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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主义、现实主义,还有女性主义和唯美主义。
凯瑞没有想到,在这个雪夜、这家小酒吧里会遇上阿芒。她的目光在幽暗中,注视着一位披着披肩缓缓而来的女士。她看上去富贵而独特。那款披肩是微暗而带荧光的红,有点像玫瑰开了一夜,有些倦意却风韵依旧的那种样子。披肩上手绘的牡丹,分别开在肩的两头,在灯光下荧光闪烁。凯瑞觉得披肩之于女人是一种风度,披上披肩的女人大多看上去既柔美又大气。她们即使独自坐在酒吧里,有披肩这个气派的东西做掩护,就有一种神圣不可侵犯的架势。那些男人只能远远地望着她,而她成了一道风景。
然而这个披肩女人,没有等来她的情人。她坐在酒吧里什么也不喝,酒杯被她捏在手中摇晃着。酒一点点滴落在桌子上,湿湿的一片。她走的时候留下了小费,吧女不声不响地藏进自己的口袋。一会儿,在她的位子上来了一位先生。那位先生还没有坐下就像被捉奸似的,被一个突然踹进来的女人捉住了。女人的嗓音很大,酒吧里的眼睛齐刷刷的望着她,她才不管这些,冲男人说:“你到这里来干什么?不就是等那个披肩女人吗?”
酒吧里有些客人站起来看热闹,凯瑞也站了起来。这时候一个男人的声音冲她喊:“凯瑞,凯瑞……”凯瑞看到了阿芒,又惊又喜地说:“你也在这里?”
“是啊,我第一次来这里,这么巧?”阿芒说:“这个小酒吧不错,很有情调。”
阿芒到小酒吧来,倒不是与李薇闹矛盾的缘故,而是他觉得他自己生命内在的痛苦。这段时间他仿佛江郎才尽,什么也写不出。于是,他好几次想象海子那样卧轨自杀,但他没有海子的勇气。所以,他需要排遣内心的忧郁。排遣就成了他每天的功课。有时候他像个幽灵,摇摇晃晃地走在大街上。有时候他也像个精神病患者,眼圈发黑、蓬头垢面地出现在某个场面。
“你以为你是谁?”李薇被长久忽略而愤怒地说:“神经病,你成不了艾略特也成不了海子,你什么也成不了,你别梦想了。”
温柔的李薇,婚后一点儿也不温柔了。她有时如同母狮一样,冲阿芒怒吼。有时会不做家务事,赖在床上蒙头睡觉。他们没有孩子,两个人一冷战,家里就像坟墓一样了。这时候,阿芒就晃晃悠悠地在屋子里转来转去,弯腰拾起地板上的亚里士多德。在合上这部砖头似的论著时,他用它砸了一下自己的脑袋,仿佛要震醒自己似的。
那晚凯瑞与阿芒从酒吧出来,鹅毛大雪还在纷纷扬扬地下着。阿芒将自己的外套披在了凯瑞身上。这是他不经意中,推开了情欲之门。他们在雪地里,在别人的屋檐下拥抱亲吻。他们迷惘的生命,仿佛打开了崭新的一页。后来,他们带着好心情各自回到自己的家,他们也带着希冀等待下一次的约会。
凯瑞的丈夫余叶,在家里一直等待着妻子。他有点后悔与妻子发生口角。他觉得口角一天天多起来,总不是好事。他该怎样来与凯瑞沟通?他知道凯瑞夜晚独自出门,游魂似的到马路上闲逛、漂泊,很容易遭到流氓的袭击,同时也可能遇上几位见义勇为的人解救。
夜已经很深了,窗外还飘着雪。余叶按奈不住地出门寻找凯瑞,刚走到楼下便看见凯瑞回来了。他松了一口气说:“回来了?”
“是啊,回来啦!”
凯瑞心里一阵暖意,并为自己与阿芒的拥抱亲吻感到羞愧。说实在,这时候的凯瑞还是想与余叶,好好生活在一起。这晚他们做了爱,Zuo爱之后余叶拥着她,与她很认真地讲着他当兵时期,在前线阵地上发生的生命故事。他说你一定要好好听我讲,你听我讲后就会明白很多事情。
世界与内心5(2)
生命是脆弱的,但生命也会很有价值与意义。比如很多年前,我躺倒在前线阵地上时,什么也看不见。我的内心感到一种浸入骨髓的寒冷和恐怖。仿佛时间和空间,都已不复存在了。世界一片黑暗。我想喊叫,却发不出声音。我隐隐约约感到,我身上的某种东西破碎了。我的生命正从那个破裂的地方悄悄流走。我一遍又一遍倾听到一个奇怪而神圣的声音:死亡。死亡。死亡。然而死亡没有把我带走,我猛地睁开眼睛,模模糊糊地看见战友胡建成被一团火光炸碎,其气味难闻的硝烟正弥漫在我眼前。
余叶讲到这里,看看睡在一旁的凯瑞,说:“你有没有在听?”凯瑞说:“我不是很认真地听着吗?”余叶这才又继续讲下去。他说那天我用力爬起来,可胡建成血肉模糊的脸,让我的心一下子割出无数道流血的口子。我赶紧与另一个战友,一个抓住他的胳膊,一个抓住他的腿,把他放进担架。我们抬着他往前走,他的脸在白云游动下摇晃着,仿佛让他梦见自己躺到了小小的摇篮中。
一股黑烟正走过天空。走过去,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我们抬着他走上了山坡,山坡上那顶临时搭起的帆布帐篷下,就是一个小小的野战医院。那里摆满了担架,死亡、呻吟、恐惧和痛苦纷至沓来。大部分是枪伤,也有缺胳臂少腿的炸伤。空气里弥漫的全是腥甜的血味和烧焦的肉味儿。医生很忙碌,他们用听诊器首先听听每个新到的担架,然后决定是否给他们蒙上白布。
胡建成被抬进帐篷后,白灯泡晃晃地照着他。他丝毫没有半点反应。于是医生剪开了他的裤子。其实说是裤子,不如说是一些零碎的布条。那布条已让人辨不出颜色。护士端来托盘,手中银光闪闪的剪刀,十分豪爽地咔咔响着。三下五除二,便将那裤子的残余解决了。稀稀拉拉的布片,横七竖八地搭拉在手术台下面的大桶里,沾满泥土和鲜血的棉球、纱布接踵而下。一会儿,便把大桶填得奄奄一息。
胡建成被很快清理干净了。他安安静静地躺在手术台上,模样让我觉得他已经死亡。我泪眼模糊地望着他残缺不全的躯体,想起刚入伍时与他一起参加过的一场球赛,就有一种锥心刺骨的疼痛。后来医生对我说胡建成还活着时,我激动极了。我无法用语言来形容我的心情。仿佛死而复生的不是他而是我。我想象他将来坐着轮椅车,那飞速转动的两只轮子,就像他肋下生出的一对翅膀。那种重新获得了生命的自由,该是人生中最值得庆贺的事。
然而医生复杂的眼神,让我的心悬到了半空中。我能听见我的心脏,在赤裸裸地跳动。咚咚,咚咚,像头一回听到炮声一样紧张。而此刻,医生在听诊器下感觉到的景象,也是一颗心的景象。那是一颗特殊的心。它无血而倔强地跳动在已经冰冷的胸膛里,就像干涸的河床上,一架死后仍在转动的水车。它不息的挣扎,将会燃烧成火焰一样缤纷。
医生给胡建成注射了一种针剂。他的身体,忽然一颤一颤地抖动起来。一股鲜红的血,从他的口中流出来。我大声呼唤他。这时女护士端着棉球和纱布,来到他面前。她轻轻地擦干净他嘴角的血迹。也许她身上淡淡的清香,以及药味混杂的气息,使他那大睁的眼睛里颤动着一滴泪。一滴晶莹的泪,顺着他的眼角滚落下来。之后,胡建成的脸,渐渐变得平静而从容。
接下来,医生又听了胡建成的心脏。最后摇摇头,合上了他的眼睛。医生为他蒙上白布时,我们的神情十分肃穆、庄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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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叶讲到胡建成死亡的时候,心里很沉重。那是他亲眼目睹的事。战争、流血、死亡。然而身处和平时代的人,能有多少人听得进去?余叶这时候发现,凯瑞已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他叹了口气,转身顾自己睡去。
世界与内心6(1)
凯瑞因为阿芒的出现,心里的空荡变成了沉甸甸的厚重。她开始还有耐心听余叶讲他的战争故事,到后来就显得不耐烦了。她说你别老说你的战友胡建成,他老早死了。你重复来重复去的,战争的阴影什么时候才能从我们家里消失?
余叶没有作声。他觉得怀念阵亡士兵胡建成是内省式的,不是思辨也不是辨论,是他通过专注的内省获得他的思考着的内心世界。而对凯瑞的叙述,是一种对叙述本身的叙述。他需要凯瑞明白,岁月、历史、海、友情、性、罪恶甚至上帝,都与死亡有关。向死而生,死便犹如音乐、犹如盛开的鲜花、犹如翱翔的仙鸟。余叶虽然不是中文系的学生,也没有上过正规大学,可他在图书馆工作,他读的文学书并不比凯瑞少。
前些天,他在一片游移不定的混沌之中,对这样一些书名很感兴趣。诸如:《在世界中心呼唤爱》、《天籁自由鸟》、《断崖上的情人》等。他匆忙地将它们放在一起,并用几根棉线来回缠紧。他准备把这些书,带到旅途上读。他要回一趟故乡,故乡情结使余叶魂牵梦绕。这完全是凯瑞对他越来越心不在焉所致。他知道自己不是个为声色所左右的肉食之徒,并不存在于放浪形骸时在女人怀抱里,烂醉如泥直至魂归西天的颓废行径。他认定自己是个正直的人,军人的气质很难从他身上消除。
现在他要把儿子带到爷爷那里去,让他感受北京的生活。北京是什么呢?是浦江清的《清华园日记》,还是老舍名作《骆驼祥子》?抑或是京剧界前辈翁偶虹的《北京话旧》?余叶不管那么多,但他知道无论他游走到哪里,他的灵魂是属于北京的,他儿子的灵魂也应该是属于北京的。
余叶与儿子北上的那一天,雪早已融化了。冬日里的阳光暖暖地照在大地上,很多人坐在阳光下晒太阳。太阳之于人类是多么重要。凯瑞想起小时候唱的:“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凯瑞在太阳下暖暖地坐着,她在这座城市、这片环境从一出生就生活在这里。这里曾经生活着她的外祖父、外祖母还有祖父与祖母。他们已先后相继辞世,悲伤来而复去。居室被改变、家产被变卖、书籍散失、家传的诸多信物也已不知踪影。生活时而沉寂、时而喧哗,各种人物来来往往。在人生这个短暂的舞台上,人们来回折腾,直到生命的终结。
那天黄昏时分,凯瑞被阿芒的突然而至,感到诧异又感到欣喜。在一阵赏心悦目的晕眩之中,她对他无声的恳求,默然应允。屋内的光线是幽暗的,幽暗的光线里,依然能看到墙上的油画。那是一幅河水将要漫过堤岸,岸边孤独的石屋似乎是在等待幸福之风的吹临。一群鸽子在天空盘旋,一片安详平和的景象。
他们相拥而坐,将两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一种宾至如归的感觉,让阿芒鲜红的舌尖,抵达他期待已久的芬芳。吮吸是如此静谧,仿佛所有的时间都凝固了。阿芒感到身体的灼热与性欲的呼唤。仿佛一首美妙的诗歌,以它的音韵节奏,掠过他的脑际在空气中飘荡。爱情与生命,以颤动的手指,轻按在手腕的脉搏上。于是帘上带流苏的窗帘,窗外密集的车流就被抵御在他们的世界之外。
现在他们躺在床上。他们的生命一路走来,仿佛从前全都是积蓄、过程与铺垫,惟有这一刻才是结果,才是根本和爱的最高境界。
凯瑞的心是热的。她的血液在阿芒的启动下,如江河般奔腾,如火山般爆发。他们的身体相互覆盖,没有间隙。而他终于抵达了那个他向往已久的最深处。那里幽深而润滑,柔软而清凉。于是他们犹如坠入巨岩嶙峋的海底,转而又重新浮出水面。欲望升高的螺旋,如喷涌着岩浆的火焰,把生命融化并且燃烧成液体。
这是他们相爱的时刻。席梦思在他们身下,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他们似乎被这声响,消失在时间的深处。他们但愿长醉不愿醒。
“你爱我,你只爱我一个人吗?”这似乎是所有恋爱中的女人,最喜欢问的话。凯瑞也不例外。凯瑞在阿芒的臂弯里凝视他,并用一只手摸索着阿芒的耳坠。她要听到他的回答,然而他说他的回答会令她伤心。
凯瑞沉默了。凯瑞的激动干涸了。她仿佛看到自己的肺腑之言,顷刻之间为冰雪所覆盖。她眯起眼睛,重新端详这个令人心醉神迷的男人。这个男人目光深不可测,但看上去又脆弱、多疑、神经质。凯瑞觉得熟悉又陌生。不过,她内心还是愿意与他的身体相对而卧,酣睡入梦。初试云雨之后的欢愉,仿佛是肉体的图腾。凯瑞想,她会沉浸在对这个夜晚的缅怀之中,这个夜晚也许是她永恒之夜的回响。
第二天上午,太阳温暖地照到床边,凯瑞才手脚冰凉地从乱梦中醒来。她是第一次在自己家里与丈夫之外的男人睡在一起,心里自然有点荒张,有点不安,有点歉意。然而,她又不忍推醒熟睡中的阿芒。阿芒的睡姿如一把弯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