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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卡很沉默了一阵,然后开口跟我说:“几年前,也是一个平安夜,于勒离开了巴黎。后来,就再也没有看见他了。”
“是你的初恋吧?”
想找出点原因来
“嗯。”
后来,我就不说话了,想到我自己还经常会不经意地想到单亦欣,我很理解回忆对于我们生活的意义。何况是一个小女孩子的初恋呢?让她沉浸在她的故事里吧,这个可怜的孩子、心里装满了故事的孩子,在这个清冷的圣诞夜里,她愿意和她的故事相互取暖,就让她去吧。这也是在过节了。
从咖啡馆出来后,我们是走着回家的。巴黎的冬天,冷得一点不比任何北半球的城市逊色。我跟米卡说,我欠她一份圣诞礼物,回头我再补给她。
米卡说:“你对我已经很好很好了,你不欠我什么。”
我说:“我答应要给你买一个路易·维登的包的,我记着呢。”说完,我把米卡搂在怀里,想给她一些热量。她太瘦了,浑身冰冰凉的。
回到家以后,我抢先着洗了个热水澡,总算了是还了点阳气。米卡是在我之后洗澡的。她好像一直不停地洗啊洗啊,等我都睡着了,她还没有洗完·····
这个平安夜,米卡又没有让我碰她。
接下来的几天,我和米卡的关系很有些微妙。
我还记得我第一天和她相遇的时候,她那样性感和感性,我们彼此勾引和诱惑着;但是,这次的离家出走······一定有些什么发生过,一定的,以一个男人的直觉,我能感受到。总之,当她回来以后,她象是变了一个人。好像我的身体已经不能唤起她的任何兴趣了,而她,需要还为我做点什么······所以,每晚上临睡前,她总是那样主动而又坚
决地为我寻找和制造着快感,而她,就是不让我也试探到她的身体里。几天的经历累积起来,我好像也有一些奇怪的预感。后来,在她用双手把玩我的时候,我萌生出一种类似玩偶的感觉。这是一种什么关系啊,背后又有什么故事呢?虽然我口口声声说着我没嫌米卡给我捣乱,但是明摆着的事实是,世道可真够乱的了!难道天底下的怪物女人都给我遇上了?!
我很想找出点原因来。
只要有空,我就会胡思乱想。
米卡的这些改变,是因为我和单亦欣的那些暧昧的电话吗?
是我让她觉得失望了吗?
是因为她想找我要婚姻、要永远,而我明摆着还受制于单亦欣的遥控吗?
她真的有那么在意和介意我吗?
圣诞节到新年的那几天里,我们心外科的其他医生都度假去了,只有我在值班。他们也就知道欺负我这单身汉,好像我没有家、没有孩子,就理所当然地可以不需要假期,不需要休息,不需要天伦之乐。所以,在别人过节、合家团圆的时候,我连轴转地比平时更忙。忙着忙着,就没顾上我说的那个要给米卡去买一个路易·维登的承诺了。
总以为我和米卡已经很亲近了,因为这亲近,我可以用任何的借口把她给忽略掉。
抽屉里的那张支票,一直平平稳稳地躺在那里,没有人动过。
新年的除夕夜,就这样不请自来了。医院里原则上是不在这个时候做手术的,一般急诊,也是由护士和护士长先处理着。遇到特殊情况,他们会及时电话联系我。我只需要对电话表示出高度的机警就好了。
毕竟是新年夜啊,我不想困在家里度过这样一个夜晚。事实上,当米卡和我的一些私人关系转变得有些难以启齿的尴尬以来,家和床,不再是我特别愿意和她一起流连的去处了。
有机会到室外去疯一疯,是我们之间的另外一种释放。我想,我们是需要它的。
吃完简单的晚餐,米卡和我就先跑到了艾菲尔铁塔下,我们和四面八方挤过来的年轻人一起等新年钟声的敲响。我们去得太早了,才晚上九点多钟,我们就只能守在寒风中,看铁塔、看月亮。艾菲尔铁塔的对面是人权广场,广场的台阶下,有一个临时搭建的小型的儿童游艺场,这是专门为嘉年华狂欢准备的。
总是要捱时间的,我们就逛到了那里。
这个游艺场的核心是座旋转木马。一茬一茬的小孩子们买了票坐了上去。木马起起落落转呀转,木马上的孩子们都欣喜地向人挥着手。
米卡扬着头对我说:〃我从来没坐过这东西。〃
我说:〃哦,敢情你是苦孩子啊,那,你要补上这一课。去坐坐看吧。〃
米卡说:〃都是那么小的小孩子在玩的。〃
我说:〃你把自己当成小孩子不就行了吗?〃
热闹中间的一分子
米卡问我:〃那,你陪我去玩吗?〃
我说:〃我啊?我是带小孩来玩的大人。〃
米卡坐上了旋转木马,和一群稚童坐在一起,木马转起来,越转越快,真的好像在驰骋。她的目光不停地在人群中搜视我,她一定是想让我看到她的喜悦和她的满足。
米卡这样的小女人,其实是很容易满足的。
米卡从旋转木马上下来后,我跟她说:“下次你把毛毛也带过来玩吧,我在美国的时候,在新年前后,我们总会带纪然去参加这样的嘉年华狂欢,小孩子最喜欢凑这种热闹了。”
米卡问:“又想起单亦欣了呀?也许,今天应该是你和她一起在这里过节的吧?”
我解释说:“你想得太多了。我这人,生活很单调,除了上班啊,做手术啊,没什么自己的生活。我能说得出来的一些事情,多多少少也都会和她扯上点联系。毕竟两个人在一起那么多年了啊,我又不是个特别坏的人。”
看来米卡是有点忌讳我说到单亦欣了。女人啊,没有情敌也要找个假想敌,要是她不去找个人和她争啊抢啊,就好像不够显示她对身边的这个男人的重视和在意。
我赶紧换了个话题说:“要不,我们去把毛毛接出来吧,带他来看看热闹。”
米卡摇摇头说:“毛毛不喜欢这种热闹。”
“那······你告诉我,毛毛喜欢什么玩具啊?我想我应该给他买点什么新年礼物,小孩子嘛。”
“他不需要。”米卡就这样冷冷地回绝了我。
也许她是在生我的闷气吧。我冲自己做了个鬼脸,看来拍马屁拍到马腿上去了。
站在游艺场的流光溢彩中,我俩无所事事。看来,我们俩只有在床上厮混,时间才是最好打发的。
冷场了一阵后,米卡提议说还是去香榭丽舍大道吧,她说,现代法国人几乎所有的盛事和庆典都是以凯旋门作见证人的,那儿才热闹呢!
我赶紧说好。反正就是出来看热闹的,哪里热闹咱就奔哪里去啊。
人权广场到凯旋门,只要沿着克莱白河街一直走就能走到,十到十五分钟的路程而已。我们情愿绕远道,先到协和广场,再过大小皇宫之后迎向凯旋门。这是香榭丽舍大街的路线,也是米卡以前带着我去找那几家不同的路易·维登商店的路线。
走在这样的路上,伊人还是伊人,斯人也是斯人,但隔着几十天的流转,竟然就有着一种缅怀和追忆的意味了。
马路的两边火树银花地点缀着人造的雪枝与彩灯,像一个个忠实的守岁的仆佣,也像是一个个忠实的守口的证人。古老的建筑隐躲在树的后面,霓虹闪闪,射灯通亮,那是一种沉默的喧嚣。仿若热闹,其实是落寞的。不落寞的,只是越来越多的从四面八方汇集涌来的组成一片热闹的人们,他们拿着酒瓶、酒杯,或走或停或倚在路旁的马路牙子上。香榭丽舍大道已经封了街,路障和警察共同把守在各个道口,只准行人步行。
没有车辆只有人流的香榭丽舍大道在新年的除夕夜变得古朴起来,就像多少年前画在油画中的那样,人来人往之外,还是人来人往。
米卡和我,夹在中间。
为了凑热闹,自己竟也成了热闹中间的一分子。
——这样的举止,怕也是只有我和米卡在一起的时候,我才会想着做的吧。
抬头望天,天早已是黑透了。再望身边,也是越来越黑压压的一片片了。
人群已经扎成了堆,步行已由不得你选择路线了,如果你是在马路当间走,人流簇拥着你就必须顺着类似直线的方向往前走。没有停下来的可能,也没有往旁边穿插或退后的可能。
每个人都被包围了起来。
每个人也都参与着包围住了这街和这夜。
米卡紧紧牵着我的手,这样的时候,人是容易走丢的。你身边的人,一浪一浪地冲挤着你,像要决堤的水。水里溢满了人们在过节时想装疯助兴的激情。
米卡对我说:〃看看,我没说错吧?这里比艾菲尔铁塔热闹吧,有人气,有动感。〃
我说:〃在这里走路真累,好像身后那密密麻麻的人群都是被我拽着在走那样。我赶命似的呢!〃
米卡说:〃你说什么?我听不清楚!〃
这时候,不仅挤,而且吵。许多人的声音被聚集起来的时候,一个人的声音就被冲散了。我又重复说了一遍刚才的话的关键词,说话的时候,要扯起嗓子了。
新年的祝愿
我们离凯旋门已经很近很近了,确切地说,我们已经走到了凯旋门所在的星形广场上了。但是,人群阻隔,我们和凯旋门正中间的那团生生不息的无名火之间,好像还是隔着千山万水般遥不可及。
米卡劝我说:〃我们别往前挤了。找个栏杆什么的可以靠着站的地方停下来就行了。走到前面也没多大意思。〃
我说好。
米卡又说:〃这么多人,我怕我们会走散。要是万一走散了的话,我们就在地铁站的6号地铁站台口碰面,不见不散!〃
我点点头,一边点头,一边更紧地抓住米卡的手。
人群中间,只有我俩是一条船上的摆渡客,不能走散的。
此时的巴黎,不同于人们印象中的花都了。平常的这个城市,它不拘束你,不责备你,不整饬你——不窘你,不恼你,不揉你,不冲撞你。但是,现在的巴黎,是有点疯了。
半个多世纪前,那个浪漫绝顶的诗人徐志摩说巴黎,“到过巴黎的人一定不会再希罕天堂;尝过巴黎的,老实说,连地狱都不想去了。整个的巴黎就像是一床野鸭绒的垫褥,衬得你通体舒泰,硬骨头也都给重酥了的——有的许太热一些。那也不碍事,只要你受得住。赞美是多余的,正如赞美天堂是多余的;咒诅也是多余的,正如咒诅地狱是多余的。巴黎,是软绵绵的巴黎……”
半个多世纪后,我在这样人海翻滚的夜巴黎中,不觉得这个城市柔曼温存,不觉得这个城市缠绵优雅,只觉得生生的被挤压着,被所谓的节日气氛挤压着,眼里已经看不到这个城市了,只看见的是——
人!
人!!
人!!!
陌生的人!!!!
我开始后悔了,这么一大把年纪了,凑这个什么热闹干嘛啊。以为和一个年轻姑娘在一起就真可以变得年轻起来吗?年轻不是我可以消费得起的!
她和我的手松开了。不是我们故意的,是被几个酒气熏天的人横切着过来硬生生地给掰开的。我一下子把手抬到了空中做成一个目标,让米卡去抓。
但是,米卡已经抓不到了。
我看到她想抓回我的那只手像旗帜一样在人头之中挥舞成一个方向,我可以循着跟过去,但于我而言,那仅仅只是一个方向。她就象置身于一个漩涡中想要求救那样,她挣扎着给我了她的手,但是,和我较量的是那巨大的漩涡啊,而我,根本就无法靠近她过去······突然感到了一种悲凉。
在追寻那只手的招唤时,心一阵一阵凉下去。
原来,同一个方向、同一个目标前行的时候,也是可能被隔断的。明明是那么切近,但就是无法重合。后面一阵一阵涌上来推动的力量,像是把你往他那儿推,但结果可能是把你们越拽越远。
事实上,你们还在表里如一地朝一个方向走。
一个古老的话题,要是你的谁谁掉进了水里,你会怎么办?
我当然会想到去救她啊。但是,要我怎么救啊?也要我能够救到她才行啊!
这时,我的耳边,响起了倒计时的数数声。排山倒海的。〃Dix,neaf;huit……〃
每数一个数字,就有一阵潮涌般起哄的声音。
而那只挥舞的手,突然间就淹没在这声音里了。
〃五、四、三、二、一……〃
钟声敲起来了,焰火也放起来了。身边的男男女女拿着酒杯碰着,管你是认识的或是不认识的;没有酒杯的,就相互拥抱;除了拥抱,就是亲吻。人群中间,好像必须靠触摸与碰撞才能使达新年的祝愿,就好像蚂蚁与蚂蚁之间的那种交流一样。
我还没缓过神来,就被人拥抱了,脸颊被人亲过了,不是那种法式礼仪的脸颊亲脸颊的绅士亲法,是那种用带着酒气的嘴唇沾了诞水的亲,让我脸上有点辣辣的被灼伤的感觉。作为一个男人,在这样的亲吻下,我觉得自己象被人强暴了似的——真的,世界仿佛疯了一样,人都在群魔乱舞着。
有人把喝空酒的空酒杯抛向空中。
紧接着又有人把一拉罐的酒罐扔向人堆。
搞不懂这是个要庆祝新年的人,还是些混水摸鱼要搞破坏的人。
像是疯人院今天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