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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默然良久.眼底明灭变幻。“你容朕好好想一想……好好想一想……”他伸手去执案上茶盏,却手颤地把握不能。
“陛下不可再犹豫了!”蔺谦紧逼道,“请陛下即刻降旨——”
他话未说完,却听外间侍人来奏报,吴王殿下请见。
皇帝眸光微亮,就要传召。
“陛下!”蔺谦当机抢断,喝住侍人。他上前一步.跪在皇帝近前,双手紧紧拽住皇帝衣摆.急道:“请陛下斥退吴王,即下圣谕,免除吴王殿下在朝实职,以绝佞臣之望!”
那极致诚恳之态又透着拼死相谏的决绝,皇帝心下大为震动,一时有世呆怔,不知该如何是好。蔺谦便也半分不退,决不允那侍人传召吴王上殿。
正当此紧要时刻,忽然,却有个声音在殿外响起。
“三郎怎么站在外头?”那声音是太子李晗,紧接着又听他唤:“父皇。”
但听见李晗说话.蔺谦由不得神色一变,须臾间,喜忧参半。
皇帝却仿佛松了一口气般,定了定神,“让他们上来。”一句话,却不知是对殿中侍人说,还是对蔺谦说。
侍人应了圣旨.匆忙去引人。
蔺谦怔了一怔.才缓缓松开了手。
不一时,李晗便与李宏二人前后上殿来,一一向皇帝与蔺谦耗了礼,蔺谦又还。
“你两个怎么来了?”皇帝赐了坐,如是问。
李晗李宏两相一望.皆是欲言又止。片刻,李宏先笑道:“大哥先说罢。”
“我……”李晗不禁语塞.他其实没什么要说的,若非白弈拦他叫他来,他本也不会在这里。他看了看李宏.又看看父亲与蔺谦,笑道:“还是三郎你先说罢。”
李宏静了一瞬.不再椎辞。他起身上前,向皇帝正拜道:“今日殿上,诸位臣工一番评说,令儿臣十分惭愧。儿臣久居帝都,想得多是世虚浮道理,不能落在实处。所以,儿臣想离京到外州府击历练历练,还请父皇恩准。”
他话音未落.蔺谦已是神色一震,截口问道:“殿下若要外任,长沙郡王可随行么?”
殿中骤然一僵.气氛瞬间绷至极紧。
皇帝目光在蔺谦与李宏之间来回住复,迟迟不能开口,只是叹息。
良久,李宏缓声应道:“阿宝年纪尚幼——”
不待他说完.李晗忽然开口:“三郎在京好好的,做什么忽然要走?”他问得轻声,仿佛私下里兄弟共话.又有惊奇,又有嗔怪。
“我……”李宏似有踟蹰。
但李晗又打断他:“你若走了,父皇要想你和阿宝,可怎么办?今日殿上那些,诸公也不过就是说说.你别往心里去。”
“你们啊,都长大喀……”皇帝苦笑,疲态尽显。
“父皇……”李宏似还欲辩白。
然而,蔺谦又将他堵了回去:“太子说的极是。吴王殿下还是留在陛下身旁为好。”但见皇帝不语,蔺谦与李晗倒是出乎意料得默契,将李宏苦劝一番,不允他离京外任。
李宏无法,只得作罢。
父子君臣四人一处,又话片刻,才纷纷告辞。
待离了两仪殿,宫廊之间,蔺谦将李晗唤住了.久久地打量,只是一言不发。
李晗被他看得心底发憷,不禁问:“蔺公这是……做什么……?”
听太子发问.蔺谦这才回过神来,忍不住叹气:“臣是真不明白呀。殿下究竟是糊涂呢,还是大智若愚?”
李晗微一怔,旋即“哈哈”笑起来。
“殿下方才为何劝阻吴王?”蔺谦追问。
庭院间几点飞花随风荡来.飘散廊下,阳光薄薄一映,十分闲散朦胧。李晗一面走,一面意兴昂然地伸手逗弄轻红,一面笑应:“这还有为何不为何的?我方才不都已说过了么。三郎总是我弟弟,这要真走了,逢个节狩什么的,可就见不到了。”
他似乎说得十分随意,一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的模样。蔺谦由不得停下步来,紧盯着他,那神情.便是哭笑不得也已不足形容。
李晗察觉身旁人没了.回身看见蔺谦停步不走了,便又反回去。他向蔺谦微揖一礼,道:“今日殿上.多谢蔺公鼎力解围。”
“殿下……”蔺谦极为挫败地长叹:“殿下可与臣说个推心置腹的实话么?殿下那篇经抄究竟是谁写的……?”
此言一出,李晗这才尴尬起来,打着哈哈就想满混。但蔺谦哪里允他逃脱,一把拽了他,逼问:“是不是白弈那小子写的?”
“唉呀,不是他不是他!”李晗眼看混不过去了,四下瞅瞅,压低嗓音与蔺谦附耳道:“我……我要说了.蔺公可不能说出去,尤其不能告诉父皇……”他颇孩子气地逼着蔺谦应承了.就差赌咒发誓,这才小声道:“是……善博他妹子写的……”
“是她……?!”蔺谦大惊.“殿下怎么能……怎么能让孺人代写?”
“
又不是朝政奏疏.不涉禁中语,有什么关系……我以后再不让她写就是了……”
李晗见蔺谦双眉皱得打了结.惟恐蔺公较真劲儿又铆上来,忙开脱着就逃了。
廊间,只余了蔺谦独自一人.惊愕丛生,百愁萦绕,神色复杂。
原来是她。竟然是她。阿宓的女儿
次日,皇帝降旨.迁裴远为中书侍郎兼东宫右庶子。但对于吴王李宏,却是未加一字一言,依旧如常。
章四二 云中豹(1)
他像只狡黠的豹子在高墙之上闪跃,好似骄阳里融合的一抹白光。香阁雕花的窗儿静静,他飞身上去,踏在窗下横沿,半点声响也没有。
但那窗儿却似有了感应,向外一转,露出一张娇艳俏颜。那女子瞧见了他,似喜似嗔,将手上一支叉杆向他身上砸去,就要关窗。
“贵主可真舍得!”他一手截了那叉杆,另一手忙挡了窗,猫身就钻进屋去,十分委屈,“万一真把我打下去可怎么办?”
“呦,一支叉杆也能把将军打下楼去?那可真要天下红雨了。”那湖阳郡主王妜回身来,挑眉嗔笑,“卫军将们都怎么传的?你可是飞上天去救了魏王妃一命的人。咱们白将军『云中豹』的名头,不是吹出来的罢?”
“怎么翻来覆去就记着这件事儿?德恩寺外救了你怎么就记不得?”白崇俭唇边挂着一丝笑,眼中精光闪耀。
王妜笑靥如花,却依旧故作不屑:“假惺惺装模作样的事儿也好意思拿来说。你以为我不知,你成心设了个圈儿要诓我罢。”
白崇俭择席坐了,撅嘴嘟囔:“早知你这么嘴坏心也坏,任着那惊马把你甩下去狠狠地踩得了!”
“说什么呢?”王妜眼角一吊。
“没什么。我说几日不见,贵主愈发窈窕俏丽了,当真是美可倾城国!”白崇俭转瞬满脸赞美。
“瞧你这张嘴呀,”王妜笑着靠上前来,“花言巧语的,也不知骗过多少良家女子,再将那些坊间相好拎出来,这风流债就更数不清了罢?”
“贵主说得,我哪有这么坏……”白崇俭又摆出一张委屈稚纯的面孔来。
“我看你还远不止这么点儿坏呢!”王妜已是媚眼如丝,半个香软身子倚在崇俭怀里,在他耳畔吐息如兰,“我听说,你从范十三他们手里捡了个西域来的什么宝贝晶石,送给哪个相好的去了?”她一只素手抚着崇俭下颌、脖子,微凉、软滑,好似一条水蛇。
“我给东阳公主了。”白崇俭答道。
“嗤。骗谁呢?我就不信你连兄嫂也敢去沾,你那位堂兄可不是好惹的罢。”王妜斜眼睨着他,将手伸到他面前:“拿来。”
“拿什么?”白崇俭兀自装作不知。
“别装蒜。我要。”王妜拍他一巴掌,不依不饶。
白崇俭只得赔笑。“我的好贵主,干吗菲想着那个,有什么好的。你瞧瞧这个。”说着他便从怀里掏出支小锦盒来。
王妜劈手拿去打开,见盒中是一只金筐篦子。“这有什么稀罕的?这种金打的篦子、花簪、步摇,我要多少能有多少。”王妜颇不满意地撅起嘴。
“你仔细看呀。”白崇俭如是催促。
王妜这才依言,将那篦子取出来,细瞧之下,双眼便亮了起来。
那金篦子比普通篦子要轻薄许多,当真可谓薄如蝉翼,上面雕镂的花纹奇瑰,边线儿全用血玉票了,颗颗珠圆玉润,精致已极。“倒真是不多见了。”她以指尖将之捏了,轻轻抖动,那篦子便振颤起来,金翼红影,十分好看。
“再仔细瞧瞧。”白崇俭哄着她将篦子翻过面来。
只见背金上细细地刻了一行字:赠锦鲤儿。
锦鲤儿,那是王妜小字。
“这可是我特意去找了工匠给你订制的。一颗一颗的玉珠儿都是我细选的。字是我亲自刻的。贵主要是瞧不上,那我也没办法——”白崇俭垂了头,拿了那篦子就要走。
王妜这才急了,忙拖住他。她示意崇俭替她将那金篦插入云髻,对镜自赏了好一阵,抬眼从铜镜里瞧见白崇俭笑得像只狐狸,一把掐住他的脸颊:“你这坏人就装罢!没见过这么会骗人的!”
“是是是,我是坏人,我是装的,我是骗子,贵主你别信呀!”白崇俭笑嘻嘻地回道。
“就喜欢被你骗!”王妜呻吟一声,返身将白崇俭扑倒了,两人便滚作一处纠缠起来,起伏人影尽投在金翠屏风上。
白崇俭自是风流少年,王妜被他弄的已是春心荡漾,正酥软,忽然,却听外间婢女唤声:“贵主的步辇已备好了,可起驾了么?”
“备好了就等着呗,急慌慌地叫唤什么?”王妜颇不快活地打发了那婢女,回头见崇俭歪在席上坏笑。
“原来贵主还要出行。莫非又是去见吴王殿下?”他一边理着被扯乱的衣襟,一面问。
王妜面颊仍染着红晕,随手从案上捡了颗梅子,竟在胭脂盒里摁了一下,塞进崇俭嘴里去。“你管这些做什么?”她跨坐在崇俭身上,一手托起他脸,另一手却拈了那颗梅子不放。
白崇俭便就着她手将那粘了胭脂的梅子吃得干干净净,连带着将她手指也吮入口中好一阵舔弄。“我吃个味儿总许罢。贵主将我当个什么?”他有露出那委屈极了的神情,仿佛已整个沉入哀伤中去。
“白郎……”王妜叹一声,与他交颈一处,将手滑进他衣里去,贴着肩颈胸口游移。“锦鲤儿要当皇后,就要跳过那龙门去。你不行呀。”她偎着他低语。
“皇后。”就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白崇俭唇角分明扬起一抹嘲讽冷笑来,“商姓殷,周姓姬,至秦姓嬴,汉姓刘,朝代变迁换了多少皇帝姓氏。当今天下确实是姓李的,将来可未必罢。”
王妜闻言撑起身,定定地看了他良久。“那……也未必轮到你呀?”她挑着眉眼,意味深长言道。
“事在人为。”白崇俭浅浅一笑,一双乌眸明若星辰,眼底却是一望不尽的深邃。
“说这种话,也不怕掉脑袋。”王妜整了整滑落的披衫,佯作怒容。
“为了贵主,这脑袋也掉得。”白崇俭翻身将王妜压了,又是一番狎昵,而后撩起裙摆,就要探她双腿间去。
王妜虽已是心荡神摇,但到底知道他在做什么,急忙抓住他手将他推开。“猴急得什么。”她敛容正了神色,嗔道,“你好歹也先为出点功业来给我瞧瞧再说罢?就算真要变了天,不也还有人在你头上压着呢么。”她起身坐到镜前去重整妆容,唤了侍婢开道启程,不理崇俭了。
待到听着王妜步辇出府远了,苑中复归宁静,白崇俭才从屏后挑窗跃了出去。他游游荡荡的回了自家,闷头钻进自己屋里。
案头上,胡海澜退还的那只钗静躺着,钽中晶石莹莹,闪亮无暇。
他坐在案前,安静地凝望了好久,伸出手去,似想触摸,却又忽然顿住了。他又悬手静了好久,颓然垂下手去,大声唤来侍女,叫侍女去张罗烧水。
“将军这会儿烧水做什么,可是要煮茶吃么?”侍女不明就里。
“谁要吃茶了。”白崇俭白了那侍女一眼,站起身来就往外走,一面走,一面道,“我要沐浴更衣。现在就给我烧水焚香去。立刻!”
四二章 云中豹(2)
“废掉一个太子需要什么理由?通敌卖国,够不够?”
武德殿内苑中,李裕搭弓执箭,紧盯着八十步开外的箭靶。
原本静坐树荫下看书的李宏猛听见这句话,抬头看着李裕。“禁中重地,别乱射箭。”他低斥了一声。
“怕什么。我准头没那么差罢。”李裕笑应着,箭已离弦,但听弦音风声一瞬,那只箭已嗖得钉在红心上。李裕颇神情气爽地将弓丢给随立的亲信侍人,走到李宏身旁坐下,接过冰镇的葡萄酒来喝。“你还没答我呢,到底够不够?”他端着酒觞,又追问一句。
李宏“啪”得合了手中书,剑眉深锁。“你安稳点罢。两年多还没关醒神。”他看着李裕叹息。
“安稳着等人来拎咱们的脑袋么?”李裕嗤笑,“父皇这大位若真传给东边儿了,咱们李家的江山迟早拱手予人。到那时候哪还有咱们兄弟安生的地儿,怕是早先就没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