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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相与他闲谈,婉转问起他终身。他立时便明白的通透,当下顺了恩相美意,请恩相作了高媒。
她知道了,气得面色惨白,一拳拳打在他身上。
“你心里没我,还戴着我做的结佩做什么?”她劈手夺来便绞。
见她拿漆黑锃亮的剪子狠狠地绞,他吓得急忙去拦,唯恐她伤了手。
她把剪子扔在地上,绞烂了的同心结却拼命攥在掌心,攥得骨节泛白。她红着眼眶质问:“你心里没我,还拦我做什么?”话音未落,泪却先涌。
她哭了。那个一直一直在他面前灿烂巧笑的她,此刻却哭得肝肠寸断。他心痛得不能自已,再顾不得其他,一把将她搂进怀里。
她反而愈加放声大哭起来,紧紧抱住他,眼泪全往他身上蹭。
他抚着她肩背长长叹息:“阿咏,我只怕配不起你这样的女子。”
她将脸埋在他心口,柔声呢喃:“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他不语,惟有暗叹。他怎能不怕。他是男人,肩上该扛的,比她要沉重得多。他不愿让她跟着他受苦。
她依偎在他怀中抬起头来,面上还挂着泪痕,却已变作了粉扑扑的。她微微撅嘴,捏着那绞烂的同心结,羞道:“这个不好戴了,我再给你做一个呢。”
他心里又热又软,忙拿了回来道:“不戴在外面就贴身戴着,护身祈福。”
她顿时面飞红云,又将脑袋一气儿往他怀里钻去,再不敢抬起来了。
他抱着她,心下滚烫。
便拼了命荒唐一回又如何,这样的她,叫他如何忍心辜负。
他在谢公府跪了几日夜,也不去上朝班。
谢相气得直要打人,将她反锁在屋里,不许他们相见。
但她却窜通了丫鬟偷逃出来,她找他,道:“我们私奔罢。”
她竟要与他私奔。他做梦也从没这样想过。
“不行。”他断然拒绝。
瞬间,她的神情变得疼痛。“你怕么?你舍不得你的功名利禄么?”她哀怨地质问他。
他抓住她张牙舞爪地双手道:“奔者为妾,父母国人皆贱之。我要明媒正娶你做我的妻,不要你受这等侮辱委屈。”
她望着他,一个劲儿掉眼泪。
但她生来不是坐等男人拯救的女子,她独自消失了。
谢相亲自领了家丁,疯了一样找她,拎着他的领襟叫他还女儿来。
他隐隐地觉得,他知道她在哪里。
他带谢相去碧山,果然在翠华峰上找见她。
她瘦了一些,略微憔悴。她静静站在山崖边,向自己的父亲微笑。她道:“阿爷,我要嫁任郎,今生今世,非他不嫁。”
谢相急恼得几乎淌下老泪:“你这个胡闹孩子!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你……你……你何苦害了自己也害了子安?”
她却依旧微笑着,眸中一片宁静光芒。“我就是要嫁他。”她如是静道,向他招手,“任郎,你过来。”
他走到她身边去。她那样的神态和姿势让他莫名恐惧。
她拉住他小声问:“你敢不敢和我一起跳下去?”
他猛地怔住了。
但她却忽然纵身一跃。
他惊呆了,只看见她娇小的身子往下一坠,想也没想便扑了上去。
耳畔风声呼喝。他只知道他把她抱进怀里了。别的,就不想了罢。
但他们忽然在半空里停了下来,猛打了一个转向山壁上撞去。他惊得一激灵,来不及弄清状况,背就撞在冰冷坚石上,头晕眼花,浑身冷汗。
怀里的美人咯咯地笑。
他这才看清。原来她腰间系着一条长长的白绸,另一端却绑在山崖突出的石块上。
这个惊天动地的丫头骗子!他目瞪口呆了。
她却还缩在他怀里痴痴地笑。“你真的跟着我跳下来……”她拿脸磨蹭着他胸口,幸福溢于言表。
他很想尽量维持一个稳重的表情,偏偏还是冷汗如注。脚不踏实地,下面便是万丈深渊,教人如何镇静。偏生怀里抱着的,还是个胆大包天的妖精。
她笑够了,仰起脸冲山崖上喊:“阿爷,你看到啦,我就是要嫁他。你答应了就叫人拉我们上去。你要还不答应,那我们就真地跳下去啦。”
白绸一抖。他甚至可以想象恩相挫败颓丧的神情。任是谁遇上了她,岂有不败之理。愈是爱她,愈拿她没有办法。
但他忽然听见一声裂响,只来得及看一眼,便又坠了下去。
其实,这贵胄人家的轻薄绸缎,承着两个人这样久,已是不易了。
她惊声尖叫。
他很认命地把她整个抱进怀里去,两眼一闭。
合该命有此劫,谁叫今生偏偏遇着她了。
他醒来第一件事是看她。
她还睡在他怀里,沉沉的,衣裙上一片殷红。
他吓坏了,抱着她踉跄向前,一脚深一脚浅,跌跌撞撞。汗水混着血水濡湿了衣衫,粘腻在身上。他放声呼救,直至声嘶力竭,君子的矜持,才子的骄傲,统统置诸脑后。那些都不重要,没有什么比她还重要。
依稀有湿热滚落进领子里,他惊喜疾呼:“阿咏!阿咏!你醒了?”他抚着她,反复哄慰。
她不应声,只是低低抽泣,埋首在他颈窝,将他抱的更紧。
谢氏家人也在漫山寻找他们。他终于寻得应援,护着她回了公府,请来宫中御医救治。
御医诊过,说她并无大碍,只不过是擦出些皮外之伤流了血,养得好了,连疤也不会留。
他这才如释重负,上前躬身向御医施谢礼,才迈出一步却猛一阵钻心刺痛,双眼发黑便跌倒下去,面色青灰,牙关紧咬,不省人事。
御医大惊之下,却才发现,原来他右臂严重脱位,肋骨断了三根,最严重的还是他的左腿,白森森的碎骨刀子一样刺了出来,血肉模糊得惨不忍睹……便是这样重伤,方才他却还没事人一样,抱着她走了那许多山路,满心焦急的全是她。
他的腿便这样落下了残缺。
御医说他本已重伤又还过度劳损,磨坏了腿骨。
她哭得双眼红肿,扑在榻边拼命地捶他,一直一直骂:“呆子!呆子!呆子!你真是个笨书呆子!”骂着骂着又泪落如雨。
他痛得皱眉,仍摸着她的头哄:“以后别再胡闹了。”
她收了手,撅嘴含泪道:“就赖着你胡闹一辈子!”
他惆怅叹息。他如今已是个残废。
她却抱住他胳膊,埋首柔声喃道:“我替你撑一辈子拐。”
他心里陡然软烫,感慨万千终是一叹:“傻丫头!”
“正好配你这呆夫子呀!”她抬起眼来,破涕为笑了。
谢相宠腻爱女,终于默许了他们的婚事。只是终究有违俗礼,一切进行的低调。他在家卧榻修养,公府上静静筹备嫁礼。
但朝中却有碎语流传,四体不全者有失伟仪,不得入仕,是有律例明文的。
这是他们的羞辱和挑战。他明白。即便恩相不再反对,但却依然有太多人不愿他与她好成。他单薄的背景是他们的拖累,他与她的师徒名分永远是他们眼中的耻辱。他们要他知难而退。
他写了奏表要递上去,感言陈情,极尽低声之能事。他右臂还伤着,写字手抖,只能狠狠用左手掐住右腕,写坏一笔便再重写一张。他不能辞官。他不是大师兄,也不愿让她做第二个姜宓公主。百无一用是书生,他无法想象若他连这文渊阁学士也不做了还能给她些什么。他不怕被闲人戳脊梁骨,他只怕她受委屈。
但她恰巧看见,劈手将那奏表夺来撕得粉碎。
“不做官就不做官!谁稀罕了?我不许他们这样欺侮你。”她气得面色青白,浑身都在发抖。
他苦笑着劝解。
她安静下来,柔声道:“你可知道,在你之前,阿爷给我找过多少个老师?”
他怔了一瞬,不知她为何忽然说起这些。
她却笑道:“二十个吧,或者更多,我也记不清了,但没一个能留下超过三日的。只有你能忍我。”她望着他,眸光安宁温暖,“但他们却没有一个能在才学上超过你。从那时起,你就是我眼里最博学最坚韧最善良的男人。甚至胜过了阿爷。我一直都没有告诉你,那天,你跟着我跳下来,抱着我呼救,我真的觉得,即便立刻就这样死去也死而无憾。你不需要那些身外之物来证明自己,你站在这里,就是最好的证明。我也不许要你再多给我任何东西,我只要呆在这里,就足够安心。”说时,她偎进他怀里,抱住他,静静的,状如安睡。
他只觉喉头滚烫,张口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惟有紧紧抱住她,紧紧地,紧紧地。
但他不曾想到,她竟趁入宫拜见德妃时拿了德妃的令牌,从内廷径直去往外朝,上了太极殿。她在满朝文武众目睽睽之下一语惊人。
“裴氏倾没,夭折了裴子恒,天下学子雅士无不心寒。圣上若是不怕明年新科连个应考的生徒也没有,沦为茶余饭后笑谈,那便只管再动上任子安罢。朝中清流贤士死的死贬的贬逐的逐,试问谁还愿替这样的朝廷效力?怕人才凋敝国运衰颓时,圣上是后悔也来不及的。”
她傲然而立,说出那些朱紫大员们或许一辈子也不敢当堂而出的话来。
一时,高高庙堂,鸦雀无声。
他闻之震惊良久。他本以为她不懂。她不明白,有时候,胯下之辱只是男人的另一种尊严和要强。但他不曾想,原来,她懂的。
可她毕竟,还只是个小姑娘。
他掩面长叹。他知道,今生,他与她只能错过了。这当真是命里注定的,在劫难逃。
太极殿上惊艳,风华绝伦,她便像一只金翅凤凰,以这勇烈姿态,飞上了九霄。
圣上大爱她犀利智勇,一道谕旨,择她入东宫,封太子良娣,委以辅助仁弱太子之重责。
闻讯时,她呆愣得浑身冰冷。
德妃谢氏笑催她领旨谢恩。
她忽然站直了身子,神色震惊又凄哀:“大姑母你……你故意陷害我?”
“害你?你是阿姑母的亲内侄女,姑母怎会害你。”德妃笑得从容。
她冷冷盯住德妃,咬牙,眸光含恨:“原来你是故意让我去太极殿。你早预谋好的,要拆散我和——”
她话未说完,只觉面颊一道劲力来,疼痛,又麻又烫,整个人不由自主仆倒在地。
大姑母竟给了她一耳光。
她捂着脸,跪在地上,难以置信。
德妃淡定,便如同那一巴掌从不曾落下:“总有一日你就知道,姑母是为你好。”
“你骗人!”她捂着脸哭了,“你叫我去给人做妾,还说是为我好?你分明是怕受我拖累,敢做却还不敢认么?”
“妾?”德妃冷笑,“你莫要忘了。你大姑母我也是宅家的妾!既生作了王公侯门的女儿,还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她含泪仓惶,却给震得应不上话来。
德妃盯着她良久,微微阖目:“你也该玩够了。即便你不想着姑母、不想你表弟,总也替你阿爷着想。你阿爷这些年经营得有多苦,难道你便不管不顾?谢家的女儿,注定了是要承担的,你别再任性了。”
她垂泪饮泣,固执地咬着嘴唇,直咬得渗出血来。
德妃见了冷冷叹息:“阿咏,你以为任修是什么人?要和太子抢女人,他还能活么?”
她猛然一惊,顿时浑身湿冷,十指冰凉。
是的,他不能。皇权至高,生杀予夺,尤其是,对他这样单薄的一个人。
原来,她真的已无生门。
她绝望地跌在地上,看着大姑母远去背影,看她拖曳的华服宫装,却再也流不出泪来。
她去寻他。
他的腿伤终于养好了,平常日子里也不再疼痛,只是离不开拐杖。
他大概还不知道,她已不能和他在一起了罢。她这样想着。但她却开不了口。她害怕,害怕伤了他。她强作欢颜撒起娇来向他讨聘礼。“我听说宁州苗寨有一种七色的花钗,是用七种奇花编制的,你去替我找来。找来了我便嫁你。”
他微笑,静静地应:“好。我去。”
她险些哭出声来。她将脸埋进他怀里,不让他看见自己的泫然欲泣,轻柔呢喃:“你要平平安安的去,平平安安的回,不要性急,慢一些,没有关系,我……我等你回来……我会等你回来……”
他轻抚着她的乌发面庞,依旧是静静地应:“好。我不急。”
她抱着他,如睡在春风荡漾中的懒燕,无限贪恋这最后的安宁温暖,不愿醒来。今日一别,便是永远,那些曾经的欢乐共对,都将离他们远去,再也不见。她迟迟不舍,直到天幕紫沉,他柔声劝她早些回去。
她缓缓起身,才行至门前,忽然飞身扑回来。
要她怎样说呵,千言万语凝噎,便是无声,只能无声。
他搂住她,抚她的肩头,长叹:“傻丫头。”
她终于落下泪来,抹也抹不断。她倔强地仰起脸,道:“你才傻呢。我是……是担心你出远门。”
他默默微笑,轻拭她面颊泪痕。“你放心。我还有你做的护身符呢,山崖上掉下来也摔不死,还怕什么别的。”他叹,“你照顾好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