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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云松若有所悟地摸摸头,走到旁边一块石头上坐下。
这世上有不少人是忽聆妙旨,顿时彻悟的。但我这一辈子休想。他一面寻思,一面仍然装出若有所悟的样子。
这等上乘的攻心之术,真是无懈可击。他已看准了崔小筠当真是虔心礼佛之人,凡是这类人,都有悲悯世人之心,只要有机会,定必不惜苦口婆心,劝人皈依的。
所以他只要表现出接近了参悟境界,崔小筠绝对不会轻易舍他而去。
果然一切如他所预料,崔小筠心中正暗暗窃喜,假如能够度化这个男人,真是功德无量。
程云松徐徐道:“老实说,佛家的精义我有很多无法了解,所以……”
崔小筠道:“你可不可以举个例子呢?”
程云松道:“当然可以,譬喻说空即是色,色即是空。我不是不知道佛家的解释,但在事实上,我没有法子承认这是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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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小筠道:“何故不是真理呢?”
程云松道:“例如我现下眼中之你,明明美如天仙,万分动人。我虽然明知百年之后,终必化为尘土。但是,此刻你若是硬要我认为这等色相并非真实,便万万不能办到了。”
崔小筠道:“这只是你缺乏修持之功,不能用慧眼去看这世间色相而已,当然勉强不得。”
程云松道:“再举个例说,你们佛门弟子,讲究六根清净,四大皆空,尤其在六欲上,痛下功夫,务期不堕情障,对也不对?”
崔小筠道:“对呀,勘得破情关,大概就差不多了。”
程云松道:“但事实上却大不可能,以六欲来说,由色欲。形貌、威仪姿态。语言音声、细滑以至于人相等,把一切可以生出爱恋的因素都包括了,而你们佛门弟子,都完全要摒弃,对不对?”
崔小筠道:“当然啦,一个人不论颜色多好,形貌声音多好,其实不过是一副臭皮囊,只差在世俗之人,没有慧眼看得破而已!”
程云松道:“话说来可轻松,但事实上却千难万难。试想想看,假如把一个男人和一个美丽的女子放在一起,要他们整天在一起,哼,我不相信这个男人能够永远不动心。”
崔小筠微微一哂。她时常听年长的比丘尼谈论男人,总是评论得一文不值,特别是好色的劣根性,这些尼姑们指谪最卖力。
那么程云松举的例子,不过是说明男人的愚蠢可笑而已,却与女子不相干。
程云松道:“你笑什么?”
崔小筠道:“我觉得你相当坦白,一点儿也不替男人留面子。”
程云松忙道:“你别误会,女人也是一样。例如你,你是虔心向佛的人,可是若把你放在某个地方,和一个美男子日夕相处,也难免会日久情生。”
崔小筠鼻子中哧了一声,道:“我才不会呢!”
程云松道:“可惜我不够资格,不然的话,定要证明给你瞧瞧。我有一个朋友,没有人不赞他英俊的,但离此地太远,三个月内找不到他……”
崔小筠道:“其实你已经够资格了……”
她的话忽然咽住,因为以她一个少女的身份,岂可品评男人的俊丑?
程云松洒脱地笑一下,道:“不,我自知还差得远。不过,如果你没有打诳,我在你眼中还过得去的话,我甚愿一试!”
他说的很严肃很认真,没有半点儿吃豆腐的样子。
崔小筠耸耸肩,心里也认真地考虑起来。这是追求真理的一个严肃课题,并不是闹着玩的,以她学佛多年的功力,如果还勘不破这六欲情关,还谈什么?
程云松俯视着清潭倒映的人影,心中燃烧着希望。看来这个少女,很可能答应作这么一个试验呢!如若成为事实,到时候可能他自己深陷情网,而她却仍然无动于衷,这后果相当可怕。
但纵然如此。仍然值得一试。好在我也不是初出茅庐之辈,又可以试出我“负心”的功力到了什么地步。
他默默分析情势利弊,却微感惕凛。
“我们这个试验,可有时间限制么?”崔小筠问:“总不能试上一辈子呀!”
程云松道:“那用不着,六欲之中,没有一种不是依靠青春的,当年华老大之时,不论是谁,也无能为力。”
崔小筠道:“好,不过我先说明白,如果你未得我同意,而有失礼的行为,我便马上走开。情形严重的话,我可能杀死你,请你记住这一点。”
程云松心中大喜,脸上保持平静,淡淡道:“咱们只是寻求真理,我自信不论情感有何变化,也不会对你失礼。”
清晨的露珠已经在朝阳下消失,虽然山中的空气仍然那么清新,微风带着凉沁沁的晓寒。可是仍然可以意味得到午间的炎热正慢慢接近。
就像“命运”一般,虽是渺茫难测。可是很多时候,人们依然能够感觉得到其中的变化!
这个男人走的时候,就像出现时那么悄无声息和不留痕迹。
崔小筠第二次把空的水桶带回潭边时,程云松人影已杳。
她一点儿也不在意,不让心湖起半点微澜。于是,她继续挑水,一担担的往庵里挑回去。
这种刻板式的劳动,根本不需要脑筋。在她来说,也不必多消耗太多的体力。所以她的身体和心情方面,全都处于一种空闲状态中。
也不知挑到第几担,来到潭边之时。她忽然停了下来,凝眸寻思。
程云松那股潇洒的风度,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尤其是他明明已约好作一个试验,却又忽然不辞而别,留下来一大堆疑团。
他是什么人?家住何处?家里还有些什么人?他靠什么维生?
假如他履行约定,那么将如何进行?是在这落帽峰一静庵?抑是到别一处地方?
崔小筠耸耸肩,颇费了一点儿气力,才把程云松的影子抛开。
她伸手去拿水桶,忽然觉得挑水这件事,对她没有什么意义。
我为什么不停地挑水呢?庵里又不缺水用。
崔小筠想道:纵是为了代展鹏飞还债,也用不着如此拼命啊……一定是另有原因的。是为了“逃避”呢?抑是想“发现”什么?
我该回到庵里,做点儿功课,等有空之时,再替展鹏飞挑水才对……
她的思想被一阵朗朗的语声打断。“崔姑娘,在下有点儿消息奉告!”
崔小筠抬眼一望,只见展鹏飞在左方一块大石后转出来。
这个青年英俊轩昂,语声和态度中都含有一股淳朴味道。
崔小筠忽然泛起一种亲切之感,于是笑了笑,道:“啊,是你,有什么消息呀?”
展鹏飞走到她面前,深深吸了一口气。道:“这儿的气味好舒服……”
崔小筠同意道:“是的,大概是这个小潭的缘故。”
展鹏飞道:“这儿凉快得多了,不比山下城市里,太阳一出来,就渐渐热了。”
她嗯了一声,道:“山上总是比平地凉快的……”
展鹏飞找了一方合适的石头坐下来,随手扯了一根草茎,放在嘴里咬扯。
他显得很悠闲,甚至有长久聊下去的样子。
崔小筠也在另一方石头坐下,反正山中岁月,从不着忙,慢慢的聊上一阵也好。
展鹏飞想了半天,才突然道:“我看见你那个朋友走了。”
崔小筠张开口,正想否认是朋友。但忽然想到如果她和程云松不是朋友,以后若是常在一起,岂不是叫人瞎疑心?
于是她咽下否认的话,曼声道:“哦,你也看到了?”
展鹏飞不便再问下去,以免有追根究底之嫌。因此他虽然见到程云松走动时身法矫健,快若流星,武功极是高明,却也不再提起。
“对了,我赶上山来,为的便是昨午儿在外面听到一些消息……”
展鹏飞一面说,一面回想起昨午的事情,那时候他挑了水桶,到水潭去取水。
在小径上,忽然从树叶间隙中,看到有人走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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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知道那是另一条小径,可以通向庵前。仔细查看时,两个人先后晃过去了。
前头的一个是五旬左右的比丘尼,他不必费一点儿心思,就猜得定是此庵主持净缘师太。
后面的一个是个男子,晃过去时轻飘飘的,好像脚不沾地一般。
展鹏飞诧异地想了一下,还是走到潭边,放下水桶,不过没有继续打水,迅即绕到那边的山径去,循着净缘师太他们行过的路,悄悄跟去。
离一静庵只有百来步之遥,转角处传来话语声,使展鹏飞惊觉地停步,侧耳而听。
一个苍老的女人声音,道:“施主,崔小筠这孩子一定在庵里。她从来不乱跑,可以说是足不出山……”
另一个男人声音道:“这儿二十两银子,给贵庵添点儿香油。”
净缘师太呵呵笑起来,道:“施主今日布施小庵,为自己种了福田,待贫尼去把崔小筠叫来可好?”
那男人道:“用不着了,我自己去找她就行。你装作不知道我来过,行不行?”
净缘师太道:“行,行,那么贫尼先回庵去,您施主随后再进来就可以啦。”
他们还说什么话没有,展鹏飞已不知道,因为他已悄悄行开。
照这样看来,这个男子曾经在庵中借宿一宵,直到今天才离开的。只不知此人是崔小筠的什么人?是她的长辈?亲人?抑是朋友?
崔小筠见他沉吟了好一会儿,还没把山下的消息说出,便提醒他道:“你刚才提到有些消息,是么?”
展鹏飞道:“啊,对不起,我的确打探到一些消息。”
崔小筠道:“是不是有关断肠府的?”
展鹏飞点头道:“正是,听说断肠府一下子来了不少高手,甚至有人传说连府主也来了。其他各大邪派,也都……”
崔小筠摆手阻止他说下去,道:“别的人我不管,只要知道断肠府的消息。”
展鹏飞耸耸肩,把一些话咽回去,道:“好吧,那断肠府府主曹天行座下四大恶人,最少已来了三个,至于曹天行本人有没有来,我可就不知道了?”
崔小筠道:“曹天行是断肠府主么?不知长得怎生模样?”
展鹏飞道:“我也没见过,不过有人告诉过我,断肠府主曹天行,是个阴阳脸,半边黑半边白,一定很易认出。”
崔小筠道:“对,那不难认出。那四大恶人呢?你可知道他们的模样?”
展鹏飞讶道:“你跟他们有过节,却一点儿不知人家的底细?”
崔小筠道:“我从不下山,怎会知道呢?”
展鹏飞很想叫她问问她的朋友那个潇洒的文士。可是他终于忍住了,道:“曹天行座下的四大恶人,我只记得一个叫蒙良,外号大屠夫,一个女的外号火中莲,名字忘记了。还有一个外号忍书生,名字也忘记了,第四个连外号也没记住。”
崔小筠瞅他一眼,心想:第四个恶人该不是你吧?
她微微一笑,道:“你已经比我知道得多啦,唉,我在山里,真是孤陋寡闻得很。”
展鹏飞道:“你客气啦,我还听说这些人都住在山脚下一个什么庄院,在哪儿我不晓得,反正离这落帽峰不太远就是。”
崔小筠凝眸沉吟了一会儿,才道:“这些人都很凶,对不对?”
展鹏飞道:“有的凶,有的看起来一点儿不凶。听说那个外号火中莲的恶女,长得十分妖艳……”
崔小筠道:“奇怪,很多坏人外表都很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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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鹏飞道:“你打算找他们么?”
崔小筠道:“我还不知道,但如果他们是刚刚来到的,那就不是我要找的人了。”
展鹏飞不便再追问下去,便道:“我走啦!”
崔小筠道:“谢谢你带给我消息,你要到哪儿去?”
展鹏飞道:“到处走走,反正我不会在任何地方停留得太久,最多呆上半天,就得换个地方才行。”
崔小筠讶道:“为什么呢?那不是很不安定么?要是我的话,决难忍受这种流浪生活。”
展鹏飞道:“我也不喜欢这种游魂似的生活,但目前却不得不这样过,因为我有很多仇家,如果一个地方停留久了,一定会连累居停。你想想看,我怎能连累那些招待我的主人呢?”
崔小筠没有再说,现在她更怀疑这个青年,就是断肠府四大恶人之一。
如若不然,他怎会有那么多的仇家和敌人呢?
她打从心中泛起恻隐和同情,轻叹一声,道:“你何时才能够化解得了这些孽债呢?展鹏飞,听我说,你仪表堂堂,年纪还轻,为什么要惹是生非,落得仇敌遍地,被迫要过那等流浪生涯呢?”
为什么?我用不着告诉你。展鹏飞想。这个女孩子居然教训起我来,真是笑话,你们只会自扫门前雪,哪里能了解我这种满腔热血的人?
以往平静恬淡的生活,那种滋味忽然掠过心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