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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韦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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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不睡觉,没有梦。
不做梦,就见不到米卡。
只是,每次醒来,她都不在。
这许多年来,我无数次地梦见过巴黎,梦见塞纳河,梦见香榭丽舍;梦见米卡就在其中微笑着,唱着让我听不懂的韵律,款款地、飞一样地朝我走过来。
哦,巴黎。
这是一个梦里的都市。
我想,今生我大约是永远不会去这个城市了。
所有和巴黎有关的记忆都涂上了米卡的记号,每条街道,都是和她牵着手一起走的。这是她带领我认识过的一个城市。
记得徐志摩曾经说过:“到过巴黎的一定不会再希罕天堂。”但他也还说过:“尝过巴黎的,老实说,连地狱都不想去了。”是的,在巴黎,我见过比天堂还美的东西,也让自己仿佛沦陷在地狱里。天堂和地狱,哦,不过一念之间。
如今、如我、如十二心经所云——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
活在我梦里都市里的梦里米卡啊,总不忘为你掂量,命如微尘、情如灰尘、如何戏得过红尘?
而我,无数次地掂量之后,却还侥幸却顽强地留在了人间。
不是无奈,是一种必然。
米卡,我在梦里找到你的时候,你也正在你的梦里头等我吗?
现在,你身边有谁?
你一直带着我们的孩子吗?
是吧,那应该是我们的孩子吧?
米卡,我要睡了——总想和你睡在一起。
每个想起你的夜晚,我就觉得,你和我,睡在了一起······
你一定记得的,在睡之前,我总想和你说一会儿话······
只是,每次醒来,你都不在。
米卡,为你写下的这些文字,应该算是一种通缉吧。这也许是世界上最冗长的寻人启示。
——我的目的,就是想找你,想找得到你。
我想你,米卡。
我想见你。
我很想见你······
不睡觉,没有梦
我知道,只要我在巴黎呆着,遇见米卡是迟早的事情。
在巴黎呆得久一点的中国人,谁没有遇见过米卡或者米卡一类的人呢?
米卡是我给她起的名字。
在我的家乡,有时候人们会用“米卡”这个词来形容很小很小的东西。也许米卡也是一种很俗很土的计量单位?在人们不知道还有用微米、纳米概念来描述的时候,就说了一个相对模糊的“米卡”让大家来意会?对此,我没有确切考究过。不过,以我对家乡方言的领会,我觉得“米卡”那潜在的意思,就是小得仿佛可以忽略不计的样子。
在我的印象里,米卡就是那样弱小、精致、玲珑的小女孩子,小得有点卑微,有点虚幻,就象格林童话里的那个拇指姑娘。她那样的身高和身材,那样的一张娃娃脸,都仿佛长不大的样子。把她放在世界上的哪一个角落,都是一个“米卡”。
我就这么叫了她。
她竟然也很喜欢。
她说:“米卡,叫起来很好听啊。也很洋气。不懂的人,还以为是一个什么外国名字呢。连我自己都这么以为。”
我说,那好,米卡,你就是我的米卡了。
跟着,米卡也给我取了一个名字,她叫我“贝贝”,说我是她的宝贝。米卡说我是她的另外一个儿子,是一个可以和她做爱的儿子。我不喜欢这个名字,贝贝长贝贝短的,怎么听起来都象是在叫一条狗。但是没有办法,人家说她就是喜欢,你能怎么办?
过去,我和米卡的距离是一只手掌——我指的是当我们平躺着的时候,两个人的头和头之间的距离。头部以下,我们亲密无间。
现在,我在美国做着我的老本行。在我办公室的那个地球仪上,我比划过,从纽约到温州或者到巴黎,至少是一只手掌加一个手指头的距离。
现在,单亦欣住在离我2000米的地方,不算远,但也不近。我们共同照顾着毛毛。周末不加班的时候,我把毛毛接来和我一块儿住,他喜欢喝我给他煨的排骨藕汤。你不知道吧,他那小嘴巴,可能说会道了,他要是说起讨好的话来,那个甜劲儿啊,能把你腻死。我让他喊我爸爸,他很调皮,总是连着我的姓一起喊,叫我“纪爸爸”,就跟喊“继爸爸”似的。我也由着他了,反正这个纪爸爸本来也是他的继父了。你一定想像不出他现在有多活泼,生龙活虎的,就跟过去发生在他身上的那些事情好像是别人家的故事一样。毛毛已经上中学了,他的英文没有问题,各个科目的成绩也都还说得过去。他一直喊单亦欣“阿姨”——因为,“妈妈”的称谓,是要留在见你的时候用的。
还有,我偶尔也和于勒联系一下,过节的时候,我会给他呆的那间看守所邮一张卡片去。你会觉得很诧异吗?我这么做,没别的含义,我就是跟他说一两句问候的话。我只是觉得,他在铁窗里头,朋友的问候总是来得比较稀缺一些的。他也没什么亲人了,希望他把我当成是一个朋友。就算排不上朋友的份,但至少也算是个熟人了吧——起码我也是曾经收到过他的结婚请柬的人。米卡,你是我和他之间唯一可以去展开来聊一聊的话题,但我从来没有去碰过。
有些事情是不能和人分享的。包括一些感情,还有那些被感情纠缠不清的人群。
有些秘密,只属于我们自己。
抬头看天。
天空澄净透彻。
米卡和她的“贝贝”,同在天空下。
我们相遇,我们分离,天空都一样美丽。
米卡,还是说说我们自己吧。
我们之间,除了距离,还剩下些什么?
温州是你的家乡,巴黎是我们故事开始的地方。而距离,我们之间的距离,装满了我对你的回忆和我的想象。
其实,世界上的任何两个人的距离,都不过是我和我案头的那个电话机之间的距离。多大的事情,一个电话,几个数码的按键,就可以抵达对方了。
但是,我没有可以抵达米卡的那一个号码啊。
我想我今生都是找不到她了。她不想让我找到她就一定不会食言。
我就只能在地球仪上比划着了。
人生的一切奔波和追逐,不就是在这个蔚蓝色的星球上吗?我们可以摆脱对方,但是我们无法摆脱地球引力。就象我们可以没有未来,但我们摆脱不了过去。
我以为我早就已经习惯了一次又一次的告别。一些人的消失和另外一些人的出现,生命就这样一次又一次无尽的轮回,我周旋其中;我早就让自己麻木得懒得去挽救任何变故。我知道我所迎接的,不过是一些变得更加异常和空洞的遭遇。但是,米卡,谁知道我会遇见你了呢?
米卡,你的出现,没有征兆。你的告别,也没有替补。
所以,你变成了一种唯一。
我宿命地写下的那些跟你牵扯不清的幸与不幸,就那样孤立地留守在我的记忆里。
有些秘密,从来是不仅仅属于我们自己。
在巴黎认识的第一个女人(1)
很多年了,我和米卡没有任何联系。最后一次,大约就是她在梦里托给我的那封信了。我可以背出其中的每一个字,就像一个虔诚的教徒可以把经文倒背如流那样。到现在,我也不知道,那封信是不是真的存在过。我问过单亦欣,她只是站在我的心理医生的角度上回答说,人都有会臆想的时候,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的意思大概是说,米卡就是我的一个白日梦。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许多年我都一直在寻找着最后的答案。
没有答案。
我只能继续思考下去,臆想下去,寻找下去······
米卡在哪里,我真的不知道。也许应该算是一个谜吧,而我们都知道,命运从来也不会把谜底提前揭晓。我愿意用盖住谜底的方式来传达我对一个谜面的想念。因为,总有一种藕断丝连的东西横亘在我的记忆里,它对我的生活影响太大,大到我再也无法接受任何一个别的女人。我不觉得这是我的悲哀,也许这是上苍教会我的、最好的也是唯一的、纪念米卡的方式。
在米卡之后,一些人来了,一些人走了;人与人之间,相见的欢欣与别离的哀愁都被时光涤荡得面目全非。很多场景的流逝在事后看来就象是被我们拿遥控器来切换的电视节目,光影闪烁,但未必会记得住一些什么。
庆幸我总还是记得米卡的。年纪是有些大了,人也变得健忘起来。米卡始终是让我无法忘却的——
就算她在这个世上渺小轻薄得真是只象一粒灰尘,那我也会想方设法地把她无限地放大,我希望她能大到无穷大,填满我所有的空缺,让我真的可以做到永志不忘。
米卡曾经说过,爱情是我们的地心引力。
在遇见米卡以前,我一直以为,爱情不过是让我们不断玩世不恭的一个体面的幌子。
米卡是我在巴黎认识的第一个陌生人。
米卡也是我在巴黎认识的第一个女人。
是第一个主动找我要和我说普通话的女人。
米卡喜欢让我承认说,我就是为了认识她才来巴黎的。
也许吧。
米卡是一个很特别的女子。
她给我的生活打开了一扇新的视窗。
要是我和米卡错过了,我肯定也不会因为不认识她而遗憾。她这样的小小的女子,每天都在挣扎着生活的一个小人物,就象路边的一枝野花或者是一个蚂蚁,不会给人带来任何机遇和奇迹,对谁都谈不上什么遗憾。
但是,在这以后的几年里,我却总是要情不自禁地想念起她。她的声音,她的笑容,她的眼泪,还有,她的背影······她是一个叫人难忘的女子。
走近她我才知道小人物的那些确切的可爱和艰难。我想,要是我们真的可以走进一朵花的世界或者是一个蚂蚁的生活中去,哪怕是囫囵吞枣地知道了它们的一些故事,我们也一样会被触动、会难以忘怀。
米卡很小,我却没有在我的生活和生命中找到一个地方来安置她。
我知道世上有很多诱惑,在我去巴黎以前,也想像过自己在巴黎这样的花都随时都可能会发生的和艳遇有关的某一类故事。
我是一个正常的男人,虽然经历有限,但也见识了不少。任何一个男人,就算再怎么单纯,当他站在40岁的年纪上,他也不可能对世事单纯和幼稚到无知的地步。
但是,我在去巴黎之前还真是不知道,世界上会有象米卡这样一类的女人,有象她这样的一种活法,而且,关键是,我
在巴黎认识的第一个女人(2)
会和她这样的女人有那样的故事。
我不是文人,我的生活中注定缺少那种希望自己的生活可以被写成小说的浪漫。
我是个心外科医生,我很现实。
象我这样一个拿手术刀的人,每天都象是在和阎王的生死簿在决斗。每天,我面对的都是不同的、被我打开的、温热的胸膛,每天都陪着不同的人在同样地面对着死亡。有时候我甚至是他们见到上帝之前最后一个见到的尘世中的人。没有比面对死亡更让人觉得恐惧和无惧的了。那些恐惧和无惧,使我成了病人们的最后想抓住的那一根稻草。他们以为我可以把握他们的生死——事实上,我和他们一样地对生死未知和无知。
象我这样一个看见白色就会想到太平间、看到红色就会想到鲜血的人,不太会有用白色来讴歌纯洁、用红色来表达炙烈的联想力了。职业习惯让我生命里应该有的浪漫变成了一个死胡同。听人们说“心事”、“心跳”这一类的词语,我的直觉就是那一颗鲜红的有规则跳动的心脏,我最清楚它的血脉在哪里,是不是需要借助起搏器。一切都是物理性的状态,非常简单和直接。什么伤心、开心、关心、死心······这些与“心”有关的文学词汇我最不相信了。我知道的是和心脏有关的各种量化了的数字和曲线,只有这些东西才真正和一个人的性命攸关。那些文学的感情、感觉、感伤,都是空的。人的胸腔里没有地位来装下这些东西。什么谁谁在谁谁谁的心里放下了一颗眼泪,这样的电影台词,谁要说给我听的话,我只能很歉意地对他笑笑,用这个来替代我脑子里出现的“荒诞”这两个字。
——当你每天和我一样面对着那些血淋淋的胸腔的时候,你可能会比我更现实。
人心是柔软的,但是,生命从来坚硬。
认识米卡的那一年,我和巴黎的一家公立医院有一个一年的工作合约。我是那家医院心外科仅有的三个高级注册医师中的一名。我在美国拿到这个offer的时候曾经犹豫过,到底是去还是不去。但是,巴黎这个城市实在是一个诱惑,而美国,有我当时迫切想摆脱的一些诱惑,两个诱惑的权衡中,考虑到法国这个合约的待遇确实不错,重心就歪了,我终于就这么顺势着来了。
到巴黎的第三天,我连时差都还没有完全倒过来就走上手术台了。然后就是雷打不动的一天两台手术。医院里的麻醉医师是两套人马,但是主刀医生就是一套班子。一般来说,一个手术结束之后,另外一个病人就已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