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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鹏飞道:“我们谈别的行不行?”
崔小筠狐疑地看他一眼,随即把目光移到外面的菜圃,忖道:原来他没说实话,其实他何必骗我呢?刚才如是承认很难解释这种动机,我根本不会追问的。
多年以来,在深山寂静的生活,及佛门禅功的薰染之下,崔小筠的好强心比一般同年纪女孩子来说已淡得多了。
尘俗中的事情,人生百态,以及悲喜哀乐等情愫,她都不大愿意深究,更不愿亲自体味。这展鹏飞的出现,在她看来,有点儿象几万里晴空突然出现的一片云一般,实在使她有点儿戒惧。
她举步向菜圃行去,一面淡淡道:“随你的便,我听不听都不打紧!”
他们行过坦阔的菜圃时,净因师太已经不在,只剩下善勤女尼还在挥锄整理园地。他们行过之时,善勤连头也不抬。
展鹏飞把一切情况都看在眼中,等到转过山角,来到崎岖的小径上之时,才说道:“现下在园中做事的那位师父是谁?她一定不是这儿庵主的徒弟,对不对?”
“她姓李,法号善勤。”崔小筠回答,脚不停地行去,步伐轻盈,有些小动作十分飘逸美观。
两人走了几十步,崔小筠问道:“你怎知善勤师姊不是庵主的弟子?”
展鹏飞道:“我感觉得出来。”
崔小筠暗自笑一声,这个男子很喜欢用感觉,有点儿像女人。不过话说回来,他的感觉却是蛮准的。
一会儿,他们已来到一个小潭边,四面都是大小不等的石头,不远处陡直的涧水冲流下来,发出永不间断的水喧声。
展鹏飞放眼四望,清幽宁恬之感沁人心脾,使他觉得很舒服。
他深深吸几口气,尽量享受这山中的清新空气。然后打满两大桶水,放在水边的石头上。
崔小筠默默站在一边,并不催促他,反正还有近千担水之多,催他也没有用处。
展鹏飞的声音打破了寂静,道:“落帽峰上的一静庵,可以说是无籍籍之名,谁知道这么一座小庵之中,竟然藏龙卧虎,这真是意料不及的事。”
崔小筠一怔,道:“你说什么?”
展鹏飞把话又说了一遍,然后又道:“我可曾说错了?”
崔小筠道:“谁是龙谁是虎呀?”
展鹏飞道:“这话只是一个譬喻,江湖上时时引用,意思说有奇技异能的人。像你便是最好的例子,还有那善勤师姑,她也不是凡庸之辈。”
崔小筠道:“善勤师姊一向沉默寡言,做事勤快,也和我一样难得离屋一步,她会是不平凡的人物么?”
展鹏飞道:“我的话绝不会错,但有一点你可以放心的,那就是她绝对不是邪恶之流……”
崔小筠坦白地道:“我从来没想到善勤师姊竟然是身怀绝技之人,她一向那么勤恳老实……”
展鹏飞提起水桶,开始往回路走,一面说道:“有些人是不能从外表看出深浅的,她正是这一类人物……”
崔小筠一直跟他走到菜圃,才自个儿停步,瞅住三四丈外正在工作的善勤女尼,暗自发愣。
她自己也不知道几时走到善勤身边,看她使用锄头,翻松泥土,以及除去杂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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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勤忽然停手,道:“小筠,他是谁?”
崔小筠认为没有瞒她的必要,道:“他姓展名鹏飞。”
善勤哦了一声,道:“是干什么的?”
崔小筠道:“我不知道,本来我以为他是邪派人物,谁知后来看他为人,却又不像。”
善勤道:“看人不能光从外表看啊……”
崔小筠不禁一笑,道:“他也说过这句话,是对你而发的……”
善勤女尼抬起面庞,她看来略略黝黑,五官端正,多看几眼,就能感到她那种淳朴端方的气质。
“哦,他提到我了?”
崔小筠道:“他说他觉得你是不平凡的人物,不过,他后来肯定地说,你一定是很正派的人。”
善勤女尼眼中闪过宽慰神色,道:“我不是不平凡人物,只不过很小的时候,很偶然地学过一点点武功,事实上不过是祛病强身而已,没有其他的用处……”
她停歇一下,又道:“我已是具足三戒,一心皈佛之人,纵然有点儿武功,亦与世俗无干,你说是不是?”
崔小筠点点头,眼光随着那边展鹏飞的身影移动,他已经又在小潭打了一担水回来了。
不一会儿,展鹏飞提着空桶,穿过菜圃,很快就隐没在山径上。
此后过了很久,看看太阳已经偏到西边,还不见展鹏飞担水回来。
崔小筠道:“奇怪,他干什么去了?要是一天只挑一担水,岂不是要三年之久才能还完这笔债?”
善勤停下锄头,四望一眼,恬然道:“百年也不过是弹指间事,何况是三年呢!不过,他不应该一天只挑一担水的,你还是去瞧瞧的好。”
崔小筠迅即奔去,不久就提着两个空桶回来。
善勤见她好像不大高兴,便道:“他跑了是不是?这样也好……”
崔小筠道:“这个人真是莫名其妙,为什么偷偷跑了?”
善勤道:“这倒是不便胡乱猜测,你最好当从来没发生过这些事,从未见过这个人。”
崔小筠道:“我到处找过,都不见他踪迹……”
善勤没有搭腔,低下头去继续她的单调工作。
崔小筠也没有再去找展鹏飞,直到太阳西下,她用过斋,回到自己的小房间,点起油灯,像平日一样,翻开经典研读。
只是她今天心神略略飘浮,不像往时一般能够全神参悟经典中的奥义。
她知道这不是她禅心不够坚定,也不是被展鹏飞的丰采扰乱,而是这个人突然不见,奇怪得教人不能不惦记着这件事。
时间在静寂中悄悄溜过,崔小筠后来抛开了展鹏飞忽然失踪之事,宁恬地做她的功课,然后就寝。
翌日清晨,她提着两个水桶,自个儿走到潭边。
清澈的潭水上倒映出她的影子,她忽然醒悟,忖道:我往日总是下午才打水,今天为什么一早就摸了水桶到这儿来呢?
于是,她抬头四望,稍远处的树林上,还笼罩着一片晨雾。
我想找寻什么?这个还未落发的佛门女弟子,自我反省地道:敢是找寻那个男人的影子?啊,不,我并不是找他,莫非是我太年轻了,所以消除不了好奇心?唉,总之我还得在禅心修持上,痛下功夫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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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刚刚获得结论,小潭对面的树林内,忽然出现一条人影。
崔小筠只从眼角余光发现有人出现而已,并不知道此人是谁。但不必细想已可肯定这人必是突然失踪了的展鹏飞无疑。
她本想不抬眼瞧看,但那道人影走到对面的潭边时,和她相距只有三丈,又是正对面,不瞧他的话,势必要低下头或背转身子才行。
她自然不可以低头或背转身子,这种动作岂不是落下痕迹?反而叫展鹏飞有了胡乱猜测的借口。
于是,她徐徐抬头扬目,眼光越过潭水,落在那个屹立在潭边的人的面上。
那人也在瞧她,四目交投,大家都微露讶色。
那是个年约三十岁左右的男子,文士装束,眉目清秀,站在清澈的潭水边,后面是默静的山林,使人感到他似乎是倘徉于名山胜水的隐逸之士。
崔小筠看出了对方微一怔神的眼色含意。他的意思是万万想不到在这等所在,竟会遇见这么美丽的女孩子……
她想移开目光,因为以她的身份,实在不应注视一个陌生的男人。
但对方已潇洒地抱拳行礼,说道:“区区是桐城程云松,不敢请问姑娘贵姓芳名?”
桐城程云松?这名字从未听过,但他既是急急忙忙地报了出来,可能是甚负文名之士。崔小筠这样想道:可惜我不知道尘世中这些事情。
她慢吞吞地说出自己的姓名,本想问问他,为何来到这荒无人寂深山中。但念头一转,决定不要理会许多的闲事,便咽住了要问的话。
程云松觉察出她欲言又止的神情,不禁暗暗猜测这位空谷幽兰似的美丽少女,本来想说什么话,又为何突然不说了?
崔小筠拿起水桶,向潭中打水。因为有外人在场之故,所以她的动作特别慢,使人感到她好像很吃力的样子。
程云松迅速地绕了过来,说道:“崔姑娘,待我来……”
他已拿起另一只水桶打水,动作间并不显得费力。他一面问道:“你每天都要打水么?”
崔小筠道:“是。”
程云松道:“那边庵中的用水,都是你一个人包办供应么?”
崔小筠又应道:“是的!”
程云松声音中透出怒气,道:“这真是岂有此理,这种粗重工作,都落在你一个人身上,太不公平了……”
崔小筠不觉微微一笑,道:“这是我自愿的呀。”
程云松讶道:“你自愿的?为什么?不觉得劳苦么?”
崔小筠道:“我虽未落发,但已算是出家之人,哪能畏劳怕苦?”
程云松连连摇头,表示不同意,道:“你不能出家,这不是你做的事。”
崔小筠讶道:“为什么我不能出家?”
程云松回答得很坦白,道:“你这么美丽,不该是出家的人……”
崔小筠哑然失笑,道:“好没道理,谁说过一定要长得丑才可以出家呢?”
程云松回答得很认真,道:“别人我不管,你却不行。以你的容貌气质,应该把你供奉在最华丽的地方,最好的享受,像罕见的异种名花一般,细心呵护才对……”
崔小筠虽然觉得这个人的话未免近于交浅言深,直率得近乎无礼。可是听起来却蛮顺耳的。
因此她没有斥责他,只摇摇头,道:“人各有志,我纵然不落发出家,也宁可幽居在空山中,丫角以终老,绝不愿在那污浊扰攘的尘世中争妍取宠……”她的话声忽然中断,那是因为程云松所流露的震惊神色,使她不忍得说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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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斯文潇洒的男人,已坦率地表示为了我的决定而震撼,崔小筠想道:我无论如何也不必再刺激他呀……
程云松内心的震惊一点儿不假,尽管他见多识广,可是,像崔小筠这么美丽动人的女孩子,居然如此坚决地要放弃锦绣一般的人生,口气又是那么淡然,实在教人深切感到命运的残酷可怕。
唉,我好不容易易遇见一个能使我动心的女孩子,谁知她已矢志皈佛,绝迹红尘。多可惜啊,这朵空谷幽兰,寂寂地生长,又寂寂地枯萎。
程云松越是这样想,越是觉得自己掉落在一面大网中,徒然地挣扎,却挣扎不出来。
这种感觉在他一点儿不陌生,事实上简直熟悉不过。每当他遇见一个能使他动心的女孩子时,一定会发生这种陷溺的感觉。
然后,那结局总是千篇一律。他忽然觉得非常的厌恶,悄然地远飘无踪,或者公然地走开,把那个可怜的女子扔掉,头也不回。
到现在为止,已经不知道有多少女孩子,为他心碎肠断了。
他有时也会忽地回想起某一个少女的倩影,于是,心中掠过一阵怅惘。但是,他从不停止这种感情的游戏……
崔小筠伸手想取回水桶,她的手滑腻雪白,纤长的手指生像是玉葱一般,惹人遐思。
“崔姑娘,等一等……”
“对不起,”崔小筠轻轻道:“我不想再谈下去了……”
程云松毫不气馁,微微一笑,道:“哦?你敢是害怕听到某些道理么?我很了解你的心情,不谈也罢……”
崔小筠停止了取回水桶的动作,抬目注视这个男人。哼,我精究佛理,洞澈世相,还怕你什么歪理能扰乱我不成?她不服气地想。
程云松第一步已把她去意打消,跟着施展惯技,继续使出攻心之术。
他仰天长笑一声,道:“区区当真不怪姑娘匆匆要走,因为你本来就是逃避,不敢面对真正的人生,据我所知,很多人借佛门的幌子来逃避一切,并不是真的皈依……”
崔小筠道:“佛法精深无边,能够参悟要旨的人不多,所以你的话不无道理。”
“哦?”程云松扬扬眉毛,神态既高傲而又飘逸。“听姑娘的口气,似乎暗示说你不属于这些人之中,是也不是?”
崔小筠道:“也许是,也许不是,你看呢?”
程云松道:“我看是春蚕作茧自缚而已!”
崔小筠摇摇头,道:“不,妾身早已是蜡烛成灰彻底消了……”
他挑剔得幽微深雅,她也答得敏捷工整。这个男人的眼中,不觉流露出敬慕的神情。
四下一片幽寂,只有洞泉淙淙,鸟语关关。草木的清香,随风扑鼻,的确能使人涤尽尘虑。
程云松若有所悟地摸摸头,走到旁边一块石头上坐下。
这世上有不少人是忽聆妙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