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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一朝相拥罢了,并不似想象中那般激烈。
她甚至有些奇怪的,开始怀念,从前那些无知懵懂的岁月,即便今夕遥望,那是可真是傻呵,可怜又可悲,却也未尝不是真情流露。她曾真心地去相信,毫不掺杂地去爱,甚至不懂得恨为何物。而如今,她再也不可能拥有,那般近乎雪白的纯粹。
逝去的,就如同指缝里的水,流走了,便再也寻不回来,即便能再俯身掬一捧,却也与从前不尽相同。
记得那时候,阿婆曾问她:你能持否?
她那时以为,她一定能。
而今回首,却原来只是无知年幼时的自以为是,只因为,那时的她,还根本不知什么叫做疼。
知道三月里,她开始常觉得睡不够,也不怎么想吃东西。阳春天,已十分暖融融的,她本以为只是春困,她又一向体虚,暖起来厌食也是平常事。反倒是细心的宫女替她算着日子,小心问她怎么迟迟还不见天葵。她愣了半响,这才终于惊起来。
这世上哪有如此凑巧的事来?
然而,当那御医钟秉烛板着一张严肃至毫无表情的面孔,颇为无辜地用眼神示意她“你不要瞪着我,跟我没关系”时,她忽然觉得很不知该如何形容那种又震惊、又窘迫、又不安的感受。
喜悦是半点也谈不上的。
并非她不想再要一个孩子,而是她如今不能。
“拿掉罢。越快越好。”她靠回小榻,解开脉门上缠绕的悬丝,疲惫地收回手。
钟秉烛看她一眼,不咸不淡地道:“妃主如今的体质的确不易再孕育产子,若要强留住这孩子恐怕也很难顺产但拿掉也一样要伤身的。这等人名官司,妃主自己想好。”
“拿掉!”她阖目向里侧过身去,断然冷语得好生决绝。
李晗久不来灵华殿了,这等事,如何瞒过?不如趁着这可怜的小人儿还未成个形状,杀下去,也只是一滩脓血罢了。
她紧闭双眼,咬唇听着钟秉烛四平八稳地医嘱,想着也就这两日,一条小生命便要这么没了,忽然有些难过。
如今的她,早已没了悲天悯人的大悲大喜,但若要半点不为所动,却也太难。
怎能不难过呢。毕竟是自己的一块血肉。何况又是……
要让他知道么?
心头忽然一念闪过。
但她很快便晒笑起来。
让他知道又能如何?难不成,那人还会让她安心将孩子生下,为她和孩子担待一切?
赫然惊觉,原来,她是真的再也不信了。不能信。不敢信。
无人可倚靠。
即便是对自己,也常有不可理喻,难以置信,又还要如何去痴心妄想地信一个旁人?
何况,偏偏是那样的一个男人……
她抬起胳膊,将脸埋在衣袖之下,倔强地不愿承认,竟又为那人流了眼泪。
章七一 幻亦真
钟秉烛说墨鸾体质太虚,此时心情又大受震动,不易立刻服那虎狼之药,叫她稍调理几日,有个准备,才好行事。
然而,墨鸾又哪里还能安心调理。心里揣了这样一条人命,愈发得吃不进东西。
她命人往裴公府请潞国夫人来见。
但她甚至连对静姝坦白明言也不敢。
静姝却一如既往的体贴,什么也不多问她,只是陪着她,在内廷花园走动散心,叫宫人们捧了点心随侍着,见缝插针地哄着她吃一两口。
三月春景,风光无限。宫中内官们,将院内驯养的梅花鹿也放了出来,任这些温顺的美丽神兽在花间树下自由行步。那些金橙的皮毛梳洗得干净柔顺,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朵朵白印如同梨花飘坠,映着双双无辜水润的大眼睛。
往常,墨鸾是十分喜欢这些优雅灵动的小东西的,此时竟不怎么敢靠近,反倒是静姝很开心地从宫人们手中接过鲜嫩草叶,逗引着小鹿来喂食。“我都不怕,你怕得什么。”静姝笑着将她拖到近处,弯腰时很自然地便将手护在小腹。
这姿态,墨鸾看在眼里,怔了一瞬,回过神来,由不得嗔道:“那你还不仔细着?可别被撞了。”她忙将之拉回来,不许再与那些蹦来跳去的鹿崽混在一处。“这样的大事,你也不告诉我。你不怕是你不怕,回头裴中书来问我要他的妻子,我可怎么交代?你们好不容易熬出头来,我可不想造这等孽。”她不禁幽幽地叹,忽然,满心都是惆怅伤怀。
“若先告诉你了,你还能‘劳动’我来陪你散心么?”静姝挽着她手臂,终于轻叹,“瞧你,满腹心思的样子,脸色也不好。再过阵子,我可就真难得来陪你了,你这个样子,叫人怎么放心的下……”
“能有什么放心不下。巴掌大一块地方转悠着,好吃好喝有人照料。”墨鸾笑一声,轻描淡写略过。她好似忽然想开了一般,主动去取宫人们捧着的糕点来吃。“别在这儿呆着了,说笑归说笑,真有个万一可怎么好。”她说着,便要拉静姝往别处去。
猛地,一道幼影从眼前晃过。
不远处,只见一个身穿紫衫的小童,球儿一般滚在那鹿群中间,瞧那模样,也就不过三四岁光景,颈上戴着支黄澄澄的金项圈,白皙俊俏,好不讨人喜欢。可他实在太小,连小鹿的腿也比他要长些!这么小的孩子,独自缩在蹄错踏之下,瑟瑟发抖,仿佛随时都会被踩着一般,当真危险万分。
“别呆在那儿啊!快走开!”墨鸾陡然吃惊,由不得唤起来,“这是哪里来的孩子?快去把他抱过来!”她连连催促宫人们去救护。
不料众宫人皆是面面相觑,惴惴望着她,不敢动。
“愣着做什么?快去呀!”墨鸾见他们全是这般模样,不禁急急催促。
“娘娘!你怎么了?哪里有孩子?”静姝吓得面色发白,忙一把将她扶住。
“就在——”墨鸾心中一颤,回头去看,却见鹿群中唯有子鹿跳跃穿梭,哪还有那稚嫩孩童的影子?她由不得呆怔当场。
瞧这情形,竟似白日撞了鬼,一干人等都被唬得不轻。静姝打起笑容来,哄慰道:“你呀,一定是累了,回去歇着罢。”说着便将她往回拽。
“我明明看见有个孩子在那儿,就三四岁模样……”墨鸾眸光不禁有些恍惚,喃喃道,“他还一直望着我,穿了件紫衫子,戴着金项圈,上面挂了只蟠龙——”
“娘娘!”静姝吓得截口喝住她,“一定是看错眼了!内廷重地的,哪里来三四岁的孩子!别乱说了……”
这一声喝,惊得墨鸾猛醒过来。是了,方才她心下震动,失神乱语。着紫衫,胸坠蟠龙,那只能是当今太子。但太子李承现在东宫,也早不是三四岁年纪。“对。是看错了。”她迅速镇定下来,将几个在场宫人一一打量过去,笑道:“有阵子没瞧见麒麟了,怪想人的。”说着,便命两名近身宫女往东宫去请太子过灵华殿用晚膳。
“你呀,就是个做娘的命!瞧把你想的,都眼花了。”静姝颇为会心地接过话来打趣她。一旁几名宫人也乖顺,纷纷地称道淑妃主疼爱太子视如己出。
然而,墨鸾却很懒懒的,只觉这些恭维溢美之词索然无味。她轻轻将手抚在静姝腹上,默然良久,只叹一声:“真好……”
“好啦……别想着伤心事了……”静姝见墨鸾满面伤感,接着她一面劝,一面将她往回拽,心中亦不忍哀恸:
十月怀胎的心头宝,便是磕着碰着了,也比伤了自己还疼百倍,何况竟是天人永隔生死离别,这等凄苦,便是想一想也令人心中一阵发麻,真要亲身经历一番,当真不知该如何承受。
娘娘这心病,恐怕,只有等她何时再得一个孩子,才能将那心上伤,一点点替代、填平罢……
待返回灵华殿,又至静姝离去,墨鸾仍旧是无精打采,仿佛陷入了沉重窠臼,怎么也脱身不能。她叫宫人们在院中荷池旁摆下屏风小榻,独倚榻上,呆呆看着水中池鱼游走。
良久,忽觉暖风习习。
分明已设立了屏风,这风却又是哪儿吹来?
莫名,墨鸾只觉有些心惊肉跳,下意识撑起身来四下一望,不料,竟见屏风后头,一个白嫩嫩的小人探出头来,虎头虎脑的,抿唇盯着她猛瞧,却一句话也不说,仍旧是紫衫,蟠龙金项圈儿,正是方才在鹿群中瞧见的孩子!
墨鸾呆了一呆,很快笑起来。“过来。”她向那孩子伸手招呼着。
那孩子倒似并不怕生,见她唤自己,便很听话地奔了过去,竟也似小鹿儿一般。他十分亲昵地依偎着墨鸾,抓着她手,将脑袋钻进她怀里。
这孩子乖巧可爱的模样惹得墨鸾满心爱怜,竟觉得与他说不出的亲厚。“你是谁家的孩子?怎么跑来这里?你爷娘呢?领着你的侍者呢?”她猜想这该是哪一家皇亲国戚的小郎君,跟着家大人奉召入宫来的,或许是迷了路。
“我阿娘不要我……”不料,那孩子却闷闷地趴在她怀里如是说道。三四岁的孩子,说起话来奶声奶气,却透着一股悲伤,叫人不禁心酸。
墨鸾惊了一瞬,抚着孩子的头,笑哄:“傻话,哪有娘亲不要儿子的。一定是你自己到处乱跑了,你阿娘怕是急着到处寻你呢。”
但那孩子却不说话,只是将小脑袋埋在墨鸾怀中,亲昵地磨蹭。
墨鸾由不得将他整个团抱入怀,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名字。”那孩子委屈地耷拉着脑袋。
“怎么会没有名字?”墨鸾笑道。
孩子瘪了瘪嘴:“阿娘还没有给我起名字。”
“连乳名也没有?”墨鸾不禁奇怪。
那孩子却只是低头不语。
能入这皇宫内苑,必是贵胄子弟,何况又是这样的打扮,想来应是宗室子,这样人家的孩子,都已三四岁了,学会了说话,却连名也还未起?墨鸾愈发心中疑惑。“那……你姓什么呢?”她又问。
“姓……”那小小的孩子好似不知该如何作答了一般,白嫩小脸上竟显出些细幼的茫然然。“姓李……”他迟疑地想了想,又用力摇了摇头道:“姓白。”
蓦地,墨鸾心上一颤,怔怔看着这孩子,不知如何是好。
那孩子却将一双小手抓住墨鸾,水灵灵的大眼睛怯怯地望住她:“阿娘真的不要我么?”他小心翼翼又缩回墨鸾怀中去“虽然阿娘不要我,但是……我还是很想见一见阿娘……我很喜欢阿娘,阿娘喜欢我么?”
墨鸾只觉手也抖了,却是情不自禁将他紧紧搂住。
小小的身子,柔软又温暖,带着甜甜乳香。
猝不及防的,心中那一处柔软,便塌陷了。
“不是……阿娘不是不要你……只是……”她有些急迫地想要解释,如鲠在喉,却又难以言说,情不自禁哽噎,心潮翻涌。究竟是为的什么,竟如此轻易地便将这等离奇之事信在了心头,匪夷所思到连她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莫非,当真是那冥冥中牵定的血脉之息?
“我知道,阿娘只是不得已,可是……”如斯稚嫩童音,香糯中却全是不与相称的寂寞老成。那孩子将项上金圈儿取了下来,递在她手中。“阿娘,我要走了。这个留给你,以后,你要是想我,有它替我陪着你。”
“你要去哪里?”墨鸾惊得一颤,慌忙想要抱住他。
但他却忽然消失了,便似一缕烟,转眼已遁匿无踪。
她猛站起身来,四下寻找。
闻得呼声的宫人匆忙赶来,却只见她孤身立在池畔,茫然失神时,掌中是一支澄金的蟠龙圈儿。
自那以后,她再没见过这孩子,只是整夜的做梦,梦见自己悬在万丈深渊,足下绝无寸土,眼看着便要坠下去。
那孩子在山崖上,吃力地拉着她,双瞳因着恐惧与焦急而颤抖,但没有哭。
觉出自己不可阻挡的陷落,她大喊着要他放手走开,不要被拖下来。
他只紧紧抿着唇,说什么也不放。
但他却忽然消失了,变成了掌心里一只金澄澄的项圈。
她觉得有湿热从身下涌出,坠落时低头,全是鲜红。
……
这样的梦,一夜里要做上许多次,惊醒了再闭眼,又会重复。
无法入眠。
她将那项圈紧紧攥在掌心,想哭,却流不出泪来,只得睁着眼,盯着帐顶垂下的香薰球,看着那球儿轻悠悠打转。熬。几近崩溃。
姬显封了勇义侯,开府立户,但不得实职,整日陪在蔺公跟前侍奉,尽人子之孝,空了,也常去看阿姊,得知她不能安睡,便扛了刀站在门外守着。
“阿姊你安心睡罢。有我守着,谁也休想伤你。”
记忆中年幼稚气的弟弟,如今竟也有了几分开元名将气势。
她又是欢喜,又是惆怅,只得苦笑。“把刀放下罢。我又不是被什么鬼怪缠上了,要你这么重的戾气。”不错,并非鬼怪作祟,纠缠不休的,只是她自己心中的魔。“若有一事,不知是恶是善,只觉得,怎么做都是罪,又当如何抉择?”她望着遥远处那一尊看不见的佛,犹如扪心自问。
姬显像个阿罗汉一般盘起腿:“阿姊你为何偏要想得如此复杂?杀人为恶,救人为善,但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