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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妖-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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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妖》28(3)
恒棠离开剧院,上了“妲一凤街”,这小街以一位本世纪伟大女性命名。旁边连着的是“达鹫街”,以雕版家族之名传诵。这时,蒙马特的脾气性格看得更清楚了。小街在绿荫从中时隐时现,忽高忽低,迫使周围的房子也只好一级一级建造。穿行在其中的小巷子时而开阔畅达,时而痉挛一般,让行人在迷宫之中寻寻觅觅。游览蒙马特,那种浓厚韵味,特殊情致,也就乐在其中了。
  游客原来应该爬坡到女主持广场的,那里四通八达。若是有心人,就可以不走捷径,却向下滑过去,进入了“蜉蝣村街”。游人在犄角旮旯里左弯右拐,把这曲径通幽的乐趣,先尽情地品尝一番。最后,豁然开朗处,就是那片广场了。因为日常繁重工作而显得疲惫的老人,慢慢踱将出来,在公共长椅上吸一袋烟儿,舒几口气儿。因为是背静地方,周围的绿荫更加欢快浓密起来。这儿的风景恰是刚刚时兴的立体声电影,因为上边还有鸟雀的喧闹来配合帮衬着。蒙马特很久以来就是画家、诗人和音乐家的摇篮。这么看来,正是巧合得极其自然,天衣无缝。这一幅幅图画里的日常生活如此安逸恬适,最是让恒棠感到亲切而又心疼。从家里来信晓得,家乡的人们又在经历一场烽火,父亲母亲他们还会有这种闲情逸致吗?
  他突然发现,原来蒙马特虽然如此逼仄,却还有公交车哩。那些小巧得接近玩具一样的车辆,有个十分好玩的专门名字,叫做Montmartrobus(蒙马特公交车),是为这种非常狭窄的拓扑结构而专门设计的吧。一位老奶奶正在颤颤巍巍地下车,枯瘦的小手紧紧抓着那布料的手袋,让恒棠不禁想到自己的奶奶。于是,他一个箭步上去,搀扶她一把。老奶奶先是吃了一惊,接着就笑了,笑出了残缺不全的牙齿。汽车司机通常都活泼诙谐,这时不断向乔恒棠点头致意,口说: 谢谢!先生,谢谢!千万可别小看了这些司机,他们可是对付高低不平和犄角旮旯的驾车能手。他们最懂得这里的小街陋巷的心理状态,那号小家子女人反复无常、翻云覆雨的坏脾气。
  说话间,就真到了女主持广场和女主持路了,也就到了蒙马特的商业中心。时间已经接近中午,一队小学生占领了地面和景观。他们像一群脱缰的野马,尽情享受着上苍赐给的天粮。路边咖啡馆多起来了。饮客们昨晚的斑斑痕迹,现在正在融化成杯子上袅袅的热气,或者一杯甜酒中阵阵的微醺。蒙马特人是乐观的。其中夹杂着许多半老不老的男男女女,鬓角已经花白,脸色逐渐泛红。比起少年的青绿,他们就是成熟的金黄。他们说着蒙马特的俏皮话,对于下界华都巴黎那种闹猛的市侩气,表示着一种超然而克制的轻蔑态度。
  接着,从女主持路一直走去,就到了一条长而弯的大道“哥兰古路”。
  蒙马特墓园(Cimetière de Montmartre)的大门,就开在这条马路上。
  这,就是20世纪40年代末的蒙马特。
  恒棠到蒙马特墓园来是为了拍照,再拿回去研究、临摹。他总觉得那儿有几座墓碑和雕刻十分别致,不仅本身是艺术品,还能对创作别的美产生刺激作用。
  可是,究竟什么是美呢?美的第N个印象
  究竟什么是美呢?
  姓乔的两位画家虽然分别属于两代人,却有过共同的思索,都有过相同的冲动。
  他们相互都晓得对方的名字,小乔是带着一片高山仰止之情,老乔是带着一种后生可畏之感。说怪也怪,小乔在课堂里头经常引用老乔的说法,而老乔则在不同场合以小乔作为例子,说明目前的教育制度偶尔也培养得出好画家。
  可是,他们从来没有见过面。其实,神交也许更能深入灵魂。神交是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一般的织锦风景。见面了,见得多了,也许会磨损掉那上面的精美图案。可不是么?他们虽然没有见面,却连对于美的看法,对于冥冥之中那个“她”的感受,都是这么出奇的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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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妖》28(4)
对于生性恬淡的厚生来说,这也就够了。
  
《花妖》29(1)
终于,乔厚生第一次到菜场去了,带着他的马蒂斯,还带着乔恒棠当年朝拜蒙马特时的心情。
  这里,是大都会一个典型的室内小菜场。肮脏,嘈杂,无序,潮湿,散发着一种混合得很充分的臭味。从这里,可以听到全国各地的多种方言,也能够见到世间各种不同的人生况味。
  厚生先是站在大门口,向里头张望着。
  正在这时候,冷不防背后闪出一个很大的竹篮子,直逼逼地冲了过来,厚生的马蒂斯掉到了地底下。他俯身下去拾起书本,眼看着那只大菜篮子也弯腰下去,也同时要想捡起那本书。厚生先捡起了画册,看了看封面和书脊,用手擦了几下。小菜场同书本原是没有任何缘分的。
  “对不起,老板。真对不起!”
  大菜篮子开口说道。原来,大菜篮子背后是个女的,她一手顶着篮子,想用另一只手弯身下去捡书,非常吃力。她正眼也不敢瞧厚生一眼,只是结结巴巴着这么说道。
  厚生便立刻看到了美,一种似曾相识的美。简简单单、客客气气、礼貌周全的一句话,同她的身份不般配,与她的环境相对抗。虽然只有一瞬间,画家那训练有素的眼睛,却像快门打开了一样,就摄入了那片全景。
  第一眼的印象,她的皮肤粉白滑腻,白里透红。而且,稍微仔细瞧瞧,却又细嫩水灵,光滑柔软。那水色,城里人即使涂抹堆砌上吨的化妆品,也绝对化不出来。她的眼睛大,又不是特别大。光彩夺目,忽悠忽悠,天真无邪,把整个蓝天白云都包容在里头,呈现出一团妩媚柔美的光亮。她那眼睛反衬出了一条真理,同她相比,别个女人的大眼睛全都像没有家具的房间,大而无当。在那双眼睛里面,人们可以看到一片青色的梦,正在诞生而又跃跃欲动的梦,早已破灭却在慢慢复苏的梦。
  她那鼻子也有特色。中国人的鼻子最不容易伺候,不是流于平塌,端出一双大而扁的鼻孔,就是鼻子尖儿太大太肉,走两个极端。她的鼻子却是两全其美,在上部是高高挺挺瘦瘦的,在下方却特意生出了一小团儿肉鼓鼓的鼻翼,鼻孔也就显得像一双黑黑的、深不可测的珠子了。这样一来,那鼻子就无论从哪个方向都好看了。厚生想起来了,据说老乔教授曾经引用过一句某法国哲学家说的话,说尤物的鼻子如果增一分,或减一寸,也许整个世界就不再是这个样儿了。哲学家原来是讲埃及艳后克娄巴特拉的,现在正可以用到这个卖菜女身上。
  真正美妙的却是她的嘴唇,单单上下几条曲线就非常姣美。不同的曲线像化学作用那么合成,合成了轮廓的肉嘟嘟,色彩的湿油油。好像随时会吐出一丝丝甜蜜,不管是气息,还是话语。
  她的头发也很别致,前面留着刘海,上面随意挽成一个大发髻,蓬松有致。因为天气关系,头上束着一条洗得发白的头巾。在下巴下面、胸口上面,索性顺势打成了一个蝴蝶结。好看的还有两个耳朵,戴着像指环那样的圆耳环,小得不能再小。也许,要说特别的宝物,还得算上那双手儿,却是白白胖胖的,根根手指都圆鼓鼓的。乍一看,会以为是富家小姐的纤纤素手,不应该是长在她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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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乔厚生不假思索马上断定,她就是他曾经多次看到的那位姑娘,那位喂猫喂狗,同时也喂过人的姑娘。
  她居然出现在这么一个地方,真是太不相称了,造化也太作弄人了。
  她却自顾自举着菜篮子,姗姗地走回她的摊子。厚生就远远地看着她。
  终于,他向她的方向走过去。跟着,他又再走近了一点。
  其实,她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卖菜姑娘,就坐在那里。说她美丽啦、妩媚啦什么的,根本不能给她的卖菜生涯灌溉施肥,增加利益。美,硬软不吃、特立独行地陈列展示在那里。她五官的硬件生得非常美,表情的软件也长得特别俏,那更是交响乐里调度各种美丽进行演奏的指挥体系。她的眼睛不但好看,还特别会说话。述说着的是一篇抒情诗,一场精彩电影,一个热气腾腾的绮梦。她一低下眼皮,那浓密的睫毛就矫健地遮覆上来,既遮挡防止着人们炽热的眼光,又生怕那美目自己会悄悄流泻什么春光。她的嘴唇上面飘着一片诱人的霞光,好像就等着什么天外来的亲热狎昵,会突然在那上面降临停泊。耳朵轮廓通透柔美,连带着那耳环也沾了光。那只是普通泛黄的一种耳环,戴在别人耳朵上,一定写成大大的俗气两个字。在她那儿,就欢唱起风光旖旎,搅动起风情万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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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妖》29(2)
看啊!她坐在哪里,美就坐在那里。一派幽深的淡雅,一种清淡的无聊,一阵熏风的细雨,一团撩人的思绪。
  她四周的摆设却只有蔬菜: 一堆芹菜,几根大葱,一团米苋,还有红红的萝卜,青青的黄瓜,绿绿的豌豆,紫紫的茄子……总之,所有应时的菜蔬,她这儿都有。她的菜同别人不同,都放在一只只塑料格子里边,整整齐齐;有一两样蔬菜塑料格子不够,她就放在泡沫塑料的盒子里,端端正正。
  仔细看,她那乌黑光鲜的鬓角间还插着一小朵花儿。
  她美,也爱美。
  美也爱她!她坐在那里,美也就坐在那里;美本来静穆安详。只当有顾客来的时候,她才站起高挑苗条挺秀丰满的身躯。她那摊头上没有什么现代化设备,只用最古老的计量工具: 秤一杆。别怕秤古老,美也同样古老,甚至更为古老。
  她在给一位幸福的顾客称蓊菜。她把秤杆举得高高的,秤杆秤砣都一齐高高地欢蹦乱跳。穿过晃动可以看到她的胸脯,也是高高的,像她那些熟透的瓜果那么饱满丰厚。她那只拿秤杆儿的手儿,还翘着兰花指头儿。那简朴常见的模样儿,也一下子变成了美的注解。一种朴素、刚健、坚挺的美!
  “一块五毛一斤,一斤四两半,一共两块二毛。就算你两块!”
  她飞快地说,漂亮的脸蛋儿干净得很,没有任何其他的附加表情。那表情纯美耐看。厚生怎么看也不够。
  画家厚生有点恍惚起来,她怎么能算得那么快?她说话的语流有如天河涓涓,算术的微妙精确在铿锵和鸣,像一阵带着花香鸟语的春风,飒飒飒飒地吹过去。
  “为什么你的蓊菜要一块五?人家只要一块钱就卖嘛。”
  “老板呀!货色不一样呀。我的蓊菜全挑的嫩头,老板你看!”
  她并不很急,只是款款地回答。她还随时点缀上这里少有的礼貌用语,好像在这大好的明媚的小阳春光之下,她一时感到无聊,要找个人说个话儿散散心似的。
  她说的是一口山东话,胶东方言吧。那儿的话好听,软和的文气,拌着清脆的稚气。每一个词儿,在吐出来之前,都在嘴巴里经过一番腾挪、几下捣鼓,方才出场。不是说出来,而是滚出来的。有些词儿说起来,就像是还没有学会讲话的小孩子。于是,话语也就那么同小孩子一样,稚气好玩,活泼可爱。
  那蓊菜的确都是挑选出来的嫩头。挑剩下的,他们留着自己吃,或者减价出卖。原来,她给猫儿,狗儿,要饭的人儿,就是这些菜哩。
  那男子终于给说服,买了。于是又来了一个,要买冬瓜。
  她拿起摊子上的一把刀,缓缓地,慢慢地,咔嚓一声,就整整齐齐地切下了一大片冬瓜。
  雪亮雪亮的一把砍刀!
  她用这把雪亮的砍刀来砍冬瓜。她,抡起这把贼亮贼亮的砍刀,向那块傻头傻脑的冬瓜砍下去。
  那种干脆却舒缓的动作,那片轻松又优雅的力量,那阵柔媚还刚健的情调。
  这些厚生都喜欢看。
  她的摊头上蔬菜虽然很多,唯一能够同她本人相得益彰的,要数那雪白带点儿|乳黄的菜花。菜花让厚实的宽叶子抱着,当中捧出雪团团也似的一堆花儿。说白不能算银白或者雪白,是一种|乳白,或者说象牙白,却白得好看,白得高贵,白得内容丰富,白得引人遐想。可以说,这出色的菜花,就是她这个蔬菜摊子的一个标志,一尊招牌,一腔意蕴,同她鬓角间那朵花儿一样。
  她的菜花简直不是蔬菜,而是花儿。
  这一切组成了一团氛围,一片景致。画家乔厚生喜欢看。她裸露出来的一截手臂,雪白粉嫩。在用力的时候,手臂就轻柔扬起。在这简陋的舞台上,她在轻缓曼妙地甩甩手儿,跳着自己的舞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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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突然,厚生觉得自己看不下去了。
  他感觉到一种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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