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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笑了一下。伯伯们又说笑起来,又讲了许多别的事情来博父亲开心。父亲今天晚上心情出奇的不错,听着他们东扯西拉,还时不时问上一两句。他们谈了许久,一直到我困得想睡觉了,他们才告辞。父亲站起来送他们,他们连声地道:“不敢。”父亲就停了步,看着他们鱼贯而出。我困了,想和父亲道晚安好上楼睡觉去,就在这时,父亲却叫住了走在最后的雷伯伯,“少功,我有事和你说。”
我听见父亲这样叫雷伯伯就觉得好笑。雷伯伯是他的侍从官出身,所以他叫惯了他的名字,雷伯伯今日位高权重,两鬓也斑白了,可是父亲一叫他,他就很自然地条件反射般挺直了身子,“是。”
依旧是侍从官的那种唯唯诺诺的口气,我更觉得好笑了。鬼使神差一般,我留在了拐角的墙后,想等他们说完话后再去和父亲说晚安。
父亲却是长久地缄默着。我心里奇怪,他不是有事和雷伯伯说么?
雷伯伯却开了口,他的声音虽然很低,可是我还是听得见——“先生……这样巧……怎么就是七月七日的生日?”
我的心怦怦直跳。他在说什么?他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是什么意思?
父亲还是没出声。雷伯伯说:“要不我叫人去查一下。”
我的心跳得像打鼓一样。哦!他们在说什么?!
父亲终于说话了,“那个孩子……不是三岁就死了吗?”
雷伯伯说:“是的。是我亲自守在旁边看着他……”
我的耳中一片嗡嗡响,仿佛有一个空军中队的飞机在降落,呼啸的巨响令我眼前一片发花。我从牙齿缝里一丝一丝地吸着凉气。哦!天!我到底听见了什么?一个秘密?!是个惊天动地的秘密!是个埋藏了多年的秘密!
我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可是我已经错过了好几句话没听见了,我只听到雷伯伯不断地在应着:“是!是!……”
我竭力地定下神来,听见父亲轻声地叹了口气,我听见他说:“真是像,尤其是那尖尖的下巴,和他母亲长得一样……”
我用力地咬着自己的手掌,竭力阻止自己喘息。天!父亲真的有一个“旧识”!天!那个漂亮的上尉军官真的可能是父亲的儿子!
雷伯伯说:“您放心,我马上派人去查。”
父亲的声音竟然是痛楚的,“当年他的母亲……”
天!
他那个旧识是谁?
一个又一个的炸雷在我头上滚过。我头晕目眩,我被这个秘密完全惊骇了!
雷伯伯在劝他:“您不要想太多了。我这就去查。”
雷伯伯告辞走了,我蹑手蹑脚地走向楼梯,一口气狂奔回我的房间,倒在床上!
哦!天!怎么会有这样一个秘密?!怎么会有这样一个人?!
我不知什么时候睡着的,辗转反侧了一夜,做了一夜的噩梦。我出了一身的冷汗,汗湿了我的睡衣。等我从噩梦里醒过来,天早就亮了。我起床去洗澡。热水喷在我身上、脸上,令我清醒,令我坚定。我对自己说:“我要去做点儿什么!我一定要去做点儿什么!他们去追查了,我也要去追查我想知道的真相!我要知道事情的真相!”
二
我说干就干。我洗了澡出来,换了一套出门的衣服,告诉梁主任我要去穆爷爷家里玩,他丝毫没有疑心,派了车和人送我出门。穆爷爷的孙子穆释扬是我从小的玩伴,也是个很有办法的人,我见到他,就悄悄告诉他:“我想去府河玩。”
他说:“好啊,我陪你去。”我暗暗指了指不远处的侍从们,小声地嘀咕:“我不要带尾巴。”他笑了。这种事我们两个也干过几次,甩掉了侍从官溜出去吃宵夜什么的。他是雷伯伯的外甥,而雷伯伯又是侍从室的顶头上司,再加上父亲又很喜欢穆释扬,所以侍从室总是替我们担待了下来,只要我们不是太出格,他们就睁只眼闭只眼,只当不知道。
他说:“我有办法。”
他真的有办法,他告诉侍从们我们要去二楼他的房间下棋,然后拉着我上楼去,吩咐用人该怎样应付侍从们后来的盘问。接着我们从用人用的小楼梯下来,再穿过花园溜到车库里,他亲自开了他那部越野吉普车,带着我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出了穆家大门。
自由的空气万岁!我真想大声地叫出来。我们顺着公路长驱直下,一路畅行无阻。花了两个多小时就到了府河。他正要把车开进市区,我说:“我要去万山。”他怔了一下,说:“去万山?太晚了,我怕今天赶不回去。”
我说:“我就要去万山!”
他说:“不行。今天回不去的话我会被爷爷骂死的。”
我说:“如果你不带我去,我就一辈子不理你!我说到做到!”
他叹了口气,我知道他会答应的。果然,他沮丧地说:“好吧,算你狠。”
我们又顺着公路继续走,终于到达了万山。他问我:“你要去万山的什么地方?”
我说:“第二舰队基地。”
他吓了一大跳,扭过头来看我,“你去那里干什么?”
“你别管!”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4)
他说:“你进不了基地的。那是军事禁区,闲人免进。”
我从手袋里取出特别通行证扬了扬,“有这个我连双桥官邸都能进去,它不会比双桥官邸的安全级别还要高吧。”
他瞪着我,像瞧一个怪物,最后他说:“你真是无所事事!”然后他就掉转了车头,我急得大叫:“你做什么?”
他说:“带你回乌池!我看你简直是在头脑发热,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一字一句地说:“我没有头脑发热,我也知道我在做什么。你不愿陪我的话,你就一个人回去好了。”
他嗤之以鼻,“你一个人跑到军事基地去做什么?我不把你立刻押回去的话,我才是头脑发热呢!”
我说:“你要是现在把我押回去,我就真的一辈子不睬你了!”
他打量着我,估摸着我话里的坚定性有多少。我逼视着他,他终于投降了,嘀咕说:“爷爷非剥了我的皮不可……还有舅舅。天哪!”
我说:“我会帮你说情的。”
他斜睨了我一眼,“哼”了一声,言不由衷地说:“那我先谢谢了。”
我们再一次转过车头,由于不知道路,我们边问边走,一直到天快黑了,才到了基地外头。黄昏中的军港真是美极了。隔着铁丝网的栅栏看进去,漫天都是玫瑰紫的晚霞,颜色越近天边越浓——在海天交接的地方,就成了凝重的黑红色,隐隐地泛着一层紫纱,海水也蓝得发紫,海浪的弧线均匀而优美。在那新月形的海湾里,静静地泊着整齐的军舰,一艘接一艘,像一群熟睡了的孩子。
穆释扬和大门的岗哨在交涉。他一向有办法,我知道的。他拿出了他和我的通行证,岗哨终于放行了。他将车开进基地,转过脸问我:“现在你总应该告诉我你想做什么了吧。”
我说:“我下车,你回去。”
他一脚踩下刹车,要不是系着安全带,我的头准会撞到车顶篷上。我瞪着他,“你怎么开车的?”他说:“你准是疯了!我把你一个人扔在这里然后回去,那我也准是疯了。”
我撇撇嘴,“我接下来要做的事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他说:“你要是想单独留下来,我发誓,我立刻拖也要把你拖回去!就算你连下辈子都不理我,我也要把你弄回乌池去!”
我从来没见过他发这么大的脾气,我呆了一下,说:“好吧。我要去找人。你要跟着就跟着吧。”他问:“你要找什么人?”我苦恼地说:“难的就在这儿,我不知道。”
他又像瞧一个怪物一样瞧着我了,他慢吞吞地说:“人家说女大十八变,越变越漂亮,你却是越变越像怪物!”
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说:“我不知道那个人的名字,可是我知道他今年二十三岁,是个上尉军官,生日是七月七日,长得……”我咽下一口口水,“长得很好看!”
“好看?”他若有所思,“你见过他?”
“没有。”我坦白,“我只在父亲那里见过他的照片。”
他陷入了沉思中,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恍然大悟:“哦!我知道了!你对他的照片一见钟情,所以跑来想见见他本人!”他自以为是地下结论,“幼稚的小女生!”我要向他翻白眼了。我说:“是!你真是聪明,连这个都猜得到!”我故意地嘲讽他:“不过这次你猜错了。那照片可是父亲拿来给我看的,他要替我相亲呢!”
他哈哈大笑,“相亲?你相亲?你今年才多大?丫头,撒谎多少也要合理才能骗得人相信。”我振振有词地说:“怎么不合理了?我大姑姑十九岁出嫁,我小姑姑十八岁。我奶奶嫁给我爷爷时就更年轻了,只有十七岁。我们家的女生都是早早结婚的。我今年也十七了,父亲为什么就不能替我相亲?”
他无话可说了,过了半天才问:“那个上尉……好看?”
我头一扬说:“那当然,比我见过的所有男生都好看。”他很不以为然地说:“情人眼里出西施!”我说:“算你说得对吧。”我推开车门下车,他连忙也跟下来。海风真大,吹得我的头发都乱了。我咬着嘴唇,说:“可是该怎么去找一个无名无姓的人呢?”
他又用那种斜睨的目光看我,说:“求我呀,求我我就想办法去找你的心上人。”
我爽快地说:“好,我求你。”他倒不防我这么一手,怔了一下,才说:“给我点时间想办法。”我故意冷嘲热讽,“自以为是。哈哈!这次没法子了吧!”他被激怒了,“谁说我没法子了?!”
他说有办法就真的有办法,他打了几个电话,然后就告诉我:“走吧!第二舰队只有一个人是七月七日出生的,他的名字叫卓正,住在仁区丁号楼207室。”
我欢喜雀跃,说:“穆释扬,你真是个大大的好人!”他耸了耸肩,环顾四周:“仁区……应该是在那边吧……”
我们寻到了仁区,寻到了丁号楼,上了二楼。我们站在了207室的门口。我的心怦怦地跳,呼吸急促,我抓住穆释扬的手,有点怯意了。他冲我笑,“你怕什么?他不是长得很好看吗?”我瞪他,可是情绪也不知不觉地放松了。我说:“你帮我敲门好吗?”
他又耸耸肩,举手敲门。没有人应门。他又敲门,还是没有回应。
我失望极了,也拍了几下门。隔壁的门却开了,一位年轻的军官探出头来,“你们找卓正?”我问:“他不在吗?”他说:“他刚刚走开。”我失望地问:“他去哪儿了?”他打量了一下我们,问:“你们是……”
穆释扬将他的工作证取出来亮了一亮,“双桥官邸办公厅。”那军官诧异地问:“卓正出了什么事吗?”穆释扬说:“没有,只是一点儿公事找他聊聊。”他看了我一眼,故意说:“可是个好消息。”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5)
那军官毫不犹豫地说:“刚才接到电话,叫他去见司令长官了。”我们向他道了谢下楼去。站在楼下,穆释扬瞧着我,问我:“我们是在这里等他,还是去找他?依我说,我们最好赶快回去,不然今天晚上赶不回乌池了。”我毫不迟疑地说:“当然要等。我一定要见一见他。”
他说:“我和你有十七年的交情了,可是我越来越不了解你了,你总有一天会变成一个小怪物的!”
我懒得向他解释,也不愿向他解释。我们就坐在车上等。天色渐渐暗下来,天边的晚霞渐渐幻成黑色的丝绒大幕,一颗一颗的星星露出它们调皮的眼睛。穆释扬车上的电话响了,是侍从室打来的,他们惊慌失措,“穆先生,你是和大小姐在一块儿吗?”
他瞅了我一眼,说:“我当然和她在一起。”侍从们像是松了一口气,可是他们仍是极度不安地问,“你们现在在哪里?”穆释扬打了个哈哈,说:“你们到现在才发现大小姐丢了?小心梁主任扣你们的薪水。”侍从们更松了一口气,以为我们躲起来和他们闹着玩,于是说:“穆先生,别吓我们了,大小姐该回家了。”我接过电话,对他们说:“来找我吧,找到了我就回家。”不等他们再说什么,就关上了电话。
穆释扬说:“我和他们都会被你害死的。”
我知道。如果午夜以后侍从们还找不到我们,绝对是天下大乱。我其实心里也怕极了,却胡乱地安慰他:“没什么,大不了雷伯伯臭骂你,父亲臭骂我一顿。”他说:“我没这么乐观,我看——我的半条命都会没了。”
我胡乱地说:“有我陪葬呢。再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他哈哈大笑,打量着我,讽刺地说:“牡丹花下死倒罢了——我看你顶多只能算根狗尾巴草!”我白了他一眼,“你也只配在狗尾巴草下死!”我们争吵着,其实是在互相安慰。天渐渐黑透了,可是那个卓正仍旧渺无踪影。我有些着急起来,穆释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