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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孩儿。
无法入眠的他坐在屋外台阶上,不久楚扬来了。楚扬凝视著他的眼中有著浅浅笑意,却泛著薄薄泪光。
突然间,慕平顿悟了。只因他一人,却害惨了两个爱著他的人。
他的罪孽在累积,楚扬越是痴狂,越是掏心掏肺,他越是在害楚扬。他不过是个鄙下之人,从无长志、亦无长才,楚扬爱著他,换来的只会是世俗不容,他知道自己会毁了楚扬一生。
楚家声望正值如日中天之际,朋党之争后又要是另一番辉煌功业开展,楚扬居于扬州时空有一身抱负无处舒展,如今楚家人好不容易接纳楚扬,楚扬日后定能大展抱负在官场崭露头角。
然而该为将来拼命往上的楚扬,现下一双眼瞳却只是痴然望他。楚扬全身陷下了,没有起身的打算。
慕平明白,自己的存在只会碍著楚扬。他是个泥窟,在他身旁的人,见不著清明一日,绣娘已是如此,他不愿楚扬如是。
楚扬若留在他身旁,这生便将与他一般扰攘平庸地过。他的泪无声无息之际又再落下,他不想害惨楚扬。
「我……买了些清粥来……正热著……」楚扬站在慕平身前,他不能靠慕平太近,他怕靠得太近,慕平又会转身自他身旁远离。
「楚大哥,你还弹琴么?」慕平昂首仰望楚扬。
「……许久未弹了。」楚扬回答。
「我想听你弹琴。」慕平说著。
那夜为了慕平一句话,楚扬返回家中携了不知是谁的琴,往回好些时辰路程,仓促地回到慕平身边。只要是慕平所希望,他皆想为他完成。
厢房内,窗敞著,风有些冷。
一张音色陌生的琴,一壶温热的酒、一对色泽温润的青瓷杯,一对异地相逢的老友。
慕平坐于窗台之上,饮落陈年花酿,听著慕平十指下轻柔声调。时光似乎又回到了当年的扬州城,那道墙下,那个小亭内,偶尔掺杂著福伯前来探视却止于远处的细碎脚步声。
那年的无忧无虑,令人心安平静。
楚扬沉稳的笑颜缓缓展露,楚家的宅第内,是慕平唯一能放心停歇之所。
而后当夜深他睡了去,楚扬每隔一阵便会摇醒他提醒著时刻不早,该是回自个儿房里歇息的时候。每当他在众人沉睡时分安然回到幕府内没被发觉,他与楚扬无人阻碍的交情便愈益浓厚。
多少年情谊滋长,楚扬的琴声变了,那一曲一调中开始有著惆怅,有著他所无法理解的情愁。
「曲子……叫什么名字呢?」多年前慕平曾问过,但楚扬不答。
正抚著琴的楚扬停了下琴音,时至今日,那曲的名他仍是无法开口。自在京城遇见了慕平之后,楚扬虽得以留在慕平身旁,然而慕平的闪躲再再说著他仍记得新婚那夜他对他所作的错事。
曲的名,他真是开不了口。
那代表太大的奢望,一个无法成真的妄想。
「楚大哥的琴艺,这些年怎么竟有些退了。」慕平亦停下手中酒杯。
「不弹了。」楚扬淡淡回答。
「为何不弹?」
「我这曲,只弹予你听。离了扬州,没了琴,便再无心了。」
我这曲,只弹予你听。
楚扬说出的一字一句,在慕平胸口来回碰撞,令慕平疼著。
「你的酒量这些年间倒是好了。」楚扬说著。
「是啊,好许多了。」慕平执起钟爱的青瓷杯,浅酌花酿。
桂花的香在厢房里飘著,浓郁深沉甘甜润滑的酒液,清而不浊犹若白水,然而一旦入喉,却化得凶猛,如同蜂针刺入以疼,如同烈火烧尽肺腑。一口一口,纵叫人痛不欲生,却也甘愿。
情爱的浓,就如此酒。伤过了,痛过了,除了那些余韵,就再无其他。
只是明知伤身无益,为何还有人要往火里跳,尽管飞蛾扑火焚烧殆尽,却也执著,从不肯放手。
累了,慕平卧回床榻之上,昏昏沉沉地阖上眼睡去。
楚扬再度扬起琴声,细细绵绵,皆是温柔声调。
慕平听在耳里,叹息在心底。
是夜深沉寂浓时,琴音静止了。楚扬停下因久未弄弦而被琴弦所伤的十指,坐于慕平曾坐上的那处窗台,喝著慕平方前饮下的花酿,让落喉的猛烈炽焰焚烧他五脏六腑。
月下独酌,楚扬抬首望著天上朦胧的月,忽而油灯燃尽,心蕊灭了,窗外薄薄的雪片飘来,徒留满地苍凉。
纵始慕平不肯接受他,然而这么却也够了。他从来就无意将慕平据为己有囚禁身旁不放,要慕平完完全全属于他心里不再牵挂任何人。他只要能够守在慕平身旁,知道他安好知道他顺遂,他便满足。
他只想如现下一般,留在一伸手便碰得到慕平之处,除此之外,再无多求。
夜,慢慢地过,首声雀儿啼时,墨色已灰灰蒙蒙,即将淡去。
慕平睁开了眼,发觉楚扬仍未走,一整夜都留在原处不曾远离。
「醒了?」楚扬有些疲惫的脸上,漾著浅笑。
慕平双手环胸,微微发著抖。他身上只穿了件单薄衣裳,没有覆上外衣。
「落雪了。」慕平走到窗边,望著灰暗的天。
「冷吗,我将窗关上吧!」
「不了。」慕平嘴角轻轻扬起,那淡得不能再淡的,是抹楚扬睽违已久的笑容。
「平儿……」
「我没事了,我已经没事了,楚大哥。」慕平说道。
第七章
他想走,想远离这里,远离楚扬。
每回见著楚扬时,慕平便会兴起这样的念头。
这天,他提著壶酒由屋外回来,厅里的楚扬才见著他,便快步走至前院相迎。
待在他身旁的楚扬没有问他往哪里去,但慕平仍然看得出楚杨脸庞上显露的心焦,楚扬将所有心思都放在他身上了,再这般下去他会害了楚扬,所以他想走,想远离这里,远离眼前人。
「楚大哥今夜还留下么?」幕平问著,往屋里走了进去。
「嗯。」楚扬点头。
「我找著了一壶莲花酒,想试么?」慕平举著手中酒坛。
楚扬仍是点头。
楚扬虽在慕平身旁,看著慕平逐渐平复的情绪,然而他却隐约感觉不安,慕平似乎试图粉饰一切,他不知慕平平静的面容底下是否有著刻意封起的伤口,他有些捉不住幕平的心思,忐忑的不安日渐加剧著。
同样的房内,同样一对杯,慕平拆了坛土封布,将清泉般的玉酿倒入青瓷杯中。
莲花酒是河南宝丰酒的俗称,一把火点起,火焰如莲绚烂夺目,又有莲香发散迷人心神因而得名。此酒之浓烈,亦由此可见。
慕平执著杯,将酒滚落喉。
「空腹饮酒最易醉人。」楚扬本想阻止慕平,但却来不及。
「醉了不好么?一醉便可解千愁。」慕平再斟。
「解不了愁,只会伤身。」
夜,又深了,自绣娘远离,慕平日复一日藉洒浇愁,然而楚扬却未见慕平的愁绪何时少了,他只看见日益消瘦的慕平愈益憔悴,故作开怀。
「你以前不爱烈酒,即便试著尝也仅仅点到为止。」楚扬说道。「别再喝了!」
慕平没有停下,酒一杯一杯地斟,一杯一杯落喉。
「平儿……』楚扬捉住慕平举杯之手,酒溢洒而出,湿了两人袖口。
慕平的眸暗著,幽淡无光。
「别再喝了,算我求你。」楚扬拿下慕平手中青瓷杯。
「我以前曾有过一对相仿的杯子,但你打碎了。」慕平缓缓地道:「後来我找了好久,却始终找不到一模一样的。』
「那对杯子我留在扬州故园,我会找工匠再沾回去。」
「碎了的怎么沾,都无法再全。」
「可以的,我正在找……」楚扬说著。
慕平忽然扬首,凝视楚扬那对湛著蓝光的眸子。「为何是我……」他问著楚扬。
楚扬愕然了。
「你对我,就像是绣娘对我那般么?就像是十姐当年喜欢著你那般么?为何是我……为何……」慕平追问著。
楚扬哑然无语,他别开了脸。
「你仍喜欢著我么?才过三年十姐对你心意已改,而你何时才会如十姐般,将我全然自心里舍弃。」
「别这么问我。」楚扬的手发著微颤。
「三年、八年、十年?」
「我只知这刻里,我心里能想的,唯有你……」楚扬如是回答。
慕平默然了。
楚扬松开了他的手,莲花酒香满溢的厢房,慕平身上散漫而出的酒气,醺迷著楚扬眼耳口鼻。
「楚大哥……」慕平缓缓地伸手,触碰楚扬凹陷的双颊。「但我……但我什么也给不了你啊……」他害惨了楚扬,他心里明白。
楚扬微微抖了一下,闭起双眸。
那夜慕平醉倒了,楚扬将他搂起要往床榻上放下,慕平却揪住了他的衣襟不放手。
「平儿,你该歇息了。」楚扬对他说著。
慕平不语,因酒气而绯红的双颊双唇埋在楚扬的怀中。
「平儿……」
那夜,楚扬拥着慕平入睡。
这是慕平所应许。
☆☆☆
翌日楚扬如昔起了个大早,为慕平往市集而去替他买些清粥暖胃。
他离开时慕平仍睡著,他见慕平睡得香唇角也小住浅浅上扬。
由慕平昨晚的举动,楚扬猜测慕平或许允得他留在他身旁了。他的心情从未如此轻盈舒缓过,怀中衣襟,似乎仍留著慕平身上的余温,酒香不散,至市集逛了圈回来,仍是暖的。
拎著慕平的早膳,楚扬带著笑意回府。
他踏过门前积雪,走过厅前台阶。他打开了慕平睡著的那道门,心想他或许正睡得香,该放轻音量省得吵著了他。
然而,当楚扬走至床前,他脸上的笑意凝结了。
空无一人的床榻徒留凌乱被褥,慕平并不在上头睡著,楚扬在房里四处望著,见不到慕平的身影。
打开的衣柜内没有半件衣衫,原本该在的那些冬衣都被带走了。
「平儿……」
冬里,无人的空房显得有些冷凉。
楚扬握紧胸前衣襟,握紧那慕平留下的温度,他突地觉得胸口气闷无法喘息。
踉跄一步,他跌坐在地。
慕平昨日为何提及那些,为何肯让他接近,空凉的宅子,给了楚扬答案。
「平儿……」
楚扬捉紧的胸口,似乎停止了搏动。他的心如同这宅子,空寂荒芜了。
慕平的不告而别,带走了他所有燃起的希冀。
他举目,发觉自己又回到那见不著天日的扬州宅子。
邻宅,鼓乐喧嚣,哨呐齐响,谁说著祝新人百子千孙,愿新人举案齐眉。
他在房内,毁了那把伴著两人成长的琴,逼迫自己必须承认从此之俊再无人相伴,逼迫自己承认所有盼望皆为空想,一生一世,就得过著生不如死的日子,直到合眼入土,直至腐成枯骨。
☆☆☆
那早趁著楚扬外出,慕平收拾了些细软离开了京城。
他托朋友替他卖了那大宅,而後拿著点钱回到扬州。扬州老街家前,几个姊姊知他回来,出来相迎。
「爹病得不轻,但他说不想见你,就算死後无子送终,也不许让你再踏进家门一步。」姊姊们穿著素白衣裳,摇头叹息。「娘在里头看顾著爹,出不来,有什么事你告诉姊姊,姊姊会替你转达娘亲。」
慕平在家门前下跪三拜,以谢双新多年来养育之恩,说不了什么,便离开了。
随后,他往苏州去,经营了间酒肆。
洒肆简陋,只供些粗茶水酒,还有几间客房,让赶路的异地人作歇脚所。
小本生意赚不了什么大钱,但他生性简朴无需无求,省吃俭用倒也衣食无缺,过得下去。
几年下来,不见楚扬的面,他守这那间小小的店铺,打算就此终老一生。
楚扬既生在官宦世家,又才识过人,自不该留在他身边,庸庸碌碌闲茶淡饭地,与他平凡一生。
他没留任何音讯予楚扬,没打算再与楚扬联系。以为日子久了,心里那份情淡了,遗忘那份不该存在的感情,便各自得以解脱。
他以为不再相见,便不存思念。
怎知,思念是与日俱增的。
几年后京城里传来楚扬的消息,说是楚扬官拜尚书光耀门楣。
他执著绣娘绣给他的绣袋,淡谈地笑著。
几个舂去秋来,他都这么独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