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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番示威受挫,阿寐索性停下手来。她偏头看着白弈,水润眼中灵光忽闪,似有密谋。不一会儿,她松开手,十分乖顺地“抱”住父亲的脖子,捋着他颌下长缨开始撒娇。
那模样好似讨乖幼猫。白弈终于给她逗得不忍微笑,便将她重新抱下,让她舒舒服服靠在肩膀上。阿寐颇手“巧”,结好的冠缨很快就被她挠得散开,没过一会儿,又牵着解开的长缨绕来绕去了。白弈唯恐她把自己勒住,忙将冠缨从她手中抽走。这一回阿寐显得异常听话。哼也不哼。然而,下一刻,只在白弈顾着将冠缨收起时,那双肉呼呼的小手一挥,已再次无比豪迈地揪上父亲的胡须,一脸得逞的欢乐,咧嘴一笑,还没长牙……
莫非这小小丫头也懂得诈降伏敌声东击西?
瞬间,白弈表情变得极为复杂……
婉仪旁观这一对父女斗智斗勇,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她边笑边把女儿抱回怀中,阿寐便很是开心地偎在母亲怀里,扭着母亲的头发,抠母亲衣衫上的绣纹玩,直到饿了,才又哇得一声哭开来。
乳娘将这小菩萨抱到一旁喂奶去。婉仪探身拉住白弈问:“你还出去么?”
“还有些余事,朝云哥正等我。”白弈一面顺着被女儿揪过的髭须,一面应道。
婉仪轻叹,拽他近前来坐下,替他略理仪容。
白弈便安静地看着她。那晚婉仪被宋璃猛推下台阶早产生女伤了身子,侥幸从鬼门转回来,仍旧体虚,时常贫血头晕。那时,她说出那样的话来,怕是一抱定了必死之念罢……思及此处,白弈目光渐渐柔软下来,甚至,连他自己也不太察觉,他抬手抚上婉仪前额,试着她体温。微凉。
“宫里……有什么消息么?”婉仪一边理着他玉冠一边又轻问。
“没什么别的。一直在静养,有钟御医照料。”白弈道。
婉仪踟蹰一瞬,又问:“你……可有去看她……”
白弈眸色微沉,没有应声。
两人一时皆默然,相对良久,婉仪忽然抬头。“我——”她似鼓足了勇气作下大决断一般,努力开了口。
但白弈却断然将她堵了回去。“你没做什么需要我去原谅的事,该说抱歉的是我。”他颇为安抚地握住婉仪正替他重结冠缨的手。
蓦地,婉仪一颤,手便落入他掌心里。
余下的时间里,两人都没再说话,只是执手。
不一时,朝云遣了侍婢传话来,言裴远到访。白弈辞了婉仪,返回揽山堂,话间颇怀意兴地说起小女儿是何等机灵慧巧,唇角犹自上扬。裴远乐得那他取笑。他神色瞬息微异,但很快便笑应者,不动声色将话岔开去,“子恒,我托你请殷兄之事,你倒是给我答个准话来罢。”
裴远挚着茶盏,悠闲自得地拂着茶末:“那你倒是先告诉我,此一件事,你打算如何处置?”
白弈反问:“我劳动你替我请殷兄,你以为我打算如何?”
裴远手上一顿。“但你分明应该知道,这一件事,过不在皇后。”他搁下茶盏,略一正坐,问:“你真要走此一步,便是顺了那罪魁的意,你甘心么?”
白弈微笑。静思了这许久,他自然早已想得十分清楚。这是借刀杀人之计。这样杀了阿鸾对那宋后半分好处也无,她再愚莽,也不至于如此。阿鸾与陛下不过都做了那人的香饵、炮灰,真正要锁上案俎剜剐的肥鱼,是那可怜的宋皇后才对。
这人重伤了阿鸾,又牵累他妻女险些一尸两命。凭心而论,他真不愿还让那厮称心如意。可若是错此良机,令宋氏得以喘息修养,日后再想搬倒,恐怕又要多费好些周章。毕竟,那人虽颇有狠厉手腕。但论起氏党根基,较之宋氏可真是小巫大巫。
宫闱,朝党,相辅相成,常有暗联,但假使真要有一方势弱,宁可舍了前者,不可丢后者,若有逆施,或可一时极盛,能持久否,怕还是不好说的。
“你放心罢。君子报仇,十年未晚。我能送得他上去,就能拉他下来。咱们如今不用想旁的,只想那姓宋的欠了多少血债,该讨清了。”白弈淡然对裴远如是说道,眸光深浅中,却已有锋芒暗藏。
裴远静盯着他打量片刻,应道:“好。你既已决议,我也不再多言。各自尽力便是了。”
二人又细话详实良久,白弈才送裴远离去,反身时,见朝云安静坐在一旁,始终如一,便如同个身在事外的旁听者,似是心不在焉。此时已再无外人,白弈便在朝云身旁随意坐了,弟兄二人凑在一处,也并不多问,只是陪他这么静坐着。
天光渐暗,婢女们掌了灯来。火光亮起,陡然映入眼帘,朝云似受惊一般肩头一颤,醒回神来。他扭头缓缓看向白弈,长出一口气,轻问:“你方才……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分明该他如是问才是,倒被抢了先。白弈怅然:“是。我今日才知道,当年我对他说那些话,有多过分。”他静了好一会儿,似在回想着什么,末了,微微苦笑。
朝云一时失语,他知白弈说的是父亲。“阿赫,”他反复犹豫措辞,“过去那么久了,你也——”
“我一放下了。”白弈淡然应道,“我想了许久,再没有比此时想得更清楚。我做每一件事,或许却有无奈,但也无一不是出自本愿。当凌绝顶,方可破层云天海,览尽众山小。那些冠冕堂皇的借口,说得多了,不厌么。”他看着朝云,目光沉静的直要探入人神魄深处去,良久,缓声问道:“好了,现在你告诉我,你怎么了?”
“我……”朝云窒了许久,终有一叹,“没事,只是太累了。”他垂下眼去,轻描淡写地倦意毕现。
“早些回去歇着罢。这右武卫军,可还是要靠你。哥。”白弈眸光深浅闪烁,搭手在朝云肩膀,轻拍了二下。
这一声“哥”,唤得朝云眸色威震,反把住肩头那只手,唯有沉默。
暮鼓之后,街鼓相和,八百鼓声回荡神都天地,宵禁上,各坊闭门戒严。
离了公主府,朝云一路纵马,数着耳畔隆隆声。鼓声悠远,一下下似震在心里,不禁令人有些恍惚。
神都气象似一团厚重浓雾,将天朝皇城下的一切重重包裹,即便是这样的鼓声,依旧透着沉沉威仪,远不似山间静水畔青灯古刹下清澈舒缓地嗡鸣。
明日他又该上山去,去探望母亲,还有……他暗自轻叹,白弈方才所说还萦在心头,甸甸得有些沉。
阿赫这么说,或许真是已放开了罢。可那个被他亲手送与别人的女子呢,他真的也放了么?转眼两月才有余,他甚至连问也鲜少问起,更毋论探视。分明那时还关心则乱,半夜里围府陈兵,大有赌命一搏之势。若真是放的干净了,何至于此。他大可以像个普通的兄长一般去看望自己的小妹。
这许多年来,眼看着这个只小自己半岁的兄弟一点点的变,从幼时率性的孩子,变成了如今翻手生死亦不动形容的凤阳王,性情,手段,几乎什么都变了,唯一没有变的,只有生在骨子里的倔强,还有那一丝剪不断理还乱的情长。
也只有这样的时刻,才让人清晰地察觉,他还是阿赫,血浓于水,生死情义,无论如何不能舍弃。
可常此以往,究竟是在帮他,还是反而害了他……
思绪沉浮,不自觉已到自家门前,忽然,马蹄一顿。朝云猛一惊,勒马时已看清面前拦路之人。
那时他这一年多来一直可以回避的人。
崇俭。
他下意识催马退了几步,但那丝毫不能妨碍白崇俭迫上前来。
“大哥手伤好利索了么?”如此单刀直入质问得甚是干脆,白崇俭瘦高的身影在已是人影寥寥的街道上,显得愈发孤冷。
朝云眉心一跳,不由自主又握住手上旧伤处,那只左手上,独少了一根手指……
见朝云不答话,崇俭索性跳到近前,伸手抚着朝云坐下马:“大哥这马蹄铁可该换换新了?那卧云寺远在郊外山中,道路难行,这样长久往返,十分辛苦罢?”
“你什么意思?”朝云迫不得已,只得应他。
“大哥何必紧张,小弟还能做下什么大事?再大,大不过人命官司。”白崇俭一如既往绽出那般赤子笑颜。
只是这般稚纯看在朝云眼里,却比冷笑怒容更令人心颤百倍,更何况分明话中有话。“你想要什么直说罢,不必兜圈子。”朝云长叹,低问。
白崇俭笑道:“我可不想要什么。问问大哥,咱家那位妃主,究竟什么来头?”
“住口!”见崇俭竟当街说出这话来,朝云震惊之下急斥。但他愈显露焦急,崇俭反而笑容愈盛。“不说这个。那大哥可与我说说,听闻卧云寺不远有座陵冢,里头葬得是谁?怎么不单白府上常常祭扫着,蔺公府上也常祭扫,连大哥每去卧云寺,也必要前去祭拜一番呢?”
“崇俭!”朝云皱眉。
白崇俭却全然似在自语,自顾自又道:“对了大哥,还有一个人,小弟也要向你打听。傅夕风,是谁?”
朝云浑身一震,怔忡良久,无奈苦笑:“你既已都知道了,何必。”
“好。”崇俭冷嗤一声,“大哥记着,你今儿是应过我了。”他言罢欲走。
“崇俭!”朝云急唤一声,“崇俭,你可别胡闹!”
但白崇俭已风一般闪没了踪影,冷清街上,远近连半个鬼影也是瞧不见了。
朝云呆看这诡谲暮色良久,只觉一颗心沉沉的,坠入渊底下去。
今时今刻,怕已是既牵不住缰,又回不了头了……
章四七 兽将搏(2)
至年尾,又是大学冻结,内侍监算了日子开始斩冰凌阴,留待来年夏日使用。李晗意兴甚浓,特命巧匠们造了间冰室,雕刻各种冰雕玩物,得知阿寐已经大好了,便叫婉仪将她带进宫来,要补她的满月酒。
婉仪不便推脱,只得带阿寐入宫去。
自从仲秋夜后,李晗便将宋后禁闭宁和殿,不许她出来,后宫诸事尽暂叫了贵妃谢妍,他便每天赖在灵华殿上,守着墨鸾静养。
墨鸾那一剪刺得极深,幸亏偏了寸余,未伤心脉要害,但依旧触发了旧伤,迟迟不愈,加之她心有郁结,血脉不畅,愈发好的迟缓了。
李晗此番煞费苦心,替阿寐补满月只是一半,另一半,却是想藉此找些乐子,替墨鸾散心。
他将宴席摆在灵华殿,曲乐之欢自不必提,又让工匠们现做雕工,一时各式各样冰制的花鸟虫鱼,摆的满苑,灯火人气环绕,慢慢地化了水,渗进泥里去,润着冬草,也挂出一片晶莹剔透。
满殿满园热闹非凡,唯独那半个主角冷冷淡淡蹙眉不舒,倒似个无心冷眼人。墨鸾独自半倚,懒懒的连茶果也不想用,李晗将阿寐抱到她近前来,她也只淡淡看了两眼,便偏了头去,似无甚心思。直到宴尽席散,李晗又说有事要暂离片刻,她这才得清净,返了内殿。
入夜里,又飘起雪来,不一会儿便将院子里的枯草也冻了一层薄冰。宫女们忙上前来关门立屏风,她却拦住不允,反叫再开得大些,后来索性挪了席垫,靠在玄关上。雪花鹅毛般撒来,她伸了手去接,那白花花的转眼落了满手,竟迟迟不化。“素约。给我添壶酒。”她看着掌心洁白,不自禁轻唤。待得宫人奉上酒来,她才忽然怔了。
自仲秋以后,灵华殿上大小宫人尽数为三司羁押,尚在案审之中,如今殿上殿下,全是李晗从长生殿带来的人。素约,更是早没有了……
她出了好一会儿神,执着酒壶起身出去。草上冰薄,步步落下,便碎了一地。她向西正正拜了,将一壶酒全撒在雪地里。她又唤宫人拿了两壶酒来,也不再回玄关下去,就在雪地里坐了,自斟自饮。
待到李晗回来时,只见她倚着雪落了满身银白,已有七八分醉了,额间面靥的贴花被泪水沾得脱了妆,落在雪里,分外旖旎。
李晗又是惊又是怒,直骂工人们不管事。他忙亲自将她抱回殿内,拂去她亦上雪,脱了湿衣,只觉得她身子冰冷,面上却是滚烫。他不敢就拿火炉来暖她,便将她抱上榻去,错暖了手脚,裹上厚棉被,又将她手塞进怀里去揉在心口。宫女拧了热巾子来,他替她细细擦了脸,便下了帘帐,将人都打发远去。
“身子这么弱,你还不注意着些。”他将她搂得紧了,心痛叹息。
墨鸾半闭着眼,面颊染晕,眸光微迷。酒力上蒸,熏得她身上也烫了。李晗搂着她,只觉得软香满怀,口干舌燥,情难自禁捧了她脸,摩挲着她唇上残下的口脂。
不料那纤纤素手却忽然握住他手腕,指尖度来体温,丝丝热中还寒。“你还舍得来瞧我。”她闭着眼,将他手贴在面颊,似梦中呓语轻呢,泪珠又从眼角滚下来,裸在他手上,颗颗冰冷。
李晗只当她醒来了,附耳轻笑道:“又说傻话,我哪天不来瞧你。方才走开一会儿,是有‘正经事’,明日你就知了。”
“你总有‘正经事’来哄我。”墨鸾扬起一抹苦笑,将他手印在唇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