近,呼吸两相可闻。
盛世尘低下头看看手里的白纸,很仔细的把纸对折,再对折,认真的迭好,收进袖中。
“你现在是要休息吗?”
“不……”盛宁傻傻的说。
“煮点茶点来。”
“是……”盛宁答应过后便又发起呆来。
这是怎么了?哪怕是最深的梦魇中,也没有出现过如此诡异的一幕。
“去吧。”
盛宁一步步,拖着脚步走出了屋子。
屋外面,也有一个脸容僵硬的人站在那里,两眼呆滞,说不出话。
盛心。
“师……兄……”
盛宁看看他,像抹游魂似的,穿过竹林间的小路向外走。
虽然脑子不好使,但是做茶点的手彷佛有自己的意志,一点错也没出。
厨房里有笋,有一点火腿、肉和一些新鲜的肉骨头。
盛宁做了一道汤,盛在白瓷碗里,汤上面撒了一些切碎的碧绿的小苕菜末。
蛋花是嫩白腴滑的,汤色是浅浅的玉色,上面撒着碧绿的菜末儿。就算没有吃到嘴里,光是闻香,还有看那漂亮的相互辉映的色泽,就让人食指大动了。
盛宁洗了手,放下卷起的袖子,把汤碗放进一只浅的圆托盘里。
端着汤走回竹林中的那间精舍,盛宁的脚步不快不慢。看起来郑重端凝,若无其事,其实……如果有人来仔细看他的眼神,会发现那眼瞳没有焦点。
眼睛的主人,明显是陷在一个只属于自己的世界里。
他穿过了竹林,推开精舍的门。盛心正跪在门里面,头垂着,彷佛被霜打蔫的树叶。
“老么?你在这里……”
盛世尘的声音淡淡的从里屋传出来:“小宁,你进来。”
盛宁把托盘放在几上,掀开盖,摆正调羹。
盛世尘正坐在桌前翻看一本书。
盛宁低声说:“先生,我做了一点汤,材料不够,味道大概不太好。”
盛世尘唔了一声,没有回头,“放下吧,你过来。”
盛宁慢慢的走过去,站在他身侧靠后一些的位置。虽然中间隔了那么久的时间,但是现在做起这些旧时的事情,却还是驾轻就熟。
似乎……似乎中间并没有间断过,一直一直都是如此,这样在一起,很亲近。在这世界上,最亲近的两个人,比其它人,比其它任何人,待在一起的时间都更长更多。
盛世尘指在书上的其中一行字上面:“看这个,念一念。”
盛宁低下头,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念:“君乘车,我戴笠,他日相逢下车揖……”
“是什么意思?”
“是说……人与人情谊长存,不会因为贫富或是变迁而改变,无论是得意,或是落魄……”
盛世尘指尖在书页上敲了两敲,“说的没有错。不过,你现在却是一副已经变了衷肠的模样。”
“嗯?”盛宁有些愣愣的抬头。
“不声不响的跑出去那么远,一封信也没寄过。你已经打算与师门断绝关系了吗?”
盛宁大睁着一双眼,可是却没有听明白盛世尘说的什么意思。
“师兄弟也都不认了?”
盛宁越发的胡涂起来。
那个时候……盛宁有些迷惑。
那个时候,那个时候,盛世尘他什么也没有说。可是,也不用再明说……
盛宁了解他至深,他的眼神,他完全看得懂。
“先生,”盛宁低下头,“这都是我的错。”
“认错就好。”盛世尘说:“不过,知错也要能改。”
盛宁抬起头,“先生,都是我的错,不关旁人的事。先生为什么让盛心……”
跪在门口那半句话没说出来。
盛世尘淡淡的把书放下。
“盛汤来我尝尝。”
盛宁勺了半碗汤在小的敞口的碗里面,缓缓的端近。
盛世尘接起碗来,浅浅的尝了一口。盛宁一言不发站在一旁。在从前他会轻声问,是咸点儿,淡点儿?是不是煮过头了?
盛世尘侧过头来看看他,“再淡点就更好了。”
盛宁有些迟钝的抬起头,“是,知道了。”
“有什么要收拾的?”
盛宁先是说:“没有……”然后顿时停住了。
盛世尘又喝了一口汤,笋丁滑嫩,汤汁鲜美,其实没有什么可挑剔的。不过是个人口味稍微不同。
盛宁忽然说:“先生,我不回去。”
盛世尘转头看他。
“我不回去。”盛宁慢慢的说,眼神逐渐清明起来,“我不会再回去。”
盛世尘放下汤匙,淡淡的说:“不行。”
“先生,我感谢先生在我危难之时相救,也谢谢先生赐姓,不过,我没有正式拜师,和先生也不是主从关系。既不是学徒,也没签卖身契,盛家庄和我没有任何关系,我已经成年,我有自己的生活,我……不会再回去。”
盛世尘静静的打量他,似乎是第一次认识这个总是有着柔和目光、柔顺性情的弟子。记忆中无论何时,盛宁从没有一次违逆过他的意愿。
“你不愿意回去?还是有什么别的缘故?庄里有谁得罪过你吗?”
“没有。”
盛宁清晰的说:“是我不愿意回去,那里生活呆调乏味,苦闷的要命,我又不是长工,为什么要一辈子待在那种地方?我有我的人生,我有我想做的事情。先生,您十来岁就已经离家了,这个,您应该是明白的。”
盛世尘微笑着,丝毫没有被冒犯的恼怒,“你这几年倒是练出口才来了。怎么,外面的生活总要与人争执论辩吗?”
盛宁望着那张在梦中出现过无数次的容颜。
那样的秀美儒雅,那种举世无双的气度。
让人心痛又心悸。
“好了,我知道了。”盛世尘重新拿起调羹,“去收拾东西吧,明天一早走。”
盛宁的眼睛睁得更大了些。
难道刚才的话都是白说的吗?
盛世尘慢条斯理的搅动碗里的汤,“我们师徒一场,你对我也了解至深,一如我对你一样。我可以十来岁就离家,那是因为我做事从来都是我行我素的,我愿意的话,哪怕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