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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记得我们是怎么“搭上线”的。
只记得每次,我都用一个耸耸肩,加上手势和几个支离破碎的单字开始“交谈”。
我们居然来电。
我没有玫瑰花可以向她示好,但我很会摺纸,每天都摺几只鹤和船送给她。看她的抽屉里,有我一大堆摺纸,是我最大的快乐。
我甚至自己发明了几个花样,摺出非常复杂的太空船,送给她。
小学二年级,我居然证实:爱情,是艺术创作最大的原动力!
但是,有一大,我发现她居然把我摺的一只鸟,送给另一个女生。
我很不高兴,整天不理她。
她急了,用很快的速度向我解释,快得我一个字也听不懂。
我扮了个鬼脸,在我贫乏的字汇里,想找一个恰当的字。我终于想到电视上,当人生气时,常说的一句话:“我恨你!(I…hate…you!)”
她突然呆住了,眼睛里涌出泪水,猛转身,冲出教室。
我没有向她道歉,直到看见她放学时,扔掉了所有的摺纸,才意识到——我说错了话。
三年级结束的时候,我家搬到离市中心较远的弯边(Bay…side)。
最后一天,老师代我发饼干给每个小朋友。
然后,全班排成一列,跟我握手道别。
这时候,我已经叫得出每个人的名字,并说一大堆感性的“离别赠言”。
但是握到莉莉的手时,我沉默了,眼睛又转向地面,好象我上学的第一天一样。
多年后,我上了高中,有一个暑假,在圣若望大学修了几门课。
每次去学校,巴士都得经过“圣家小学”,使我想到玛莉修女如何教我们过马路,普兰蒂老师怎么要我们排队上厕所。
每次,看到有褐色卷发的女孩上车,我的心都一惊,觉得那会是莉莉……
我冲出去,看见对衔几个白人小孩,正隔着马路,对奶奶扔石子……
滚回去!清国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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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美国的第一天,奶奶亲自下厨,做她的拿手菜。傍晚,红烧肉的香味,飘满了后面的小巷子。当天路过的,大概都猜到——有家中国人搬进来了。
第二天中午,有个警察来按门铃,说邻居告我们垃圾太臭,以后只准在收垃圾的前一天晚上,把垃圾桶拿到门口,而且要把盖子盖好,免得狗来翻。
据说狗只要吃过中国人的食物,就再也不爱吃“狗罐头”了。
警察留下一张罚单。老爸回家跳了起来:“我前天还看到对门邻居,一大早把垃圾拿出来。为什么专罚我们?”
后来我猜,告我们的八成就是对门。
每次我经过对门,里面的小孩就会对着我喊。
我听不懂,对他们笑笑。
他们居然用手把眼睛拉成细线,再龇成暴牙的样子,发出很奇怪的“サヮヒノシテ”的声音。
“他们是在嘲笑中国人。”老爸说:“小孩子,不用理他!”
可是才不久,有一天球滚到了对街,我过去捡,正巧那家女主人坐在门口晒太阳。她居然站起身,指着我家,对我吼。
我听不懂她说什么,但是看手势知道——她要我滚回家。
晚餐桌上,我告诉爸爸。
老爸站起身,把筷子扔在桌上:“走!拿着咱们的羽毛球拍,趁天没黑,到对街打球去!”
我去了。打得很烂,担心对面人家会出来骂我们。
很安静,他们只是躲在屋子里,从窗帘后面偷看。
“你好好练球,不要丢人!白人很现实。如果你是黑人,搬到他家旁边,他会恨死你,但如果你是得诺贝尔奖的黑人,他会主动跟你打交道,然后逢人便介绍,说你是得诺贝尔奖的人。”老爸强调:“得诺贝尔奖的黑人不算黑人!”
我听不懂,但感觉到了。
才过几天,就有一对黑人夫妻来按门铃,他们穿着整齐,谈吐也很亲切。老爸说他们是来问我们,会不会反对他们搬到附近。
“美国蓝天绿地,自由民主,你们为什么要问我呢?”老爸笑道。
“为了我们的孩子!人们可以不接受我们,但希望大家能接受孩子!”黑人夫妇说。
我渐渐了解他们的道理。种族歧视常不表现在外面,而表现在骨子里,尤其对弱小的老人和孩子,最没顾忌,也最猖狂。
有一天,我在门口扫落叶,一辆车疾驶而过,里面一大堆年轻人,伸出头,伸出手,伸出中指,对我吼:“滚回你的老家!清国奴(Chink)!
我吼回去,他们已经跑远了。
还有一次,我在做功课,突然听奶奶在外面惊叫,冲出去,看到对街几个白人小孩,正隔着马路,对奶奶扔石子。
我爆炸了,把石头甩回去,向他们大骂。
“有种就过来!”他们叫。
奶奶拼命抓住我,把我拉回家,我气疯了,狠狠地捶打墙壁。
奶奶只是轻描淡写地告诉老妈。她说:“不用提了!冤冤相报,没完!”
老爸自己,又何尝没遇过这种状况!?他是个自尊心极强的人,别人淡淡一句话,都可能让他记一辈子。
他说刚来美国的时候,有一次演讲,美国听众居然问:“台湾有没有冰淇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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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一次,老爸在前院剪草,一辆车子停下来问路,老爸正为对方在想,车子里面居然有个人大叫:“不要问他,他知道什么?日本人!”说完,连个谢字也没有,就掉头而去。
“在美国,除了早有的种族歧视,也有许多复杂的情结。”老爸说:“譬如家里的父兄、子弟,二次大战被日本人杀死,或后来死在韩国、越南。那种恨,是埋在心底的。他们分不清你是中国人、日本人、韩国人还是越南人。”
从那次“问路事件”之后,老爸常对我说:“出去问路,不论你问的是小孩,还是老人,是绅士,还是挑夫,无论对方知道或不知道,都要好好地说‘谢谢’”
对面扔石子的小孩,后来成为我的同学,也成了好朋友。
我很高兴,他们能解除心中的武装。
因为多年之后,我搬到长岛,有一天回到“旧家”附近,发现他们家的前后左右,都住了中国人。
老妈说:“他将来要出去吃苦,为什么不让他在家多享几天福?”
你是真功夫
两年前,老爸带我去峨嵋山旅行,车子在山道上扭来扭去,刺骨的寒风从悬崖吹来,把一条条云雾像是鬼魂一样,吹进另一侧树林的深处。
大家正在提着心、冒着冷汗,老爸突然大叫:“停车!停车!”
他跳下车指着悬崖边的一棵树说:“你们看!哪个没公德的人,把汽水罐扔到了树枝上。”
果然,一个可乐罐子,无巧不巧地夹在三根树枝的中间。
“把它打下来!”老爸说。
于是老爸、我、地陪、全陪(全程导游)、司机,一起捡石子,扔向几丈外的汽水罐。大家都是年轻人(老爸最老),谁也不让谁。
当!汽水罐被打个正着,落入百丈的悬崖。
谁击中的?
老爸!
“你是真功夫!”我对他说,众人附和。
“你是真功夫!”这是我们家特有的一句话。从小,每天放学,我就可能要喊好几启蒙“你是真功夫!?
清理院子的时候,老爸会拿起树枝说:“谁能甩得最远,谁就是真功夫!”
玩“飞盘”的时候,老爸说:“谁能把飞盘丢过这两棵树之间,而不碰到树叶,谁就是真功夫!”
射飞镖、投篮球、打羽毛球、立定跳远,甚至打电动玩具,都要比赛、都要打赌,输的人就要向赢家立正,高喊五次“你是真功夫!”
他赢了,我喊。
我赢了,他也不赖皮,立正,对着我喊,只是喊完之后,一定加一句:“虎父无犬子!”
上高中以后,老爸常在跑步的时候说:“赌你从这儿,不能一口气跑到家门!”
“赌多少?”
“五块!”
“不赌!”
“五十块!”老爸说:“你输了,要赔我十块!”
“赌了!”我就拼命跑,非赢五十块不可。他一定立刻付现款,从不欠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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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赢了,也必定追着我要。
奶奶最看不得他赢,因为我的钱全由奶奶保管,我一输,就得去“奶奶银行”提款。
“不给!”奶奶说:“哪有老子赢儿子的钱道理?”
“这才叫公平,父子之间也要公平竞争。赢得起,就要输得起!”老爸说。
“赢得起、输得起!”正是老爸跟我比赛的目的。他对我说,小时候爷爷常跟他赛跑,每次都是他赢,才五、六岁的他,自以为是世界上跑得最快的人、直到有一天,爷爷稍稍加把劲,就超过了他。他怔住了。
“一直到今天,我都能记得,当你爷爷从我身边跑到前面的那一刻,真相大白的那一刻!?老爸说:”这世界上,有什么比竞争、比战斗更真实的事?胜败立分,胜者被掌声包围、被拥上宝座,败者默默退场,甚至还要装出笑脸,去向胜者道贺:“你是真功夫!‘”
与其将来在社会上,被人打得鼻青脸肿,才发现战斗的真相和无情,不如从小就接受挫败的考验。
这是老爸的教育哲学,与老妈的恰恰相反。
老妈说:“他将来要出去吃苦,我为什么不让他在家多享几天福?”
老爸说:“就因为他将来要出去吃苦,所以我现在教他学着吃苦!”
跟老妈外出,她会叫我起床,帮我收东西。
跟老爸旅行,我不但自己管自己,还得帮他削水果、洗衣服。他说:“你大了,要了解人与人之间、包括父子、母子之间的爱,都应该是相互的,而不是单方面的付出。”
小时候,我输急了,常会气得跳脚,甚至狠狠把球拍摔在地上。然后心不甘、情不愿地说“你是真功夫!”
现在,我就算输了,也不觉得怎么样。我心想:“将来总有一天,我会一直赢。”
只是,到时候,我一定会放水,免得他把拍子摔在地上!
“赢老爸,有什么意思?”
他很有种,我不敢的,他敢。
跟他在一起很有意思,很帅!很酷!很叛逆!
我的好友——蓝波
提起肯尼(Kenny),除了我,家里每个人都皱眉。如果鹦鹉有眉毛,一定也要皱起眉头:“那个讨厌的家伙!”
肯尼喜欢逗我家的鹦鹉,他每个人都逗,看到奶奶,他会说“你好年轻!”看到我老爸,他会说“你长很像你儿子!”看到老妈,他会笑道:“啊!我老远就知道是你,你的这件衣服,我早认得了!”
连见到警察,他都要逗:“哈哈!好久没打死人了吧!”
你可以说肯尼很不会说话,也可以讲他大会说话,说得你要气都气不出来。
奶奶说这是“人嫌狗不在意”,意思是不但人讨厌,连狗都不愿意理他。
可不是嘛!附近的狗,都躲着他,因为他有BB枪。连我老爸的花盆都没被他打了几十个洞,害我挨了好几天骂。
虽然大家都不喜欢肯尼,可是我喜欢!
因为他有“种”,我不敢的,他敢。跟他在一起很有意思,很帅!很酷!很叛逆!
每天放学,我们会故意提前一站下车,然后到小公园玩摔角,摔得一身泥,再脱下衣服,交给奶奶拿去偷偷洗干净。
肯尼也有个老婆婆,从波多黎各搬来美国,大概就为了照顾肯尼和他老姐、老妈。
每次去他家,常看见他姐姐跟男朋友,窝在沙发上看电视:他妈妈戴着满头发卷,在厨房讲电话;他的老婆婆大声用西班牙语骂人。
这是我家从来没有的一种“热闹”。
但有时去,却发现他家安安静静。肯尼叫我在门外等。“我老爸回来了!”他小声说。
肯尼的老爸一回家,肯尼就成了老鼠,但是跟着又变成肥老鼠。
有一天,我正在屋里做功谭,突然听见邻居的孩子高喊,一辆迷你车一溜烟地飞过去。没多久,机车的声音由远而近,飞过马路,嘎地一声,停在我家门口。
肯尼摘下鲜红的头盔,露出他顶着马子盖的两颗黑豌豆,和一嘴的钢丝牙。
我知道——肯尼的老爸又回来了。
每次他老爸回家,肯尼都得赏。他老妈用溺爱来笼络孩子,他老爸用拳头和银子。
听说他老爸很高大、很有钱。肯尼一次领的“赏”,恐怕比我一年的都多。
所以他有各种电子游戏、有最好的电脑、有BB枪、摩托车,甚至“十字弓”。
当他背着十字弓,耀武扬威地带着我,到公园去练习打靶的时候,附近的小孩都远远地跟着。
只是,走到公园,弓还没搭箭,已经有四辆警车“呜啦、呜啦”地飞驶而至,一边一辆,把我们团团包围。
肯尼说,那天要不是因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