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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子沉默的前行着,文卿没有问去哪里,也不想问。
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严律师一直是她的偶像——崇拜和打到的对象。但是今天,他更像一个老者,不放心自己身边的孩子,却不肯明示自己的关心,找了个那么蹩脚的理由。
和电影里的律师清癯瘦长相貌严整不一样,严律长的更像一个土财主。即使一身阿玛尼的行头也挡不住一张笑脸上那只绝大的嘴巴流出来的笑意,总有那么一丝丝的谄媚挡也挡不住。也许,这正是他做人最成功的地方。白面无须,方头广颐,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短短的脖子终于成就了一个现实版的大耳垂肩。他在法庭上的每次发言都会让所有人发笑,然后他就笑眯眯的环顾四周,所有人包括法官就更笑的不行了。最初,贾庭长就是这样对他有了“深刻”的印象。但实际上,严律心思之严谨,行为之严密,均在常人之上。贾庭长就拍着他的大肚皮说:这饭袋子里可是精钢板包着的玉石玲珑心肠啊!
“想让伍兵出来?”严律专注的看着路面,轻声的问。
文卿点点头:“太冤了。故意伤害,或者过失伤害致人重伤,没个三年五载出不来。等出来了,什么都完了。”
严律师点点头:“可惜了,不错的小伙子。顾余他爹抓着他让他救救顾余,不答应不行啊!”
“他爹是看见顾余捅人了才晕的?”文卿发现和唐哥叙述中不一样的地方。
严律点头,“虽然顾余和他爹异口同声说是因为老头吓坏了伍兵才冲进去帮忙,可是根据围观群众的证词,还有医院120的证言,应该是宋沙受伤的同时。120接到电话的记录显示,先说有人受伤了,然后说有个老头晕了。”
一股恶气堵着文卿的心口,银牙咬的咯咯的,连唐哥都没有告诉她全部实情!也就是说,连唐哥都认为伍兵既然顶了,就顶的应该!
文卿感到前所未有的孤寂。如果说在宋沙面前,她可以用正义来支持自己,在伍兵和唐哥面前,她却只能步步后退。她的法律面对他们的人情和良心,显得那么冷酷僵硬。不管顾家老爹动机如何,一个年迈的老人,如果儿子进去了将生活无着!他求你帮帮忙,能拒绝吗?能搬出法律来说,对不起,你自己的过失应当由你自己的儿子来承担!?
到了小区门口,文卿拿定主意,转头对严律师说:“我想做伍兵的辩护人。”
严律师似乎并不意外,说道:“不是什么大事,但是正好教训一下那个倔小子。去吧!不过,你要做好碰钉子的准备。”
仅仅这口气就让文卿放松下来,看来这事的阻力主要在伍兵那里。想起伍兵一直以来的态度,文卿的脑子又打了个结。她觉得自己面对的是八条低头走路的大牛,无论她怎么挥舞鞭子都没有用!
牛根本就不理她!
12。
无论房间的大小,只要挂上国徽就显得那么与众不同。每次开庭前,文卿都会仔细的看那颗高高悬起的红色徽章,然后心情就会莫名的平静下来。
可是今天,当法官 “传犯罪嫌疑人出庭”时,她的心里还是咯噔一下,脸烧的好像站在那个半开的笼子里的人是自己!
也许这个世界上有——但是至少她还没有听说过,在京城有她这样倒霉的辩护人。伍兵听她说要做自己的辩护人时,第一个反应居然是放下笔,很慢但是很坚定的说:“不!”
那种平静,看不到一丝可以劝服的痕迹。无论文卿怎么劝,伍兵就是不张口。文卿急了,坐在会见室里开始掉眼泪。这时,伍兵的脸上才有所变化。
一共去了三次,第三次是带着唐哥去的。文卿一句话没说,从头哭到尾。唐哥说:“算了吧,人家一个大律师,为了你连眼泪都哭干了。你已经对不起人家,这点要求都不答应?!”
伍兵这才点头签字。
只是签字后,无论文卿怎么问,伍兵就像录音机一样精准的重复审讯记录上的话,竟没有一句错漏!
伍兵在被告席站好,文卿看着他身上橘色的马甲,想起在看守所里,自己最后一次失望的离开时,伍兵说:“你……保重!”
“我以为你要说让我别费心呢!”文卿当时如是说,然后伍兵笑了。
这么久,第一次看见他的笑容。文卿咬着后槽牙,一边笑,一边流泪。
庭审有条不紊的进行着,文卿偶尔会看一眼伍兵,希望哪怕能看到一眼——就一眼,他看过来的目光——也会给她无限的鼓励!
可是,什么都没有。
第 20 章
检察院的陈述很简单,这样简单明了的案子,没必要搞得大张旗鼓。文卿习惯性的拿起一张白纸,那是上学时辩论赛留下的习惯。通常会记一些对方的要点,但是检察官照本宣科,那个“本”已经被她看了无数遍。拿起这张纸,只是在必要时掩饰一下思路的断点而已,或者加强一下手势。
她宣读了自己的答辩状,并把自己的调查证据一一向法庭提交。检察官们似乎有些吃惊,互相交换了一下意见。按照文卿的调查,顾余并没有晕倒,顾父是在得到伍兵肯定的答复后才晕倒的,这两项都有证人在场,并且证明顾父所托内容,是让伍兵替顾余顶罪。从时间上看,120的原始记录证明顾余显然是在说谎。
文卿并没有证明伍兵无罪,因为捅伤人的那把刀子上的确同时存在两个人的指纹。但是,她如果证明顾余和顾父存在伪证,那么所有对伍兵的指控将面临证据不足发回重审的结果。这正是文卿第一步要达到的目的。因为,最重要的是宋沙的一份病历证明!它将证实,该过失伤害并未致人重伤或死亡,将按照有关违反社会治安管理的规定进行处罚。无论是伍兵还是顾余,这个结果都是最好的!
文卿无数次的把这个设想告诉伍兵,换来的却是伍兵一次次的沉默。唐哥说,如果顾家不开口,伍兵永远不会开口。可是顾家却根本不让文卿登门,顾老爹一见文卿就要死要活,连居委会都不管用!
文卿心里明白,宋沙依然会赔给顾家钱,顾家父子会有足够的钱在四环之外五环之内拥有三四套一百平左右的房子。而伍兵,将因为自己的冥顽,在监牢里被人默默的遗忘,乃至唾弃!走到这一步,顾家不想再冒任何风险替伍兵出头。就像顾余问文卿的那样:
“万一宋沙是重伤,或者他自己弄出个重伤证明呢?”
他们不敢担这个万一,则那些一万就只能让伍兵扛着了!
质证阶段,检察官没有对文卿提交的证据提出过多的质疑。但是认为文卿作为嫌疑人的女友,违背了回避原则。文卿早有准备,轻而易举的驳了回去。这不像是攻防作战,更像是彼此在喂招,一个认认真真,一个则轻慢的像走过场。
没想到,就在所有人以为大局已定,连旁听席都有人要站起来离开时,伍兵突然举手要求发言。
法官准许。
伍兵先看了看文卿,然后说:“法官大人,文卿是我的女朋友,她为我脱罪的心情可以理解。但是错了就是错了,是我失手捅的宋沙。只不过当时的情景太乱了,我有些不记得细节。不过——”他顿了顿,又看了一眼文卿说,“宋沙和我有仇,他威胁过我女朋友的安全。为此,甚至不惜诬陷我,使我丢了工作。我很爱——”他突然顿住,愣愣的看着文卿,“很爱我的女友,她是个好人,善良、美丽、通情达理体贴人。为了不连累我,她甚至编造理由和我分手。这一切都是宋沙造成的!也许,没有他,我依然配不上文卿,还是会离开。可是,我不会让文卿流着泪离开我!这些天,文卿流了太多的眼泪,这些,都是拜宋沙所赐!”伍兵说的咬牙切齿,额头上的青筋无遮无拦的暴露着,“分手后,我每天偷偷的护着她离开办公室,看着她一点点变瘦,消沉。我就恨、恨宋沙仗势欺人!所以,当我看到他威胁顾家,并且手里有把刀的时候,我就脑子一热冲了过去!”伍兵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似乎在回忆当时,“本来我和顾家非亲非故,看到顾余也只是想着劝一劝。是我不好,没有克制自己的感情。如果我当时能继续劝阻,而不是冲进去,可能情况不是这样的。”
伍兵说到后来,声音清冷,表情沉静,垂下眼帘,带着浓浓的懊悔,这样的陈述不由人不信。
旁听席一片哗然,法官敲响法槌,竭力维持着秩序。但在他们的目光里,也交换着彼此的疑问。检察官们低声讨论着,时不时的看着文卿和伍兵。文卿大脑一片空白。她没有想到,伍兵会如此“不择手段”的证明自己有罪!一旦他的陈述被证实,将要面临的不仅仅是过失伤害,而是故意伤害!
看着法警把伍兵带下去,文卿才意识到,这是伍兵第一次说爱她。他们就像两只相爱却故意伤害的刺猬,彼此将刺深深的扎进对方的肉里。可是,究竟是什么,让他们如此伤害?!
文卿茫然的站在大厅里,不知道下一步在哪里。
有人轻轻的扶了一下她的肩膀:“看你们这样,我突然有点佩服了。”
定睛细看,原来是宋沙。很严肃认真的看着她,没有半丝匪气。
文卿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转身向大门走去。伍兵的话一直在她脑子里回荡,她大概明白他的逻辑了:如果他能继续劝阻,顾余不会伤害宋沙,顾老爹不会晚年无人照料;所以,他是有罪的,因此他必须做出补偿,付出代价!
法院的台阶很高很高,又宽又大,穿着高跟鞋踏在上面硬邦邦的有些咯脚。
“走吧,找个地方坐坐,也许我能让伍兵两全其美。”宋沙跟在她后面继续说。
文卿一点也不奇怪宋沙的能量,但是“两全其美”这四个字打动了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原则,伍兵早就说过:“做人得凭良心!”他缘心做事,结在心上,就算自己硬拽着他跳过这个坎,将来又怎么办呢?
但是,宋沙可以相信吗?
宋沙的车是一辆黑色的保时捷卡宴,高大憨壮的车身缓缓的行驶在挤挤挨挨的车流中,显得非常局促。文卿突然想到,也许宋沙就是这辆卡宴,藐视山川藐视速度,从心底里藐视一切,却不得不在这条不宽的路上被横七竖八的线条强制管理着,或者被拥挤的各式各样值钱不值钱的车紧紧夹住。非不想动,实不能动也!顾老爹和顾余根本就是他眼里的稻草,可是却是这夹紧卡宴的众多车中的一辆,所以他不得不低下头,屈尊降贵的把老头送回来。
那么,她和伍兵呢?在他的眼里又是什么?横线,抑或车辆,还是地上的钉子?
宋沙似乎也是一肚子心事,在无数次并线别车之后,拐进路边的一家咖啡馆。文卿连名字都没看,直接进去。这里甚至没有咖啡的香味,但是淡淡的檀香还能稍稍抚平烦躁的情绪。
“今天我去庭审现场了。我就想看笑话。看你拼命的想替他脱罪,看他拼命的想把自己送进去。从一开始,我就觉得这是一个天大的笑话!你和伍兵是两个傻蛋,为了不值当的事情竟然绝斗!” 宋沙直奔主题,没有丝毫的犹豫,“可是真的走进法庭,看着你们,我笑不出来。这样的绝斗,很——”他抬头看了看浸了水渍的天花板,选择着措辞,“很悲壮!让人佩服。”
他耙了耙头:“这年头,为钱的为权的,死不撒嘴的多了去了。讲义气重承诺,做事凭良心守本分的越来越少。别的不说,就说那些替你作证的。都是老顾的老邻居,我都没想到他们能站出来给伍兵作证!人心啊,”宋沙摇了摇头,“人走茶凉,一拆迁就没了情义!他们说我忘恩负义,他们不也是戳着老顾的脊梁骨吗?”顿了顿,宋沙说,“我不是说老顾就是对的!不过你是知道的,如果还是邻居他们敢站出来作证吗?这种事,我看的太多了,像你和伍兵这么执着的,太少了。我很佩服!”举起手边的茶,以茶代酒,敬了一下。
文卿不明白他的意思,坐着没动。心里微微有些不屑,从宋沙这个流氓嘴里说出这些话,似乎过于文气,过于慷慨,那颗势力无德的心里不应该有这些感慨。
“我知道你这种所谓的法律人,就觉得天底下只有你捧着的那些个小破本本值钱!是不是觉得伍兵特傻?特不值?”宋沙露出蔑视的表情,“你懂什么!这是中国,不是你们的那个罗马。老外的东西在中国不管用!”
文卿想告诉他,中国也有法律,汉律唐典都是中国人自己的。可是切身的经验告诉她,宋沙说的并不错——这是中国。官话讲:这是一个法制意识淡薄的国家。连宋鱼水法官都感叹,当前最大的困难是在一个法制意识淡薄的国家推行法治!她一个小小的律师,能说什么呢?
看文卿欲说还休,宋沙冷笑了一声:“没话说了吧?!你觉得伍兵傻,我却觉得他是天下一等一的聪明人,不信你看着,从今往后,道儿上伍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