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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地,他们对看到的情景很不以为然,探查着财富的衰败不免有点心满意足,一个警察踢了下破旧的管道装置,水管一直通到霍拉山泉,上面到处缠裹着被水浸湿的破布。他拿手电往厕所水箱里照了照,发现冲水套件用橡皮圈和竹条修整过。
到了厨子那掩埋在一堆乱糟糟的龙葵下面的小屋,警察脸上的恭敬之情就绷不住了,他们毫不掩饰地表示出轻蔑和不屑,掀翻了厨子的小床,任由他几件可怜的家当堆在地上。
看到他的家什这么寒酸,赛伊感到心痛:几件衣服挂在绳子上,一片剃刀刀片和一小块廉价的褐色肥皂,一条她以前用过的库鲁毯子,一个用金属夹子固定的纸箱,曾经是法官的,现在用来装厨子的文件——帮他获得这份工作的推荐信、比居的信、某场官司的法庭文件——那是在他老家乌塔帕拉德什邦的村子里打的官司,为他兄弟霸占他五棵芒果树的事儿。纸箱里还有个棉缎束口袋,里面装着一只坏了的手表,这表修起来太费钱,但又很珍贵舍不得扔掉——他还可以把零件拿去典当呢。零件都收集在一个信封里,警察撕开封口,一只上弦用的小旋钮飞了出来,滑落到草丛里。
房间墙上挂着两幅照片——一张是厨子和妻子的结婚照,一张是比居穿戴整齐在离家前拍的。相片很明显是穷人拍的,生怕浪费了一张底片。当全世界的人正以人类前所未有的放纵姿态在镜头前面搔首弄姿,他们却仍然僵硬地站着,像在做X光检查。
赛伊好奇地猜想他是否爱他妻子。
厨子的妻子是十七年前去世的——在树上采摘喂羊的树叶时不慎滑了下来——那时比居才五岁。他们说是一场意外,不怪任何人——这只是命运以自己的方式更多地分配给穷人不能归罪于他人的意外。比居是他们唯一的小孩。
“真是个淘气的孩子!”厨子说起儿子总是满怀喜悦。
警察把纸箱里的信全倒了出来,捡起一封开始读,那是三年前比居刚到纽约时的来信。“尊敬的父亲,不要担心,一切都很好。经理让我做全职侍者。提供制服和伙食。只有英国菜,没有印度菜,店主不是从印度来的,是美国人。”
失落 第二章(2)
“他给美国人打工。”厨子早就把这封信的内容跟市场上的每个人都说了。
失落 第三章
遥远的美国。刚来的时候,比居做服务生,和其他男侍者在柜台后站成一排。
“要根大的吗?”和比居一起上班的罗米用食品钳夹起一根香肠晃了晃,香肠肥满、多肉、弹性十足。他面前是一位长相甜美的女孩,从小的教养要求她对待有色人种要和其他人一样。
格雷木瓜热狗店。热狗,热狗,两个加一瓶汽水卖美元。
店里面工友的精神状态起初让比居惊奇又害怕,同时也很兴奋,接着又是害怕。
“洋葱,芥末,腌菜,番茄酱?”
“辣味热狗?”
香肠晃来荡去。好像一个变态佬从树后跳出来——一边在摆弄他身体构造的那个部位——
“大的?小的?”
“大的。”长相甜美的女孩说。
“橙汁?菠萝汁?”
店里挂着纸做的彩条,摆放着塑料橙子和香蕉,很有节日气氛。屋内温度足有华氏一百多度,汗珠顺着服务生的鼻子滴下来,溅到脚趾上。
“您是要印度式热狗?美式热狗?还是特殊风味热狗?”
“先生,”一位女士说,她从孟加拉来看望在纽约一所大学读书的儿子。“您的店真不错。这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弗兰克福特香肠,但最好改个名称,太古怪了——根本莫名其妙!”
比居和其他人一起挥舞着热狗,但每当下班后,他们去曼哈顿的华盛顿高地找那些多米尼加女人——只要三十五美元!——他就顾虑重重。
他装出一副厌恶的样子来掩饰自己的羞怯,“你们怎么这样?那些、那些女人可脏了。”他一本正经地说。“臭表子!”可听上去又不够老练,“他妈的表子,他妈的贱女人,你们会染上病的……臭烘烘的……黑鬼……又黑又丑……让我恶心……”
罗米说:“到这会子,我都可以和狗干了!——啊呃——”他嚎叫着,夸张地头向后仰,“啊呃啊……”
其他人哄然大笑。
他们是男人;而他只是个婴儿。他十九岁了,可不论长相和心智都要小好几岁。
“太热了。”下一次他找了个借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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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下一回:“太累了。”
随着季节转换:“太冷了。”
后来他们分店的经理收到通告,要求他检查雇员是否有绿卡,比居几乎打心底感到如释重负。
“我帮不上忙,”经理说,微微涨红了脸,向下属传达这种羞辱性的消息让他颇为尴尬。他是个好人,名字叫弗兰克——每天打理着一家卖弗兰克福特香肠的热狗店,这不免有点滑稽。“我的忠告是悄悄消失……”
于是他们消失了。
失落 第四章(1)
英国菜。厨子脑海里浮现出从罐头里倒出的火腿卷,红红的,切成厚片,放到油里炸,还有金枪鱼蛋奶酥,脆饼干派。他笃定地想,既然儿子做英国菜,那一定比做印度菜的职位高。
警察似乎被第一封信所吸引,开始看其他的信件。他们找什么呢?阴谋诡计?卖枪赚的钱?还是想了解自己怎么去美国?
从比居信中可以查出他做过一长串工作,但除了工作的店名不同,信的内容却大同小异。这重复透着温馨,厨子反复说着儿子重复的内容又加深了这温馨。“很棒的工作!”他跟熟人说,“比上次的还好。”他想象着沙发、电视、银行账户。比居最终会赚到足够的钱,那时厨子就可以退休了,会有个儿媳妇侍候他吃饭,给他揉搓脚趾,孙儿们苍蝇似的到处飞,任他拍打。
也许在山崖上的房子里,时光已死去——外墙爬满了苔藓,模糊了房屋的轮廓,屋顶上长满羊齿植物——但每一封信都在一步步将厨子带向未来。
他回信写得很仔细,不想让儿子看低了他这个没受过什么教育的父亲。“一定要存钱。不要借钱给别人。小心和你说话的人。外面很多人说一套做一套。撒谎的人和骗子。还要记得休息。一定要吃饱。健康就是财富。作任何决定前先和南度商量一下。”
南度也是从他们村出去的,和比居在同一座城市。
卓奥友的邮箱曾收到一张《国家地理》杂志的赠券,免费赠送充气地球仪。赛伊填好表格,寄到远在美国奥马哈的某个邮箱。过了好长时间他们几乎都忘记了,地球仪寄来了,还附带一张证书,祝贺他们成为探险爱好者的一员,共同拓展人类知识领域,在几乎整整一个世纪里勇于冒险。赛伊和厨子给地球仪充了气,装上轴,用附赠的螺母固定好。邮件很少寄来这样的意外之喜,又是如此美妙。他们看着沙漠、山脉——清新的绿和黄,是春天的色彩——还有南北极的白雪;在这个伟大的圆球的某处住着比居。他们找到纽约,赛伊费劲地向厨子解释为什么他们这里是白天而那里是黑夜,圣奥古斯丁修道院的艾丽斯嬷嬷曾用一只橘子和手电筒演示过。厨子很奇怪印度的天先亮,这两个国家的其他方面似乎没有遵循这有趣的前后次序。
信就丢在地板上,旁边还有几件衣物;破旧的床垫被掀翻了,下面的报纸散落得到处都是,这些报纸原是垫在床上防止弹簧圈刺穿薄薄的床垫。
警察展示着厨子的贫穷,一切都在表明他无人照料,他的自尊也毫无根由;他们撕开假面,一把摔在他脸上。
警察撤退了,带着他们的伞——大多是黑色的,只有一把是粉红色,印着花——穿过杂乱如麻的龙葵。
厨子跪在地上搜寻表的银色旋钮,它消失不见了。
“唉,他们是得每样东西都搜一遍,”他说,“很正常。要不怎么知道我是清白的?多数情况都是佣人偷东西。”
赛伊觉得很难堪。她很少来厨子的小屋,有时过来找他,他就非常不自在,她也不舒服,似乎他们之间的亲密到头来只是一种假象,他们以结结巴巴的语言维系的情谊变得很浅薄。赛伊说英语,而厨子说印地语,语言的不合拍让他们的感情很难深入,很难发展到需要复杂语汇的程度。可每当看到厨子坏脾气的样子,听他在市场上胡乱砍价,赛伊总感到亲切,对自己和如此难以相处的人住在一起颇为得意,不管怎样,这人和她说话的时候总是情深意切,叫她宝贝伊或是赛宝宝。
她第一次见到厨子是九年前,从台拉登的圣奥古斯丁修道院过来。她下了出租车,月光如水银泻地,照着房子上的几个字——卓奥友——她候在门口,她瘦小的身影更衬托出这里风景的空旷。她身旁放着只锡皮箱子,上面写着“S。米斯特雷小姐,圣奥古斯丁修道院”。
干城章嘉雪山阴森地闪着光,树木沿道路两边延伸,树干惨白,树叶发黑,在树墩中间一条小路直通向房子。
失落 第四章(2)
似乎过了很久他们才听到一声哨响,一只灯笼渐渐靠近,厨子出现了,罗圈着腿,面容苍老粗糙,面色灰暗,和现在看起来一样地饱经风霜,估计十年后他还是这样。贫穷会让一个人加速变老。压缩的童年,漫长的老年。他和法官的年龄相差一代,可从脸上根本看不出。他的衰老表露在他的性情里,在水壶和衣服里,在厨房里,在他的声音和面貌里,在沉积的灰尘里,在沉淀了一生的油烟和煤油的气味里。
“他们怎么敢这样对你?”赛伊说,想填补他们之间的鸿沟,这时他们坐在一起审视着警察留下的烂摊子。
“可不这样的话,又算是哪门子的调查呢?”厨子辩解道。
他们从不同的角度试图挽回厨子的尊严,却更加凸显了残局的触目惊心。
失落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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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居在宝贝餐厅。
从外面看,这是一间法国餐厅,里面的厨房却是墨西哥人和印度人的天下。后来又雇了个巴基斯坦人,那它就是墨西哥、印度和巴基斯坦的厨房。
比居在“殖民风情”餐厅里体验纯正的殖民地风情。
上层,奢华的殖民情调;底层,贫穷的土著。哥伦比亚人、突尼斯人、厄瓜多尔人、冈比亚人。
后来是星条旗快餐厅。上面挂着美国国旗,下面是危地马拉国旗。
比居来后又加了面印度国旗。
“危地马拉在哪儿?”他得问一问。
“关岛在哪儿?”
“马达加斯加在哪儿?”
“圭亚那在哪儿?”
“你不知道吗?”圭亚那人说,“伙计,圭亚那到处都是印度人。”
“关岛有印度人。放眼一望,全是印度人。”
“特立尼达?”
“特立尼达都是印度人!你不信啊?都这么说话——‘伙哦计,开一听三呵文鱼罐呃头。’”
马达加斯加——印度人,印度人。
智利——火地岛上玫瑰之地的免税店里充斥着印度人、威士忌和电子产品。想到巴基斯坦人在阿里卡的二手车生意做得比印度人好就心里不痛快。“哎……算了……就让那些笨蛋赚他们的那份儿吧……”
肯尼亚。南非。沙特阿拉伯。斐济。新西兰。苏里南。
很久很久以前,一群锡克教徒来到加拿大;他们到达边远地区,那里的女人脱掉自己的宽松裤,把她们的印度无领罩衣当裙子穿。
印度人,没错,在阿拉斯加;一个印度乡下人在离北极最近的城镇上开了家离北极最近的杂货店,主要卖罐装食品、钓具、盐包和铲子;他的妻子带着孩子仍然住在印度的卡尔纳尔,由于丈夫作出的牺牲,孩子们能上得起小天使幼儿园。
黑海边,没错,印度人做着香料生意。
香港。新加坡。
他长这么大怎么什么都没学到?他知道英格兰,还有美国、迪拜、科威特,可其他就不大知道了。
纽约的地下厨房是一个完整的世界,比居对此准备不足,所以当那个巴基斯坦人来的时候,他几乎松了口气。至少知道该做些什么了。他写信告诉了父亲。
厨子很警觉。儿子工作的是个什么地方啊?他知道那个国家汇聚了世界各地去打工的人,但是,哎,可不能有巴基斯坦人!一定不能雇佣他们。应该更偏向印度人——
“当心,”厨子在给儿子的信中写道,“当心。当心。离远点。不要相信他们。”
儿子的所作所为让他骄傲。比居根本没法和那人面对面说话,他的每个细胞都感觉到那人的虚假,他的每根汗毛都保持着警惕。
印度人和巴基斯坦人的对立。
哦,古老的战争,最好的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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