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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也不敢指手画脚。
照料马匹永宁并不陌生。过去穆家也多马匹,他父亲是正守太尉,马背上起家,他虽然喜好诗书毕竟是个男孩,从小多骑猎,只是比起刀剑更加偏爱通性的马匹。过去父亲曾送过他一匹子马,是匹枣红色的大宛驹,刚满两岁,是他的爱物。他为他取名鸿云,时常牵了它到城外河畔,背靠了杨柳念诗给它听。
家败之时鸿云被个南方的行商买走,他被囚在门廊下,听著马儿嘶鸣,心中悲痛难平。如今得以重拾遗憾,心中略觉安慰。
打扫完厩内的污物又抱了干草去更换,烈风独养在僻静的厩棚里,不与群马亲近反倒显得愈加尊贵。
他忍不住走进两步,有心想要抚摸一下烈风油亮的毛皮。管马的老兵岩爷大声喝止了他的动作。
“小屁伢你不要命了?”
说著赶过来把永宁往旁边一拉,斥道:“这马王天性暴烈,不是它认得的主碰了就是一顿狠踢。你怎敢对它染指?”
他收了手,再看烈风,眼中果真是万般猛烈,後蹄顿在地面跃跃欲起。
岩爷提了一袋黑豆,一边往马槽里加料一边训斥道:“别说是你,就连我养了这畜生六年也不肯容我靠一靠。先前王爷府上,要驯这畜生的人排了老长,哪一个不被这家夥踏作脚底泥?也就虎爷骁勇制住了它。王爷都不得骑,它载著虎爷驰骋沙场,不是个真血性够霸气的爷们它岂能容?天生就是将领的坐骑。”
永宁看著烈风侧腹一道长疤,问:“这是战场上受的伤?”
岩爷摇头道:“是虎爷打的。虎爷首次驯它好不果决,这畜生万般抵抗,旁人都知这是圣上赐的宝马,谁敢真正动它?虎爷牵住它就是一鞭,打得皮开肉裂,沧王爷可是把心都疼碎了。谁知虎爷骑上去,这畜生拗不过,几次狠摔都不能把虎爷震下来,从此乖乖认了主子。按说也怪,寻常马匹一朝被人制服也不能再固执,这畜生,除了虎爷还真不认别的主。王爷要骑,它跳起老高,差点没把王爷踢著。王爷倒不生气,说不认别主的就是赤胆忠臣,把它给了虎爷。你别看虎爷当初对它狠呐,後来可疼这家夥。几次征战,他宁可自己受伤也不肯亏待了这畜生。虎爷那人也是知遇有报,这家夥跟著他也不枉世上来一昭。”
永宁抿著唇不说话,对匹马有知遇,给一鞭子再当作宝,对人又该怎样?
想著心中烦躁,默默手头工作。
灭念一连好几天不在,都统府里倒也过得清净。
清明时分细雨霏霏,府上的仆从大多跟著管事出外踏青了。曼儿回了风月楼,说是青楼的规矩,这一天要祭城隍,是不待客的。尹之说小雨寒食搞得他头昏,他又没人祭奠又不是要问签的女人,索性一整天赖在床上不起来。
永宁站在房檐下,雨落淋漓,天灰茫茫,心中淤起哀措。偷偷从书房取回几页纸折成几个锞子,折了一根柳枝,走到後山无人处悄悄挂在大树枝上。
爹……
他在心头默念。然而只得一声,再也没有其他。
今天是为先人扫墓的日子,穆天风获罪斩首没有墓,身为儿子自然不能冠冕祭拜。虽说罪有应得,毕竟是生父,死後无葬,身为後人难免也感到悲伤。
再挂上一串,淋著雨,垂下眼来。
“娘……”这一声发得轻,雨落下,脸上的也分不清是水是泪。
往年此时,顾娘都要带他到天王庙里祈福。母亲是妾不能迁入祖坟,葬在天王庙是父亲的意思。盼神明保佑,祈亡灵安息。
“娘。”他对著苍天,心中百般波澜,终说出口的只有一句:“九泉之下您与他相见,别责怪他,原谅了他吧。”
说完对著大树磕了一个头,慢慢往回走。
远处凉亭里似乎有个人,斜靠在柱台角落只得半个黯淡的身影,雨霏中难以辨认。
他放轻了脚步,那人似乎也没发现他,站在停柱後面,伸出手,满坛烈酒倾出一半。
“月华,二十年了,生死茫茫,我敬你。”
听见这个声音他停住了脚步。
灭念将剩下的半坛酒灌下,空酒坛落在地上,咕咚滚了一个圈。
永宁侧身几步,看过了这落魄的一幕。那个猛兽恶鬼一样的男人,此刻披散了头发歪在凉亭上。脚边堆著杂乱的酒坛,也不知醉过了几巡,露在长发下的那只眼睛,朦胧中透出几分悲红。
“月华,我已替你报了仇。若泉下有知,你可安息了。”灭念伸手接著天上的雨滴,寂寞的手,在雨中不知想要抓住什麽。
举起身边另一坛酒,一饮而尽,痛饮中觅不得丝丝慰藉。死者已矣,生者长余,而思念,如漫天纷飞,清冷难息。
二十年弹指一挥间,过往心头,只有此时此刻,只有无人之处,他可以坦诚自己的寂寞。
“月华,这二十年你也逍遥。念川……他可跟你在一起了?你生时只愿嫁他,为了他来做凌家的女儿,如今你们泉下相守,我该为你庆幸还是为你哀愁?”
罢了余下苦笑。月华不会嫁给他,心底里,这个答案他是知道的。月华心里的只有念川,她常站的方向是念川殉身的战场,她常唤的名字,是一字之别的兄长。
念不忘,万般愁。忘不掉念川,月华万般愁苦。而他的愁,比起他们,又岂是万般?
“你们好痛快,一个个顾自走了,留著我背负了你们的仇恨你们的祈盼。就算我昭雪天下,复了父兄英明,除了遗憾,我还有什麽?”他哈哈笑著,酒从手上流下去,眼睛都被熏得湿润。
垂下手,任飞雨淋漓,人前不得醉,人後独醉醉莫生分。醒时看不见自己的孤独,沈醉了却又反复难休。这样的他,月华看见也会嫌弃了吧。就算嫌弃,多麽希望再见一面,即使什麽都不说,罢却了诀别的苦痛。
雨中慢慢一个影子,视线模糊了看不清容貌。
他伸出手,单薄的肩头,垂落的长发,手中几分酸楚,心头几分激阙。二十年落寞,今朝却又重逢。那个身形还是当初的身形,那把长发还是当初的长发。只是他仅余独目,酒醉中竟无法将她的容颜看清。手穿进那把长发,他的身体都在颤抖。
“你别!虎……虎……”
耳边的声音含糊著,他蒙住了那个人的嘴,凄然道:“不是鬼虎,在你面前我不是。我还是我,还是那个我啊!”
他紧紧地抱住了身前人,幽凉的肌肤,点点颤动,是他的记忆。是月华。这个纤瘦的身子,是月华。这个幽然的体香,是月华。会在他失落时安慰他的,不是月华又能是谁?
眼泪落下,他固执的抓住那一抹幽魂。
今生的遗憾,就算做梦,这是他的心愿。
错爱──12
醒过来的时候身边已经没了人。云霞在天边,枝叶上卷著未收干的雨滴。
抬起手,淡淡余味,还留著未散尽的体温。刚才发生的究竟是一场春梦还是月华还魂?他约略记得那个人,披散的长发、纤瘦的身体,可那个人,是谁?
管事带了人回来,看见他,连忙吩咐左右上来清理满地狼藉。
“海山,刚才家里的人都在哪儿?”
管事躬身道:“今天清明,按您的吩咐都出去踏青了。”
“曼儿呢?”
“程姑娘今天要回风月楼,怎麽,您不记得了?”
他点点头,站起来,胸前一痛,拉开衣服,里面赫然一个牙印。他连忙将衣服合拢,仔细又回想了一遍,依然分不清虚实。
他抓住胸口问:“还有谁留在家里?”
管事顿了片刻,答道:“除了留下看家的几个老仆,只有书童和穆家那孩子。”
他眼中一愣,撇下管事快步走到後房。推开门,空荡荡的屋子,永宁不知去了何处。绕著府邸找了一圈,马厩那边有些声响,他寻过去,那孩子抱了一堆干草,正为烈风更换铺舍。
“你怎麽在这儿?”他仔细看著那孩子。没什麽异样,衣服整齐,头发束在脑後,脚上沾了些泥土,可是马厩,本来多泥。
永宁背著身,淡淡回了一句:“下雨了。”
他推开栅栏,牵著那孩子说:“跟我来。”
说完把永宁抱到烈风背上,自己翻身乘上去,手中缰绳一抖,烈风迈开长腿飞奔起来。
守门的人众被一阵风卷得瞠目,烈风跑得快,可眼尖的依然看见虎爷身前有个人,白布衫飞在风里,是个男孩子。
风在耳边刮过,手下是烈风飞舞的鬃毛,永宁有些错乱,他还不曾这样策马奔驰。一路闪过行人,闪过屋舍街道,闪过的收摊的庙社,闪过烟尘和水雾。他似乎在飞,脚下是沧海变幻,前方迎著晚霞,一直飞到城外空旷的山林边。
“别抓著它的背。”灭念在身後说,“烈风不喜欢别人拧它的长鬃,生气了会摔你。”
他松开手,身下颠簸稳不住平衡。灭念伸手过来揽住他的腰,他吃了一惊,伸手要推,险些摔下马去。灭念抓牢了他,放慢了行径,这才松开手。两人一骑,慢慢在林间漫步。
“你今天在哪儿?”灭念低声问。
永宁沈默片刻,说:“哪儿也没去。”
“为什麽没跟海山出去踏青?”
永宁又是一阵沈默。
“你要我怎麽跟他们相处?”永宁低著头说,“世人都恨不得扒我的皮,我跟去岂不是扫了大家的兴。”
“那你跟著我好了。”灭念脱口而出,说完自己都有些诧异。
清明是他一个人的日子。无论何时,无论何地,这一天他都会遣散了身边人,独自沈浸在往昔的回忆里。
清明是祭奠月华的时候,是属於月华、凌家和他自己的。二十年来如此,今年他做了一个梦,拉了这个孩子出来作陪,可他根本不能确定凉亭里的那个人就是永宁。
夕阳西下,天边一片淡红。云霞绕在山间,沈沈浮浮,像轻罗霓裳。
他把永宁抱下马来,伸手想要牵他,那孩子从他手中抽回手去。
“怕我?”
“不怕!”
“讨厌我?”
“讨厌。”
“为什麽不逃?”
“你肯放我走吗?”
“不肯。”
永宁轻蔑的笑了,“你不放我又要我逃,岂不是叫我自寻死路?”
“我没说要杀你。”
“是啊。”永宁背了身往前踏步。“我倒巴不得你杀了我。一刀下去,永无恩怨。你恨的终结了,我也不必再难堪活著。”
“永宁。”他叫住他,“我不杀你,让你觉得难过?”
“难过。”那孩子站住了脚步,默然片刻,抬起头说:“我爹犯下罪孽,我须替父赎罪,你有怨报怨,我难过又能怎样?你……伤我也够。”
“恨我吗?”
“恨。”
“我不恨你。”
永宁身子一顿,回过头来一拳打在灭念脸上。
“你这样算什麽!”他咬紧了牙怒道:“你折磨我,叫人百般羞辱於我,你说要我赎罪,现在又说自己不是恨我!你到底要干什麽?你怎麽不恨!你不恨我怎麽能对我这样!你毁了我家,践踏了我的自尊我的清白,你侮辱我打了我,你还有脸说什麽不恨!你还能多狠!”
灭念垂眼看著他,这孩子的拳头打不痛他的肉,却打痛了他不知名的地方。
伸手捉住那孩子的脸,青瘀消淡了,嘴角留著裂痕的影子。抚上那伤口,澎湃的与懊悔的一并涌上心头。这孩子的痛也是他当初的痛,这孩子的恨也是他当初的恨。
松手牵住马匹,他望著永宁只有一声:“今後不会了。”
带著永宁回到家,仆人看见他们显得尴尬。都统大人平日连让人碰一下他的烈风都会皱眉,如今抱著这个少年共乘一骑归来,这等暧昧叫人如何不咂舌。
灭念放下永宁就走,永宁站在门下,四方的门厅比树林狭小了无数倍,此刻却感觉无比空虚。
“穆天风的小子,可别在虎爷跟前嚼舌。”
“妾养的下流货,惯会媚惑男人。虎爷给他迷住,枉费英雄。”
“谅他好胆,虎爷一时糊涂,末了还不收拾他!”
窃窃私语,永宁听在耳里满心空却。清明一天实在多变,他不是没知觉,可是先前的壮义严词如今他再也说不响嘴。
凉亭里,灭念到底知不知道是他?
那些呵疼柔护,那些眷恋倾慕,他想抵抗只是使不出力下不去手。
要杀那个男人,他睡著的时候明明是最好的机会。他用腰带勒住了那个男人的脖子,他知道只要自己狠下心,一切都可以结束的。可是他犹豫了。
那个月华,她是什麽人?
什麽人能让这个恶鬼般的男人如此眷恋?
他在他耳边的那些呢喃,那些的温柔的倾诉,即使不属於自己,依然是真实的。
爱恋是什麽他不懂,可是爱著一个人,与倾慕的人结合,与强迫多麽差别。没有暴力,没有侮辱的言语,那个男人的身体滚烫如火,抚慰著他竟也如被汪洋大海淹没。
自己多麽奇怪,被这样的人强占居然感到莫名的悸动。
这个男人在睡梦中搂住他,微醺的鼻息,呢喃著不属於自己的名字。
他推开那双手,从他怀里支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