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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追求这种感觉,这片灵感。
在衡山路和永嘉路交叉的地方,有一片开阔地带。站在当中,四条马路交叉汇聚,被迫交出了一块小小的空地。这儿可以向衡山路两头眺望,能使人心旷神怡。人们朝东北方向看过去,那绿荫浓密更浓密的这一块,是上海的旧时热闹地段,曾经演出许多或庄严、或壮烈、或绮丽、或伤感的场面。人们朝西南方向望过去,那建筑更空旷的那一边,是上海的新兴热闹地段,即将演出许多或庄严、或壮烈、或绮丽、或伤感的场面。
这么看起来,城市的生长蔓延毫无规律,全跟着时代的感觉细胞走,跟着那细胞一起生殖着,分裂着,变异着,也克隆着……
在这儿,就在这儿,厚生看到了时代细胞的一小块变异。
在这挤出来的一块小小草地上,一位姑娘正在那儿给过路人画像。女画家身上还带着雨水潮湿的痕迹。城市刚刚给雨水清洗过,空气清新,风和日丽。雨,对于城市是少不了的空濛,是城市心灵最原始的打击乐,又是城市外表最大方的洗涤剂。刚刚还细雨霏霏,现在一下子放晴,街头女画家和围观者、被画者心情都不错。姑娘身边放着一只背包,鼓鼓的,也许是她的全部家产。
厚生于是踱了过去,在她背后看起来。
一看,就晓得不是美术科班出身;至少,也不是什么够格的美术学院出产。可是,街头女画家画得很认真,很敬业,甚至有点战战兢兢。临了,她把画像给那蹲在面前的男人看,小心翼翼,诚惶诚恐,眼睛盯着顾客。顾客摇了摇头,街头女画家就又连忙改了几笔,顾客还是摇头,接着就做出想要站起身子的姿势。街头女画家急了,但是,还硬装出一派无所谓的样子。
《花妖》19(2)
这情景叫厚生心碎。
厚生想了一想,走上前去。自己也不知道,哪儿来这么一股子鲁莽劲。
厚生不由分说一把将画稿拿过来,更不打话,马上取出自己的铅笔。旁边的看客一瞅,咳!光画笔就有十好多种,于是观众愈围愈多起来。街头女画家,那位瘦削的女孩子,一时不知所措。她不晓得今儿个遇到了福星,还是碰上了克星。
厚生拿出了美术学院教师的架势,他仔细端详着蹲着的被画者,一边对街头女画家说:“这一笔这样就比较好,这个呢,要这样,就好了。有橡皮吗?好!”
厚生改动了许多地方,橡皮擦得很见功夫,画儿画得也非常认真。
随后,厚生把画稿移得远远的,自己先看,好!然后,他摆给街头女画家看,微微笑着。她不断点头,瘦削的身子骨在跟着微微抖动。她说: 好!好!最后,厚生拿着给顾客看。好!好!好!看客们不禁一起喝彩。一阵阵赞美声此起彼伏,和鸣着马路上的汽车喇叭声,小贩叫卖声,高楼上责骂孩子声,里弄里夫妻吵架声。
那男人把纸头上的自己看了又看,用东北口音说:“像,很像!要多少钱?”
男人递过来一张皱巴巴的纸币,厚生拿过来,塞到姑娘手里。
“谢谢!谢谢!”
姑娘一面说,一面恭恭敬敬地向厚生一鞠躬。
那姑娘衣衫朴素,面容憔悴,钢笔勾勒出来硬线条的身段,“硬边抽象画”(Hardedged painting)的样板,素净得不沾荤腥的长相。很明显,是常年没有吃饱饭留下的。她面容端正清秀,眼睛细而长,弯弯的,有一绺头发披在额头上,显露出点滴风致。
厚生又看了她一眼。
“好好画吧。有许多著名画家都在街头给人画过肖像,比如说,法国的莫第里亚尼。所以,你不用感到难为情。”
厚生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孩子般的得意。一种对于他是相当陌生的感觉。
“也许,我还会来看你画画。”
厚生走了,瘦削的女孩子坐下,继续画起来,又一位看客迅速转化成了顾客。
厚生的心情完全好了。他在衡山路上一家咖啡馆的户外坐下来,又开始观望打量来往的女人。咖啡馆的招待多半是外地小姑娘。她们的眼睛已经给大城市磨擦得贼亮贼亮,脸上涂抹着甜蜜得发腻的笑。她们叫人想起免费冷餐会的一种情景,有人恨不得把一整瓶果酱,都倒在叠成宝塔状的面包上……
来往的女人中若有厚生中意的,他就示意让她坐下来,喝杯咖啡。在这座什么都不稀罕的大城市里,这绝对是稀罕的举动。个别女郎含笑拒绝,大多横目冷对,有的赶紧逃走。有一个漂亮姑娘坐了下来,很大方地喝了厚生叫的咖啡。一看厚生拿出铅笔画纸,开始素描,掉头就走,步态轻盈,嘴里却毫无遮拦地骂骂咧咧。
不久,又来了一个漂亮而丰满的姑娘,Ru房艰难地在薄薄的T恤衫下面大口喘气,仿佛呼之即出。姑娘坐了下来,很大方地喝了厚生给叫来的咖啡。看见厚生拿出铅笔画纸,开始给她画素描,姑娘从手指尖上撒下两三张十元钞票,掉头走了。随着香风飘过来一句话:“喏!拿去!拿去!我原来看你倒很有派头嘿!”
厚生自我调侃地笑了。几张钞票,正好够续一杯犬儒牌特浓咖啡。
这时,在厚生的想象之中,出现了巴黎街头、铁塔、卢浮宫、塞纳河,每条街道上都点缀着咖啡馆,像气味浓郁的珠子一串串连起来。咖啡馆旁边坐着许多画家,因为手脚都在动,远看犹如活动着的一大群甲虫。画家给行人画素描像,大家都习以为常。有人模仿着邻居意大利人,对着走过的漂亮女郎吹口哨。空气里飘荡着香奈儿5号香水味,原先的厚生太太喜欢用,而他根本供应不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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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到现在为止,他没有去过巴黎。
是画家,一辈子总要到巴黎去一次,像###教徒都想去麦加朝圣一样;是大画家,就多半是从巴黎回来的。例如,他所崇敬的乔恒棠老教授……
《花妖》19(3)
但是,他总有个感觉,他曾经去过巴黎。
在哪一辈子?
在那一辈子!
这时,一位衣着入时,模样俗艳的女郎问:“先生!可以坐下吗?”
两个人相视而笑,好像心有灵犀。
“小姐,你是喝莫卡咖啡,还是卡普奇诺?”
“给我一杯威士忌吧,行吗?”
价钱可不低。
“加冰块?”
“加冰块。”
咖啡馆的背景音乐: 德沃夏克的《新大陆交响曲》,英国小号吹奏出低回的缠绵。甚至,小店还有马勒的《D大调第一号交响曲》,曲式优美,绕梁回荡。女郎好像懂得音乐,又好像无动于衷。她只是微笑着,时不时消闲地呷一口威士忌,并不十分着急干什么事。
厚生拿着画笔的手在活动了。他鼓起勇气说:“小姐,我能不能给你画张像?”
小姐不置可否,只是嫣然一笑。厚生的手在厚厚的铅画纸上飞舞起来。突然,有手机铃声响起。手指甲修剪得非常齐楚美观,伸进漂亮时新的手提袋里。拿出来的是一部小巧的手机,搁在耳朵边,用甜得化不开的腔调交谈。那女郎身上,唯一让厚感觉不自在的,是她的穿着。她的大花裙子非常短,短得露出了里面镶着花边的裤衩。上身是一件蓬松的白色棉布衬衫,短袖也镶着花边。衬衫开口很低很低,胸脯露出了一大半来,|乳沟看得很清楚。
女郎耐心地让他画着,不时露出微笑;那一大团微笑也镶着层层花边,说不清楚是什么花儿。在这段短短时间,女郎接了三次电话。
忽然,女郎慢慢把头靠过来。
厚生闻到了厚重得像油画颜料的香。
女郎压低嗓子对厚生悄悄说:“喂!一千块一个晚上,随你怎么玩,怎么样?”
厚生拿着画笔的手颤抖起来,惊慌失措。厚生先是向后退,接着就站起身来,头也不回,落荒而逃。
沮丧是慢了一拍的愤怒,惊惶是加快几步的悲伤。
时髦女郎鼻孔里轻轻哼了一声,一口气喝光了残余的威士忌,用无所谓的浅笑低颦来给他送别。
《花妖》20(1)
厚生若有所失,在附近转了一个圈子,在十字路口站了一会儿,闲看车水马龙。他感到一阵无聊,就又回到了那位街头女画家那儿。
她坐在草地的台阶上,双手抱住膝盖,眼睛望着马路上的人流。她并不盯着个别的人看。那些或爬行或飞奔的蟑螂蝗虫,她也不看。她看见的只是人的流动,人的聚集,移动着骚动着的一团团几何形状。她一动不动,没有表情,露出的是迷茫和疲倦。她旁边的台阶有一块还算干净,便胡乱放着一些笔法稚嫩的人像画。那就是她的广告。
有的女孩子眼睛会笑,街头女画家的眼睛从来不会,只有最基本的视觉功能。厚生走到她身边,她一抬头,看见了,立刻站了起来。她的嘴巴抽动了几下,终于,吐出两个字来:“老师!”
厚生看着她,特别挑选很自然的语气说:“没有人找你画?你现在没有顾客?”
那女孩子回答说,仍旧低着头:“没有。老师!”
厚生便说道:“那么,我想请你喝杯咖啡,好吗?”
女孩子有点惊慌了,她说:“不用!老师!不用!您太客气了,老师!不用!您忙您的事吧!”
她的手在无色的外衣上摩擦了几下,没处放。她又偷偷看了他一眼,便低下头去。
“没有关系的,我想,找你聊聊,只要不妨碍你的事……”
说着,他就不由分说,帮她把那几张绘画收起,整整齐齐摞好。他虽是一个性格软弱的人,可偶尔会有这种自说自话的行为。那女孩子怯生生地把那一摞画拿过去,再把那沉重的背包挎在肩膀上。厚生朝前走,那女孩子在后头跟着,不时左顾右盼。他挑选了一家普通的吃食店,跨进去。那女孩子在门口迟疑了一会儿,也跟着踅进来,一面朝两边张望。很明显,这样的地方她非常陌生。厚生示意,让她就座,她就打千似地坐下。当她一屁股坐下去时,厚生瞥了一眼,艺术家的一眼。这女孩子臀部紧绷在破旧的牛仔裤里,倒显得很宽厚结实。相书上说,这乃是“宜男”之相。这时,一个女招待走了过来,递过两个厚厚大大的本子。厚生仔细看着菜单和饮品单,头也不抬问道:“小姐!你喝什么?不!或许我应该问,你吃什么?对不起,你午饭吃过了吗?”
那女孩子直摆手,吃力地说道:“不用!不用!老师您太客气了,不用!老师,您喝您的饮料吧!”
厚生不禁又感到了一阵悲凉。
女招待开始介绍食品饮料,尽推荐那些价钱昂贵的。厚生只好说:“我看,你今天还没有吃饭。这样,我跟你点一客扬州炒饭,一杯橙汁。好吗?”
那姑娘把脑袋稍微扬了一扬,没有表情。这个脸蛋,这份姿势,这尊神态,本来是应该迎向太阳的,现在却散发夜色。
女孩子没腔没调地说道:“随便您吧,老师!麻烦了!”
厚生突然有一种正在强大起来的感觉。立刻,他又为自己的这种感觉而害臊起来。其实,牛皮吹得天花乱坠,摆谱摆得昏天黑地,权势撑得天地笼统,比起给一个微不足道的人一点微不足道的帮助来,更加微不足道。
食物和饮料马上来了。一边看面前的这个姑娘吃饭,厚生就一边同她交谈起来。
姑娘生在淮北的煤矿区,父母生了七个女儿,她是最小的一个。厚生一听,大吃一惊,就问道:“七个么?为什么能生七个?难道没有计划生育么?”
姑娘的嘴巴在动,可是把活动的幅度减少到最小范围。厚生很奇怪,她对于吃饭也并不感到兴趣,再好吃的饭她也没有味道。姑娘一边嚼着,一边说:“没有,有也不严。反正,老师,可以东躲西藏,最多是罚款了事。还有生了八个九个十个的咧!老师!就是想要个儿子呗!”
“怎么养得活?”
“养不活呀!老师!六个姐姐都没受什么教育,都是一到结婚年龄就出嫁,甚至没到年龄就结婚,然后就生儿育女,也想要儿子……就是这样!老师!这是一种轮回,坏的轮回。后来,老师!爹娘又都下岗了……六个姐姐,她们根本不管爹娘……就是这样!”
《花妖》20(2)
“那么,你受过什么专业教育吗?”
“没有,从来没有。老师!我打小就喜欢画画……就是这样!”
厚生不禁有点儿肃然起敬了。他说道:“如果是这样,你倒还真有点天赋。那么,这绘画你是跟谁学的?”
姑娘喝了一口浓浓的橙汁,清淡如水地讲道:“我没有跟谁学过,老师!哪里有人肯教我哟?”
“我倒愿意教你!”
那姑娘再次茫然了。
她手里拿的调羹冰冻住了。
她露出了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