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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鼓朝凰-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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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怎能拿阿鸾的安危去赌博。

闻此讯时,他简直像被蜇了一般,一下子惊起来,冷汗涔涔,手足冰冷。他从没想像过,她会突然从他的视野里消失,他本以为即便有一日她会走,他也总能够看得见。但她突然不见了。不见了。看不见,触不到,全是未知。这种感觉,就像是突如其来的失去,打得他措手不及,铩羽狼狈。

他恨不能立刻飞回凤阳去。父亲却偏不许。他也知道不该。诸多应酬,又还有个公主,凭他编派什么借口都是不妥。但冷静自持说来简单,此时此刻真要做到,谈何容易。

犹豫踟蹰,举棋不定,他熬了一宿没睡好,见到公主也心神不宁。他担心的在千里之外,又哪还有心留在此处。

“今年你能多待些时日么?”全不知情的小公主问他:“你每次上元一过便走,几时才能不走?”

即便只等到上元,也还要等五六日。五六日,足够发生太多事情。白弈心里猛得一乱,站起身来便走。

“白郎?你……你做什么去呀?”公主惊问。

“临时有要事要办,请贵主见谅。”他头也不回走了,留下错愕的小公主呆呆愣在原地。

旁的日后再计较罢,他只要先把她找回来。

章一五 刀锋向

神智渐转清醒时,墨鸾依稀觉察了卧榻柔软。这已不是在那深山寒洞里了。她想睁开眼看看外面,无奈却头晕眼沉,身上也绵软无力,只能依旧闭眼躺着。

“小娘子遭寒气积袭,心肺受损,千万仔细莫要转成了肺痨,若是咳了血,怕就没得救了。这付方子早晚用文火慢煎了给小娘子趁热服下,连服一月。切记药一日不可停,稍有怠慢,是要落下病根子的。”

依稀听见个陌生的声音说话,似乎是位医师。过不多时,便有脚步声靠近。墨鸾心下一紧,却只听见卧帐掀起的沙沙声响,又片刻就被放下了。

莫非……殷大哥带了她回凤阳看病么……她此刻可是已经回到凤阳城了?

墨鸾猛地一惊,一下睁开眼来。果然见自己躺在一张柔软榻上,似是在家旅馆中。她听着殷孝脚步声远,猜想他大概是去抓药,立时翻身坐了起来。身上依旧没什么气力,又酸痛难忍,她咬牙忍了,飞速整理好衣物,跳下地去跌跌撞撞就往外跑。在山中她插翅难飞,但若是回了凤阳,只要能逃出去一会儿半会儿,随便央一户人家也能替她送个信。

然而,她才慌忙忙出了里屋就给愣在了当场。

她看见殷孝双手环抱,正靠着房门盯着她,安静得悄无声息,一如潜伏。她猛然一惊,当即倒退两步,腿一软,跌了下去。

殷孝抢上前一步,一把拽住她,她才不至摔在地上。

“你当真是活腻了。”殷孝一把将她拎起来丢回榻上塞进棉被里一裹,道:“医师说你再受不得寒了,少到处乱跑。”

墨鸾在被褥里缩了缩,静了片刻,轻声道:“殷大哥……多谢你。”

殷孝闻之皱眉,冷道:“我是怕你死了没了筹码。”言罢他便出去了。

墨鸾靠在榻上,不禁若有所思。

殷大哥是个好人。她如是以为。

殷孝当真是关心她病势,一日早晚两次药从没耽误过。药苦,他还会担心她喝不进,找店家要来冰糖给她就口。

墨鸾想,这人大约是不擅言辞,说出来的话总是又冷又硬,但心肠却是热的。

若他能与哥哥尽释前嫌,该有多好。哥哥一定也如此希望。

她惆怅叹息。她想白弈,多盼着他能来救她,但却又隐隐不希望他回来。她不愿他涉险,不愿他为难。

故而,当她看见他就这样孤身一人出现在眼前时,她惊乱得呼出声来,忧喜参杂。

白弈一眼便看见坐在榻上的墨鸾,一阵心疼。她瘦得厉害,憔悴的模样。

他丢下公主一路赶回来,也没向父亲和母亲辞行。才到侯府,便得知阿鸾病得厉害,殷忠行带她回了凤阳,却失去了踪迹。他当下派人从全城的医馆和药铺去查,刚查出下落,却又收到殷孝下来战书。

殷孝要他独自前去,换回阿鸾。

叶先生叫他等,等殷孝按耐不住先出手。但若这样等下去,拖延了阿鸾的病可如何是好?了不起是一场直面相争,他不想拿阿鸾去换这么个万全。

于是,他一意孤行地来了。

“殷兄,许久不见,多谢你代为照顾舍妹。”他轻叹。

“一个二个都是这一套。”殷孝哼道,“谢什么谢。装模作样也要人信。”

白弈叹道:“你我为何总不能坐下来一谈?便是真要定罪,好歹也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

“我跟你有什么好谈的?”殷孝冷笑:“你只说你要不要换回她罢。”

白弈静默一瞬,道:“兄台的那几位兄弟已走了,并不曾受半分损伤。”

殷孝冷道:“还有呢?”

白弈道:“殷兄还有什么条件?”

殷孝问:“你欠我的人命怎么算?”

白弈又一静。

殷孝却道:“留下你项上人头,就让她走。”

白弈眸光一寒,旋即却忽然笑起来。这个人何其固执,此情此景,再多说什么恐怕也都是枉然。“小弟的人头值不当什么,殷兄若要,来取便是。但先让她走。”他淡淡道。

“哥哥!我……我不走!”墨鸾再也忍不住喊了起来,瞬间,泪如泉涌。

白弈看向墨鸾,微笑哄道:“听话。回府去等我。”

“我不走!”墨鸾流泪倔强,她对殷孝道:“殷大哥,你——”但话还未完,已被打断。

“出去。男人的事,女人别管。”殷孝看也不看她,冷道。

墨鸾咬唇说不出话来,但依旧不走,只站在中间紧紧盯着殷孝,眸光闪烁。

她不走,两个男人也不动手,局势瞬间僵持。

忽然,却听一个声音怒道:“既然如此,倒是谁先把白姑娘牵扯进来的?”

话音未落,一个人影已闪上前来,长枪横摆,竟是蔺姜。“你不是绥远将军殷忠行。”他瞪着殷孝,负气道:“殷氏的男儿郎才不做这种狗熊事!”

他忽然闯进来,在场诸人俱是一惊。

殷孝闻之忽而大笑。“没错。我不是。那反贼不早已死了么。”他神色瞬间阴婺,眸光已沸腾成冰,“白弈,我本当你真敢单刀赴会。”他如是冷嗤,忽然迅疾出刀。

蔺姜摆枪叫道:“善博你们先走!我来会他!”

“慕卿别胡来!”白弈急呼。

他确实并非独自前来这倒不假,旅馆里自有他布下的家将。他早有打算,对殷忠行这样的人物,能收自然最好,若实在收不下了,那便是一个杀字没有二话。只要先让阿鸾离开,他自信全局在握。但蔺姜却是个意外。他没想到蔺姜忽然冲出来,他本以为子恒能守住了蔺姜不叫他冲动莽撞。如今殷孝周身全是杀气,蔺姜要去硬闯,还着实嫩得很。

情势急迫,他手心里冷汗也渗出来了,一把拽住蔺姜,单手执剑抢上去截殷孝大刀。

但这一枪一剑一刀却全没撞上。

一个娇小身影迎着刀风扑上前去。

“阿鸾!”白弈大惊收剑,甩开蔺姜便上去拦。却没拦住。

殷孝亦震惊,但势发已不能收。

大刀陡然凝阻,撕裂肌骨的触感,熟悉又陌生。

墨鸾死死得抱住他手中刀,刀尖已从起伏的胸口没了进去。

殷孝由不得惊呆了。

墨鸾死死咬唇,双眼微红,眸子里却精光大盛。那是一种逆天的光芒,阴冷而又炽烈。她忽然又扑进三寸,伸手抽出殷孝腰间一把剔骨尖刀,狠狠往前一送。

她竟这样赤手空拳扑上来。

这个小姑娘。这样小的一个小姑娘。竟会有如斯眼神。殷孝还兀自震惊,心口却骤然剧痛,下意识一收手。

灼热鲜红飞溅而起,撒了一地,分不清究竟是谁的。

那小姑娘便像断了线的布偶一般软绵绵地跌了下去。

一切不过刹那,白弈扑上前去,却只能抱住那跌进臂弯的柔弱。“阿鸾!”他大声唤她,只觉得自己不能克制得颤抖。

殷孝一手捂着心口伤处,却呆呆看着刀身一片荼蘼,踉跄倒退两步,忽然转身破窗便走。

蔺姜惊起来便要追,却听白弈急道:“别追了!去找医师!!”他这才醒过来,足下生风飞奔而去。

“哥哥……”墨鸾却微笑着,只是气若游丝。她向白弈伸出手去,身上,手上,全是血。

白弈紧紧抱住她,压住她伤口,却还是见鲜红浓稠的液体不断从指间泉涌而出。他想给她点穴止血,偏手抖得厉害,脑海里一片空白,连那些穴道在哪里也想不起来。“阿鸾,没事的。你别睡。没事的。”他疯了一样一遍遍唤着,竟不知究竟是在安慰她,还是安慰自己。

他不曾想过竟会令她受伤。

他也没看清是几个亲近家将中的谁上来替阿鸾止了血,待他彻底冷静下来已算是尘埃落定。他抱了阿鸾,驱车回府。医师说阿鸾内疾又添外伤,虽说熬也能熬过去,但恐怕是要落下痼疾了。

他身上还染着血。鲜红的血迹如火滚烫,点燃了他眸中冰冷的怒意。他也没将衣裳换下,径直去找了裴远。

“子恒,我一直当你是知交。若你要做什么大可以直接告诉我,不必兜这种弯子。”他克制道。

裴远正站在院中,回身瞧见他一身血,由不得眉梢微跳,旋即叹息:“你不要气势汹汹的,吓坏了挚奴。他觉得自己鲁莽,已经很自责了。”

白弈静道:“我凶了么。”

裴远一窒,又叹:“我也很愧疚。你埋怨我也是应该。但你知道,我并没有恶意。”

白弈道:“你怕我会杀殷忠行。故意放慕卿过去。”

裴远道:“我想你应该不会。但——”

白弈笑起来:“是,你太多虑了,我怎么会。”他笑的平和,内心却愈发潮冷。

裴远静盯着白弈瞧了一阵,忽然问道:“那位小娘子是谁?”

白弈道:“舍妹墨鸾。”

裴远道:“你既当我是知交,何必还骗我。你几时多了个妹妹?”

白弈陡然沉默。

“赫郎,”裴远亦沉默良久,忽然,却如年幼时般唤起白弈小名来,他叹道:“你变了许多。我也无意去探究那些你不想说的东西。但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与旁人想让你要的有何不同?”

白弈看向裴远,淡淡问道:“有不同么?”

“你自己想呢。”裴远微微皱眉,“我确实不想你对殷忠行出手,不是因为他殷家与我家有世交之好,实在是怕你日后要后悔。你竟为了救一个小姑娘便对殷忠行动了杀念,你——”他还未说完,却被打断了。

“子恒,你要说什么。”白弈扬唇浅笑,似是自哂,眼却盯着裴远,道:“你不是也来劝我舍鱼而取熊掌的人。”

“我只是想你弄明白,对你而言,究竟什么才是熊掌。”裴远无奈,“我苟活了这八年,跟着家师,别的没有学会,但至少学会了一点。我知道我为何活着。但你呢?去年在丰年庄我本以为你……”他顿了一会儿,将后半句话咽了下去,又静了片刻,复一声长叹:“江山美人,你不可能兼而得之。”

白弈看着裴远,默然良久,忽然,爆出一阵大笑。“子恒你到底在说什么。”他拍着裴远肩,笑得险些淌出泪来:“你想太多了。我都不知你怎么想了这么多。”

“是么。”裴远苦涩:“你忙吧。我去寻挚奴了。”他又看了看白弈,从袖中取出一只羊脂玉瓶递给白弈道:“家师炼制的伤药。”等着白弈接下,他便匆匆地走了。

白弈盯着裴远背影消失在园角,面上笑意渐渐冷了下来。手上还捏着那羊脂瓶,由不得心绪复杂。

子恒问他想要的究竟是什么,与旁人想让他要的有何不同。

这样的问题,他无力作答。

裴子恒永远是他所识得的人中最敏锐的那一个,或许,洞若观火只是因为他们从幼年时起便相识。他着实庆幸,子恒大难不死,更庆幸,子恒与他是友非敌。只是这世间,又有几人能是永远的朋友……他笑,却是模糊的,徒生悲凉。

他沐浴更衣,拿着药回去看墨鸾。

方茹正亲自伺候着,静姝水湄两个丫头跟在一旁,哭得两眼红肿。他将她们全都支开了。

阿鸾睡得很沉,蹙眉,气息时重时衰,嘴唇失却了血色,微微有些发白。

他望着她静看了许久,感觉心底沉积的黑潮阴冷地翻滚,啸鸣着,却寻不到宣泄出口,满涨起来,锐痛。

人往往就是这样,有些事情或许早已明白,只是不到逼入绝境,便舍不得承认,愈是外壳坚硬,怯懦愈深。

他疲惫地呼出一口气,解开她胸口绷带,亲手替她上药。

少女的肌肤幼滑细嫩,宛若软玉新花。她竟为他甘愿舍命。

他将她抱进怀里,轻吻她的伤口。少女幽芳的体香与鲜血淡淡的腥甜令他禁不住有些迷醉。

脑海里沉浮,却闪现出裴远那一声长叹。

江山美人,你不可能兼而得之。

他忽然冷笑起来。

便偏要先夺江山,再得美人,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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