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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际上还是人心里缺这个。我相信它以前曾存在于人们心中。比如一个偏僻山沟中的老百姓,你让他往酒里掺水,他也许还能做得来,你要让他造假药,他就会有一种禁忌。现在人心中的禁忌没有了,这是最可怕的。心里的东西要重建就非常难了,恐怕一两代人也建不起来。一个法是容易的,立一个,一表决通过就行了。
我指的不是一种法呀,而是一种伦理的原则。
那还是要进入到内心中去。
伦理的原则也能进入心中。起码美国是这样。美国人《独立宣言》都是会背的,而且也进入到心中了。哪个黑人要是被警察揍了,他准会大叫,我人权被侵犯了。他知道他有哪些权利和义务。美国第二次世界大战时,一征兵都去了。现在你在美国随便碰到一个56岁的人,全都当过兵,没当过的那就是有病。可是你看中国抗战的时候,抓个壮丁多难。现代国家要求的东西和古代国家很不一样。西方国家里,信什么的都有,各种各样的,可是他们除了信仰宗教,对国家也是很尊重的。一打仗,呼啦一下全去了。黑的,白的,没有几个人说装病什么的。所以这个东西也能深入人心,为什么不能呢?
但总得有个途径吧?
途径啊,有各种各样的。教会是一种途径,祖宗祠堂也是一种途径。实际上《独立宣言》是一个文件,但所有有理性的人都愿意相信它。罗素写中国问题的时候就指出,传统道德有不适合现代社会的地方,而且是很糟糕的。他认为中国传统道德好的地方就是什么乐天知命那一套,但是最坏的就是孝道。因为孝道是私德,但是社会缺少公德。每个人你到他家里头很干净,门外就全是灰。清末民初就是这样,现在还这样。重新提倡传统伦理道德仍然带不来一种公德。
对孝道本身我也是一直持攻击态度的。有些东西不是孝的问题,而是作为人的基本的东西。我们现在包括孝在内的传统道德都没有了。群体性动摇了,但是个体性的东西还没有生长起来。
很多知识分子都是自由主义者,或者说理性至上的人,他们不见得在行为上就很糟糕吧?不见得就出门随地吐痰,然后随便偷阴沟盖。我觉得从理性基础上也可以做一个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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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小坏事他是不会去干的。要干就干大的?对,要干就干大的。
智者与坏事
没有听说过真正的一个智者会干很坏的事。
以理性的态度/田松(4)
智者?那当然了,智者的定义就是这样的。
不见得智者就是善,但是智者干大坏事的很少。从一个人彻底地相信理性的那一天起,就应该能成为一个好人了。
这可不好说,理性本身会成为一种力量。
为善为恶都可能吗?
对。
我觉得不是这样。比如说你是一个智者,你又关心伦理问题的话,好坏还是知道的。
这恐怕是太理想化了。
太理想化了?
对。再一个看你怎么定义智者。比如如果他做了大坏事,就不把他定义为智者。
不对吧?知识分子他有区别智慧的标志。比如说爱因斯坦是智者,他不是做好事情做的。而是有一个什么事表现了他的智力,才成为智者。不见得他干了多少好事。而且据说爱因斯坦私德还很成问题。
最近听说有的传记是这么写的。不过这很难说,爱因斯坦咱们也不认识。
据说对妻子儿女都不好。
这恐怕——
不过也没听说他对他们做很坏的事。
他可能没时间对他们好,也没时间对他们坏。
不是说高斯就很糟糕吗?太太要死了,仆人说老爷,太太要跟你说句话。他说让她等一会儿,我正忙着呢。不过大坏事干不了。
关于这个好坏的标准也很难说清楚,当年许多科学家给希特勒研究原子弹。
那也可能受了强迫了。
有些物理学家本身就是纳粹。他也是有信仰的。希特勒那么短就把德国的工业搞上去了,也是很多人出于信仰投入进去了。
我感觉一种信仰吧,很空。你拿它怎么发挥都可以。新教也很空,搞成希特勒那个样子也行。
我就不相信一种价值观真有很多很多的帮助。那不一定。
可能这个事情得反过来看。通常从一个人群中,我们能够从里面归纳出一些这个人群共同遵守的价值观。但是如果把这个价值观硬放到另一个人群中去,恐怕也很难。
我对特别的价值观能起多少作用表示怀疑。你觉得这个东西很重要,是吧?
我觉得还是很重要的。
现在的情况是这样,原来有的全被慢慢地打碎了。旧的不一定是好的,但它是一个很稳定的东西。比如在一个山村里面,王二要干这种事肯定千夫所指了。整个村子里都从内心深处有这样的观念。现在这种东西经过几次反传统,“文革”以后,几乎什么都没有了。没有任何约束,没有任何禁忌,就什么事都可以干了。比如有一个地区的教委主任,就可以公然勒索考生,他心里没有这种禁忌。我见过一个报道,说巴西的贪污官僚几乎都短命,因为他们的高血压、脑血栓的几率特别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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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太好了。
不是吃太好了。而是由于他们心里的自我谴责引起的,一种心理对生理的作用。但中国的贪污官僚就不会,心里没有。
不过我总觉得,制止他干坏事有两个东西。一个是他的信仰,还有一个是他信奉的一些伦理原则,就像美国的新教和《独立宣言》是两种东西一样。干了坏事,他又内心矛盾,再给自己拖出一个精神病来,不是双重的害处吗?所以你说真正发自内心的信仰能解决什么问题,我还真不信。
不。发自内心的就没有这个矛盾了,矛盾恰恰因为超我是外加的。
怎么说呢,我总有点怀疑。比如陀斯妥耶夫斯基笔下的人物不也是实际存在吗?人家挺虔诚的,因为痛苦甚至短命,但是坏事还是干。
纯洁文坛
(我感觉需要换电池了,就拿出两节充电电池。于是有了一段关于充电电池的谈话。之后,我们便换了一个话题。)
我曾有一个想法就是纯洁文坛。组织一些副刊联手,点评。
纯洁文坛,不纯洁吗?现在。
现在文坛乱七八糟的,为什么写的都有。为钱的,为功利的,为职称的。
还有按照惯性写的。
以理性的态度/田松(5)
为钱写的有人写得特别恶心。好多家报纸都登过一个整版广告,写505的总裁,叫什么《寻找生命的太阳》,我一看,把这人写成老佛爷了。
你看过柯云路的书吗?
看过一些。
你觉得他是真信假信呀?
柯云路是真信,他是走火入魔了。
五迷三道的,我就看过一本,都快气疯了。
哪一本?
就那个什么《大气功师》。什么运起气来,半云半雾的从湖南长沙就朝北京飞过来了。挺危险的。你说要是哪个守大桥的解放军看见了,可疑飞行物,给他一梭子怎么办呐?净瞎掰。
按照他的说法,有功夫的人能看见,没功夫的人看不见。
假如守大桥的那个解放军用功看见了,你说他打不打?纯粹胡说八道。
他马上又有一个假设,有功夫的人都是相互理解的。
是么?这就叫写小说了?
即使他们不互相理解,他马上还有下一个假设:他是打不着的。
黑更半夜的满天乱飞不大好吧。还什么练起气功,大钢化玻璃一头就滚过去了。胡说八道!什么文曲星之类的,不是瞎掰吗?八卦这类的,越说越玄。你说纯洁文坛,是不是也包括这个在内?
对。不过我首先要纯洁的还是那些报告文学呀,通讯呀,还有一些小情调的小说。
煽情的?
对,畸趣。
不过我很少看小说。
你没有必要看,但是我必须看。看那些来稿我挺生气的。而且关键的是这些人不知道自己写得糟,还觉得自己挺美的。
上梁不正下梁歪吧。不管怎么说,现在为什么写作的都有。过去都是作为意识形态工具来写的。
那是另一回事。这种主流文化总是存在的。
不过我觉得,咱们要写不好还是写作动机不纯吧?
有的人写作动机很纯,但是他不知道什么东西是好的,这都是中学教师把他们害了。
我也这么想。
写作风格
那么你写《黄金时代》什么动机?
《黄金时代》就是想写而已,没有动机。
我觉得和王朔感觉事情的方式不大一样,虽然有人感觉文风很像,实际不一样。王朔主要是嘲笑,嘲笑多吧。可能我冷嘲多点,反讽多点。跟嘲笑不一样。不过我觉得他写得还好吧。不知道为什么好多人攻击他。
我一直认为王朔是一个很严肃的作家。
很严肃的。有些感觉不错。我就看过他一些很小的、很短的东西。长的可能就不那么认真了。有个小说写他认识的一个女孩子怎么死了。死呀,有一种挺犀利的感觉,挺不错的。后来才使劲地耍贫嘴,恐怕也跟许多人指责他有关。
长的,《顽主》和下面那个《一点正经没有》还可以,再往下,《千万别把我当人》就感觉粗了,整体结构还可以。
《黄金时代》之后你又写了什么?
还有一些吧。写一本书容易,出一本书难。
你除了给《东方》写,还给哪写?
《读书》写了一些。
原来不怎么太写杂文,写杂文不务正业,后来越写越多。
有天我在《北京青年报》看到一篇文章,说《黄金时代》是自然主义。我觉得不像。
是,我也觉得不像。自然主义,15世纪的东西吧?左拉之类的。我的小说还是很现代的。起码看了不少现代的小说受了影响才写成这样的。
(在另一段对话里,我问他这种风格是什么时候形成的,他答是40岁以后。)
你比较喜欢哪些人的作品?
像什么杜拉斯呀,可能最早看过的现代小说是图迪埃尔的。
我不知道,哪国的?
法国的。近年来不怎么写了吧。当时看的时候还觉得印象挺深刻。现代小说跟过去很不一样,进了很大一步。写得相当紧凑,直截了当地就写到主题了。反正一言半语也说不清楚。还是很不一样。杜拉斯的小说你肯定看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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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理性的态度/田松(6)
我看过《情人》。
杜拉斯的小说跟陀斯妥耶夫斯基相比那区别就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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陀斯妥耶夫斯基我一本也没读过。
那就跟托尔斯泰比一比。
托尔斯泰也没读过。
是吗?跟旧的经典小说比一比。
旧的经典小说我看得也非常少。
那可能直接看到现代了。
那个小号手叫什么来着?昆德拉。
昆德拉的东西很现代呀。
对,他的东西我很欣赏。
昆德拉是一种散文的风格。
有些笔法我觉得你和他有相像之处。他也经常做一些理性分析,一二三之类的。
一二三就是开个玩笑而已。
理工科的人都有这种癖好。
……
(由于换电池,这一段录音缺了一段。王小波大概是问我对《黄金时代》怎么看。)
……感觉就是一个过来的人冷眼看过去的事,把过去的事编了一编,编得好玩一点。
不过还比较客观,可能还有点反讽的色彩,反讽比较多。
但我觉得这里边夸张的程度比较大的,是吧?
也不大,从最严格的意义上讲,夸张的程度一点都不大。你今年多大了?
30岁。
实际上我书里写的事基本不夸张,相当真实的。当时就是那样,现在看来好像胡编,真实不足。其实就是那样。我写的细节都是非常真的,大结构可能是假的,好多细节都是真的。年轻一点的人看了可能觉得是瞎编,像黑色幽默。
你当时身处其中肯定没有那么洒脱。
当然不洒脱了。有时连命都顾不了,还能洒脱吗?不过小孩子可能胆大,不在乎。比如插队什么的,都是挺真实的,可能跟有的地方不一样。我们插队的地方,基本上一去3个月,所有的革命道德都荡然无存了。就开始偷鸡摸狗,甚至开始说反动话了。天高皇帝远呗。
不像红卫兵兵团那样?
我们那儿也是兵团。后来谁也管不了,军队干部也管不了。
但是我看老鬼写的《血色黄昏》。
他挺虔诚的。
他写的兵团和你这个就完全不一样了。
可不是不一样吗。我们去的时候还是农场呐,没改呐。
马波啊!每个人复述当年的事情都不一样。这跟人的气质有关系。《血色黄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