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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一川扁着嘴,看看包装盒上的机器人和挖掘机,明明依依不舍,又低下头摆弄着手指。“奶奶,快到下个月了吧?”他抬头问,“咱们下个月再来买吧。”
邵母不解,“为什么要等到下个月?”
“爸爸前几天说,我的玩具太多了,以后每个月只能买一个。”
邵母揉着川川的头发,“爸爸买一个,这个是奶奶买给你的。”
坐在医院候诊时,邵一川抱着一只大纸盒爱不释手,指着上面的图例和文字念念有词。他穿着厚厚的羽绒服,像一只圆滚滚的小熊,两只脚够不到地面,垂在浅蓝的塑料椅下一前一后晃动着。奶奶心中满是爱怜,看着周围大多是母亲将幼儿搂在怀里,不觉叹了口气。
川川恢复良好,并无大碍,梁医生说咳嗽和痰多都是恢复期的正常表现,又开了两剂祛痰的中成药,写明服法和剂量。邵母抬头见已经接近下班时间,便寒暄道:“这一天太忙了,连喝水的时间都没有吧。”
“可不,而且喝多了还总得去洗手间,”梁医生揉了揉肩膀,“门外那么多病人排队等着呢,也不能总去。”
“能正点下班么?早点回家多休息休息。”
“应该过一会儿就能走了。”梁医生看了一眼时间,“我还想去上一堂舞蹈课,上次那支舞刚学了一半,而且坐了一天,也应该多运动运动。”
邵母心念一转,“是去莫莫那里么?离这儿远不远?”
不过是傍晚五点多的光景,外面的天已经黑透了。本来这几日就是一年中白昼最短的时节,加上天空阴沉,渐渐飘起细密的雪花来。有几家客户下午结算了年会舞蹈排练的费用,莫靖言拿着支票去了趟银行,回到云舞工作室安排元旦期间的调课,抬头时窗外已经华灯初绽。她正打算将几段排练的视频片段更新到网站和博客上,忽然接到合伙人小马哥的电话,天雪路滑,他在路上发生了一起不大不小的事故,自己倒是没事儿,追尾的后车打横撞到路边隔离带,损坏情况较为严重。小马哥和后车司机就事故责任纠缠不清,眼看和客户约定的排练时间迫在眉睫,急忙打电话来找莫靖言救场,“他们银行年会上要跳《Nobody》,这个你肯定会吧!动作我已经教完了,今天去行里进行最后一次排练,就是讲讲最基本的站位和走场。拜托拜托,过两天就演出了。”
莫靖言看了一下课表,诸位教练的时间排的满满当当,她便答应下来,问了时间地点,又找来一段视频,一边看一边琢磨着简单易行的队形和走位。正在隔间里揣摩比划着,就看到玻璃门外有人向她招手,莫靖言吃了一惊。走过去开门,才看到笑眯眯的邵母身边还站着半人高的邵一川,他仰着头,脆生生喊了一声:“大姐姐好。”
邵母和莫靖言打过招呼,听到音响里欢快的音乐,便问道:“是不是打扰你工作了?我带川川复诊,正好在附近,就搭梁医生的车过来了。”
“还好,没事,我就是听一听。”莫靖言心中没来由地紧张起来,“一会儿要替同事去上课,先熟悉一下音乐。”
“你要上课啊,那真是不巧……”邵母面露惋惜之色,“没关系,等下次吧。”
莫靖言见她欲言又止,心中暗暗觉得自己不应和邵声家人牵扯太多,于是随手关了电脑,歉疚道:“赵阿姨,今天真不好意思,我同事撞车不能去教课,拜托我去救场。之前也不知道您会过来,让您白跑一趟。”
“没关系没关系,我也是在家闲不住,顺路出来看看。没准过几天川川去日本,我也来报个班。”邵母笑着摆手,“你去忙,等会儿我儿子下班了,让他来这儿接我和川川。我先看看大家跳舞。”
“我现在出门,不如我送您和川川回去吧。”莫靖言心中一紧,“我怕一会儿雪下大了,你们路上不好走。正好我也顺路。”
“怎么好意思又耽误你的时间?”邵母推辞,“我刚刚问过川川他爸,他开车过来也不算绕远,用不了半个小时就能到。”
“那也还得绕弯,而且雪下大了路上会堵。我真的顺路,而且现在就要出门了。”莫靖言从衣帽架上取了大衣,“真不好意思,都没让您坐下来喝口水。”
“没事儿,带着矿泉水呢。”邵母拍拍提包,“下次再来,我一定提前打电话给你。”
出门时路过排练厅,邵母隔着玻璃墙看了一会儿,转身问莫靖言:“来这里跳舞的学员怎么大多是中老年人?”
“这堂课是民族舞,动作也不是特别激烈,所以年长的人多些。下一节是现代爵士,年轻人就多了。”
邵母点头,“这么多学员,你都认得过来?”
“大多数看着面熟。有那么十几二十个老会员,在这边跳了两三年的,就比较熟悉了。”
等电梯时邵母拿了一张课程表,前台小妹热情地介绍了各项课程概况,又引她看大厅里各位教练的大幅照片和个人简介。邵母奇道:“咦,莫莫,怎么没有你?”
前台小妹笑道:“这边挂的都是带大课的教练,莫莫姐是我们老板,现在轻易不出山。”
莫靖言微笑:“他们都是科班出身,我就不跟着凑热闹了。”
川川仰着头,一张张看过去,“可是,他们都没有大姐姐好看。”
邵母拍拍孙子的头,“莫莫你原来不是学舞蹈的?”
莫靖言摇头。
前台小妹插话道:“阿姨你都想不到,莫莫姐原来学什么的。”
邵母好奇,“什么专业?”
莫靖言连忙答道:“工商管理。”
“不是地质吗?”前台小妹一脸疑惑,“我怎么记得小马哥说过……”
莫靖言不好再生硬地掩饰,踟蹰着解释道:“的确是管理专业。学校叫这个名字,可也不是所有学生都学地质啊。”
邵母问了她毕业的学校,眼前一亮,“原来你和我儿子是校友呢。不过他应该比你大不少,也毕业很多年了,你未必认识。”
“是啊,学校里有上万人呢,不是一个专业一个年级的,基本都不认识。”莫靖言支吾着,“电梯来了,我们走吧。”
电梯门打开,下班高峰时的轿厢已经被塞得满满当当,再没有三人的立足之地。莫靖言看了看每层必停的指示灯,建议道:“要不我们走楼梯吧。”
“没问题,这儿也就三楼。”邵母答应着。她一边走,一边向莫靖言打听云舞学员的年龄段和职业身份。
莫靖言答得心不在焉,暗想应该如何巧妙地将话题引开,以免邵母问起,发现了她和邵声的朋友圈曾有交集、彼此熟稔。身边蹦蹦跳跳的邵一川脚下趔趄,身子一矮,邵母急忙捉紧孙子的手,莫靖言想弯腰抓住小男孩蓬松的羽绒服,但她刚刚想得过于专注,探身之间踩到楼梯上的融雪,刚拎了一下川川的衣服,便向楼梯下栽了下去。
好在只剩下五六阶楼梯,莫靖言身体灵活,没有脸面冲下摔在地板上。她借着势头向前跨了一大步,坡跟鞋没站稳,左脚一歪,单膝跪倒在地,手臂抵在墙上。脚踝和胳膊肘都拧了一下,她“咝”地吸了口冷气。
邵声晚上本来有应酬。全国数家大珠宝行在北京举行新年联展,与会人员林林总总,顶着董事长、总经理、市场部、企划部、采购部负责人等各种名头。前两日已经举办了正式的晚宴,之后各种名目的聚餐接踵而来。广东一家公司在城东设宴款待鉴定中心、新闻媒体和业界同行,邵声收到了请柬,本来已经应允对方前去赴宴,临下班时收到母亲打来的电话。
此刻他坐在车里,抬头看着写字楼三层“云舞工作室”闪烁的霓虹灯牌子。他大致猜测出母亲的来意,也清楚或许莫靖言已经知道了母亲和川川的身份。还有这个名字,她是否会为此而愤懑恼怒,埋怨自己?他在电话里试图阻止母亲,但不痛不痒的劝说徒劳无功。于是他赶了过来,告诉自己是为了早些将一老一小从莫靖言眼前接走,但也说不清,心底是否存了一份念头,能面对面看她一眼,说上一句话。
这时电话响起来,邵声听着母亲的叙述,眉头渐渐拧到一起。他深吸了一口气,“她既然不能开车,也不要麻烦打车了,我马上就到。”路边没有正规的车位,他也顾不得绕到地下停车场,拔了钥匙,三步并作两步跑上楼梯,心跳急促地像个小孩。
在邵声走进云舞,试图平复自己的心率和呼吸时,他已经隔着玻璃门看到坐在桌前的莫靖言。她的左手手掌蹭破了皮,前台小妹拿来医药箱帮她涂了一层碘伏,莫靖言略微蹙眉,邵一川拉过她的手掌,“大姐姐我帮你吹吹,爸爸说摔疼了吹吹就好,下次走路小心点,就不会摔了。”
“我儿子就这样,川川摔了从来不扶,还说摔倒了都是自己的错,这次摔了以后就不摔了。”邵母叹气,转向邵一川,“你还不是没有好好走路?一蹦一跳的,要不是莫阿姨,摔的就是你了。”
“没事,蹭破点皮而已,冬天我也总脚滑。”莫靖言看着面前的小男孩,心中百感交集,怜爱中带了些酸涩,她将手抽出来,顺势摸了摸他的头发,“不怪川川。”她摸了车钥匙给前台小妹,“我脚有些扭到了,其他人都教课呢,你送我去趟复兴门吧,我得去那边替小马哥排练。”
小妹瞪大双眼,面露难色,“莫莫姐,那咱俩肯定连车带人都报废了。你也知道,我从去年拿了驾照到现在,一直再没摸过方向盘……再说,你这样还能跳么?”
“就是帮他们排个队形,不用上场跳。”莫靖言看了看表,“那我赶紧打车去,一会儿就迟到了。”
“再等一下,我儿子已经在路上了……”邵母话音未落,邵一川已经扭头,喊了一声,“爸爸。”
“来得正好,这样莫莫也不用打车啦。”邵母笑着向邵声招手,转身介绍道,“莫莫,这就是一川的爸爸……”
莫靖言扶着办公桌起身,微一颔首,“原来是师兄,好久不见了。”
邵一川连跑带跳,冲到父亲身边,抓着他的衣襟。邵声垂下手,搭在儿子肩上,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涩,“是啊,好久不见。”
面前的她,眉眼依稀是老样子,脸颊褪去少女时的丰盈润泽,显得更加小巧精致。但神情却是迥然不同的,初见时他对室友说,自己遇到的女孩像个小包子,因为她含嗔带笑时五官都是生动的,不仅是嘴唇,眼角眉梢都神采飞扬,皱鼻子时也不怕那些表情线都挤在一处。因为年轻,每个神态都是无拘无束的。而现在的她,虽然恬然微笑,但眼神是淡然安静的。邵声知道她只是在脸上挂了一个客套的表情,和内心的想法没什么关联。
“我送你吧,现在不好打车。”他迟疑了一下,伸出手想要搀扶她。
“那麻烦你了。”莫靖言没有拒绝,她只是将大衣搭在臂弯,不露声色地绕开了他的手掌。
刚才在邵母的搀扶下,她跛着脚从楼梯间蹭回来,邵一川主动拿过她的手袋,紧紧抱在怀里。莫靖言听到邵母打给邵声的电话,她在办公室里如坐针毡,插翅难飞。碘伏抹在手上,凉凉的,有些微的刺痛,她忽然镇定下来。这城市虽大,但有些人的存在是你眼中心中无法忽略的事实,如芒在背,如鲠在喉。既然不能永远躲避,不如落落大方坦然面对。
来到楼下,违章乱停的邵声已经吃了一张罚单。他自嘲地笑笑,折两折放在口袋里。邵母带着一川坐在后排,将副驾驶座位留给莫靖言,又问她是否要先去医院。莫靖言婉言谢绝,说脚踝伤得不重,而且学员们七点还要准时上课。她系好安全带,目光一直停留在车门外的倒后镜上。
在得知邵声婚讯的最初,莫靖言心中不是没有愤恨和怨怼,她尝试着说服自己,这是她的选择,是她故作伟大希望邵声摆脱良心的束缚和情感的枷锁。虽然她很快就后悔了,但这结果难道不是她曾经惺惺作态期许过,如今顺理成章发生了的么?她敲打挖苦着自己,希望能尽快消弭那份怨恨之气。
然而,疼痛,内心的疼痛,是无法依靠理智和逻辑来自我说服和解脱的。莫靖言想起蒋遥的话,她说心里少了一块也能活,但留着溃烂的伤口就没有活路了。但她没有告诉自己,这种剜心的疼痛如此深刻而持久,久到她曾经以为它要与自己一生相伴。
好在后来她学会了疏远和遗忘。虽然这不是药到病除的良方,但毕竟她可以假装他从来不曾存在于这个世界和自己的生命里,便可以自以为是地过着正常的生活。她在这个没有邵声的世界里已经太久,久到他乍然出现时,她开始怀疑这一切的真实性。
你和一个自以为不存在的人物,会有怎样的对白呢?
莫靖言知道自己的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