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珉珉冷冷直视他面孔。
“不要告诉我你是拾来的,这本册子我一直藏在外套里袋——”他有点儿急,“你阿姨见到它没有?”
珉珉点点头。
施松辉十笑,“所以她生气了,不怕,我会跟她解释,过去的事既往不咎。”
珉珉在这个时候忽然笑了。
施松辉愕然,这小孩的表情、机心、反应,都似一个工心计的成年人。
“你,你这个可怕的小孩,你自我口袋偷出这本册子是不是?还给我,马上还给我。”
他伸手去抢。
珉珉把手一缩。
施松辉趋前一步,不信这小女孩躲得过去,但是他的脚扣住茶几,发出声响,况且他讲话时声音太高,已经吸引到女佣进来查探。
说时迟那时快,珉珉忽然把小册子向他头脸摔去,那本皮面铜角小册在空中的溜溜打两个转,不偏不倚,刚巧打中施松辉的眼睛。
他一惊,本能地伸手去格挡,用力过巨,手臂偏偏拂到走过来的女佣。
那瘦小的中年妇女向后倒去,额头撞中柜角,顿时流血不止。
施松辉惊得呆了,急急伸手去扶她,妇人怕他进一步加害,在地上挣扎不已。
陈晓非却在这个时候开门进来,看到小小的珉珉缩在墙角,施松辉正殴打女佣,且一地都是血,惊怖之余,马上报告派出所。
施松辉慌乱中举手表示无辜,已经太迟了。
女佣半昏迷中不住重复:“他要打珉珉,他要打珉珉。”
陈晓非把珉珉搂在怀中,浑身颤抖,她问:“是为着什么缘故,说呀,为什么?”
施松辉瞪着珉珉,别人也许会以为这孩子已经惊得呆了,但施知道她一贯的冷静,他且看到她双眼里露出一丝惋惜的神色。
她不费吹灰之力,已经对付了他。
施松辉一败涂地,只得垂头丧气跟警察回派出所。
女佣被送到医院缝了七针,施松辉慷慨地付出补偿,她应允不起诉,庭外和解。
陈晓非已不愿意再见到施松辉这个人。
她同姐夫说:“怎么可以用暴力对付妇孺,怎么会认识这样一个人!”掩着脸羞愧。
吴豫生说:“珉珉给你太多麻烦,我把她领回去吧,下学期她快升小学了。”
“不,经过这么多事,她更应伴我久一点儿,你埋头苦干,又周游列国,什么时候陪她。”
这一段日子特别宁静。
施松辉也没有再上来解释,他同陈晓非一样,只想把这件不愉快的事情忘记,愈快愈好,没发生过更好。
珉珉的钢琴有显著进步,功课按部就班,比别的同龄孩子高,但瘦,小小年纪,不知恁地,举手投足,已有少女风范。
珉珉记得阿姨说她:“艰难中长大的孩子往往早熟,虽然未遇战难,珉珉日子并不好过。”
阿姨事务渐渐繁重,很多时候,她要学习独自打发时间,那只叫桃乐妃的洋娃娃,仍然被保存得很好,她现在不大玩它,有空取出看一番再收妥。
晓非见她如此寂寥,因为内疚,更加纵容这孩子。
现在她同异性约会,事先都征求珉珉同意,渐渐变得十分认真,人家来接她的时候,她老是悄悄地问珉珉:“你看这一位仁兄怎么样?”
珉珉如果摇头,她便推说头痛,三言两语诸多借口打发人家走,整个晚上独自玩纸牌,解嘲地说:“不出去也不是损失。”可是平白把人招了来,又挥之即去,名声就不大好,门庭颇为冷落。
陈晓非也知道,只是对珉珉笑说:“你与你父亲可能都不想我嫁人。”
她也并没有遇到非嫁不可的人,能把责任推在他们父女身上,她觉得相当愉快。
珉珉顺利升到小学四年级,与阿姨形影不离。
一个夏日的星期六下午,艳阳高照,阿姨回来,把珉珉叫到身边。
她取出一张照片,“你来看,这个人做你姨丈好不好?”
珉珉笑,她知道姨丈是什么身份,阿姨又找到对象了,她连忙接过小照细看。
珉珉惊奇地说:“他长得有点儿像爸爸。”
阿姨低声下气与她商量:“你不反对吧,我叫他请你喝下午茶。”
珉珉轻轻问:“可是你要离开我了?”
阿姨答:“你现在已经可以照顾自己独立生活,阿姨也想找个伴。”
珉珉点头。
她阿姨松口气。
吴豫生来了,她同他商量,他笑道:“你把这孩子宠坏后又甩手不顾,”其实是开心的,“上次那件事至今,也有好几年了。”
陈晓非双臂抱在胸前,不出声。
吴豫生问:“你是不是怀疑什么?”
过一会儿晓非才答:“没有,很多女子在最后关头发觉未婚夫行为不检而解除婚约。”
“可是日后你这样迁就珉珉。”
“不应该吗?她既然住在我这里,我有义务使她生活愉快。”
“我却有种感觉,珉珉在那件意外中,扮演了一个很重要的角色,她不喜欢的人,注定失败。”
吴豫生原是说笑,陈晓非听在耳中,深深震荡,连忙转头头掩饰。
吴接着问:“珉珉在学校有没有人缘?”
陈晓非说:“没有问题,她对一般人很宽容,她不大关心他们。”
吴豫生笑笑,“我们都犯了这个毛病!越是爱一个人,对他要求越高,害他窒息。”
“可不是。”
“你对洪俊德先生,就宽容点儿吧。”
陈晓非笑了。
珉珉这才知道,那位先生叫洪俊德。
他比较稳重,不大爱说话,侧面某一个角度,看上去像她父亲,年龄也相仿,珉珉对他印象不错。
珉珉对莫意长说:“后来他们就结婚了,我搬去与父亲住。”
“现在还结着婚?”
珉珉说是,“很恩爱,但是没有孩子。”
“他们爱孩子吗?”
珉珉惋惜地说:“绝对地。”
“那多可惜。”
“一定是这样的,”珉珉说,“要孩子的人没有生养,不爱孩子的人生一大堆。”
意长笑:“对你说只有好,你仍然独霸他们的爱。”
成年人的世界不是一样的,他们的占有欲才强劲呢,珉珉没有把这个意见讲出来。
意长早不介意她说一半话停下来的习惯,只要吴珉珉继续把笔记借给她,紧急关头帮她抄算术题,她就是她的好朋友。
宿舍管得那么严,意长还是有办法带了微形手提电视机回来,用耳筒,看到深夜,时间都不够用。
珉珉有时到莫家作客,意长也常去吴家。
意长朋友知己比较多,是以珉珉老笑她滥交。
珉珉只与意长谈得来,她对这位同房同学小心翼翼,从来没有得罪过她。
搬到父亲家开始觉得冷清。
但是阿姨已经旅行结婚,他们并没有机会观礼,只看到照片。
吴豫生问女儿:“你有没发觉阿姨摆脱我们松一口气?”
珉珉也笑。
“你要感激她把你带在身边这些年。”
珉珉点头。
“同时,这位洪老大要是对她不好,我们父女俩找上门去对付他。”
珉珉觉得父亲最近的心情大有进步。
吴豫生教文科,女学生多,每个学期总有一两个放了学特别爱惜故来找他问功课,不一定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少年人多数寂寞而敏感,有机会同成熟智慧的教授接触,当然不会放弃。
但是找到宿舍来的,只有张丽堂。
连姨丈都知道有这个浓眉大眼身段丰硕的女孩子。
他说:“现在年轻女子多大胆。”
他妻子沉默片刻,“也不小了,硕士班的学生,有二十四五岁了吧,很会得打算。”
吴豫生欠欠身,“她选的题目比较困难,怕她不能毕业,只得多帮她一点儿。”
晓非好似没听进去,“她一点儿也不适合你。”
洪俊德不语,这一点点含蓄的妒意他还可以忍受。
吴豫生叹口气,“女性不讲理要到几时呢?”
珉珉笑了,她爱听大人讲话,她从来不喜往孩子堆中找淘伴。
陈晓非问珉珉:“你觉得这女生怎么样?”
洪俊德说:“豫生的一个女学生不值得我们花这么多时间来讨论。”
豫生说:“讲得再正确没有。”
“珉珉才不会喜欢她,是不是珉珉?”
洪俊德温和地对妻子说:“够了。”
张丽堂使珉珉想起一个人。
这左右大概没有人记得她了,但是珉珉对她印象深刻,这人令她敬爱的苏伯母早逝。
其实张丽堂跟胡敏玲是两个类型。
张比较粗旷爽朗,脸容艳丽,乌发梳一条马尾巴,长长鬓脚,不,她同胡敏玲不一样。
第一次来按铃,她看见珉珉,便笑道:“我知道你是谁,你是吴珉珉。”
珉珉并不喜欢陌生人与她太亲密,警惕地退后一步,幸亏张丽堂立刻识趣地问:“我能进来等吴教授吗?”
珉珉让客人坐在客厅等。
父亲回来了,没有如常般找珉珉问她一整天过得可愉快,他与客人站在露台上谈功课。
那位张小姐站在一幅竹簾下,阳光通过簾子,射在她脸上,一丝丝的横印似老虎斑纹,珉珉觉得她双目中有野心。
过一会儿,她的问题似获解决,珉珉听得她说:“那我先走。”
英文大学里的老师对学生都客气地称什么小姐与什么先生,吴豫生说:“明天见,张小姐。”
珉珉客气地替她开门,她道谢,自手中一叠书内翻了翻,找出一张书签,“送给你。”
那是一张美丽别致的象牙书签,珉珉接过,轮到她向客人道谢。
出了门她又回过头来说:“你有一双猫儿眼。”
珉珉一怔。
她笑,“我知道你在看我。”
珉珉没有回答。
吴豫生向女儿解释,“那是我班上优秀学生之一。”讲完了才发觉他同晓非一样,太过怕珉珉多心,但是又身不由己地补上一句,“我对所有学生都一样。”
珉珉把象牙书签搁一旁。
接着一段日子,张丽堂有时一个人来,有时与男同学来,那男生把她送到门口便下楼一直在晒台上等,等得闷便扔石子出气。
参考书多,一条问题便花上几十分钟,珉珉从来不去打扰他们,但是每次她都知道张小姐逗留了多久。
珉珉一直不出声,直到一次她父亲失约。
她到凌教授家参加他们女儿生日茶会,茶会在下午五时结束,珉珉到六点尚在人家客厅呆等家长来接,她拨过电话回家,没人听。
天渐渐暗下来,黄昏更加带来恐惧,她一声不响,忐忑不安,暗自着急。
凌太太笑说:“我可以送你回去,你有没有门匙?”
珉珉摇摇头。
“不用急,大不了在这里吃晚饭。”
珉珉不出声。
父亲从来没有失过约,她明明约好他五点。
“来,”凌太太很随和,“我带你参观我们家,这是凌伯伯书房,他是你父亲的副教授你知道吗?你看,这些是今年的试卷草稿,大学生同小学生一般要参加考试呢。”
门铃在这时候响了。
凌太太笑,“看,你父亲来接你了。”
她匆匆去开门。
“果然是吴博士,”她说,“珉珉等急了。”
吴豫生说:“抱歉抱歉,我竟忘了时间。”不要紧。”
珉珉这时由凌教授书房转出来,静静看着父亲。
“这下子我们真的要走了。”他挽起女儿的手。
手是冰冷的,像是没穿足衣服。
在车上他向珉珉再三道歉,珉珉直视面前,表情坚定,不露声色,装作一个字听不到,当然也不打算原谅谁。
吴豫生忽然觉得一个小女孩变得这样尴尬,他是罪魁祸首,有什么理由她身边的大人都要追住她来认错?
他轻轻说:“世上不是每件事都能如意,看不开的话,只有浪费更多时间,珉珉,我知道你听得懂。”
她仍然维持那个姿势那个表情一直到家。
进了门回到家进卧室,珉珉并没有大力关门。
吴豫生以为她的脾气已经平息。
第二天早上,珉珉没事似挽起书包跟他上学,吴豫生莞尔,孩子到底是孩子,再不像孩子的也还是孩子。
放学,珉珉乘校车到家门,在晒台一角看到张丽堂那个男生坐在石阶上等。
珉珉向他招呼,“好吗?”
小生认得她,没精打采地拾起一枚石子,用力扔出老远,击中对面的围墙,轻而远“啪”的一声。
珉珉问:“你为什么不上我们家坐?”
小子答:“丽堂问教授功课,我不方便在一边打扰。”
“不,”珉珉哈地一声,“我家气氛最轻松,张小姐每次都在我们家喝完下午茶才走,她喜欢薄荷加蜜糖,不是吗?”
那小子脸色已经大变。
年轻小伙子有什么涵养,女朋友叫他管接管送,叫他在楼下等,等的时间一次比一次长,已经不晓得多委屈多不耐烦,但他迷恋她那盈盈眼波,无可奈何,只得开四十分钟车来,再开四十分钟的车去,满以为她在楼上赶功课是正经事,没想到她叫他日晒雨淋,自己却与那教授享用茶点,把他当什么,傻瓜、小厮、司机?
那天下午阳光猛烈,珉珉用一只手掌遮在眼眉,眯着眼,欣赏小伙子的表情。
“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