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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轮椅不该是这么一幅惨状,而且她应该坐在里面的。”埃蒂答道。“你明白吗,韩契克?”
“愤怒是最无用的感情,”韩契克长叹一声,“破坏思想,摧毁心灵。”
埃蒂紧紧抿住双唇,几乎变成一道白疤,但他还是硬生生把反驳吞了下去。他走到苏珊娜伤痕累累的轮椅旁——自从他们在托皮卡重新找回它后,它陪伴着他们走了几百里路,而现在却已经用不上了——低头审视轮椅,心中百味杂陈。卡拉汉想走上前,埃蒂却挥挥手阻止了他。
杰克目不转睛地盯着本尼遇害的地方。男孩儿的尸体已被移走,这是当然,而且有人用新鲜的泥土遮住了原来溅洒一地的血迹。但杰克却发现自己还是能看见斑斑的深色血迹,还有本尼的一条断臂,掌心朝上地躺在地上。杰克没忘记当时的情形,他朋友的爸爸从玉米田里冲出来,却只看见自己的儿子躺在那儿。大约有五秒钟时间,他一言未发。杰克琢磨这段时间已经足够告诉斯莱特曼先生,战斗的伤亡轻得令人难以置信:只死了一个男孩和一个农场主妇,另外一个男孩扭伤了脚踝。说实话决非难事,真的。但没有一个人这么对斯莱特曼说。接着斯莱特曼开始尖叫,那种杰克觉得永远都不会忘记的尖叫。正如他永远能看见本尼断了一条臂膀躺在血染的黑泥地上一样。
杰克站在本尼倒下的地方,他在旁边发现了另外一样东西藏在泥土里。原来是一小块金属。他单腿跪下,把这块东西挖了出来,原来是狼群的致命武器,又叫做飞镖①。上面刻着的字标明是哈利·波特型。昨天两个这样的小球就在他的手里不断震动,邪恶地发出微弱嗡鸣。不过现在这个已经纹丝不动了。杰克站起身,把小球狠狠朝狼尸堆成的小丘扔过去,用力太猛把胳膊都弄疼了,明天这条胳膊估计就不能动了,不过他可不在乎。他对韩契克如此看轻愤怒也颇不以为然。埃蒂想要他的妻子回来;杰克希望他的朋友回来。可也许埃蒂还能看到梦想成真的一天,杰克·钱伯斯却永远不可能了。因为死亡是一道有去无回的厚礼。人们常说钻石恒久远,死亡不也是这样吗?
他想离开这儿,把这段东路远远甩在身后。他希望苏珊娜破旧不堪的空轮椅永远别再出现在眼前。但是曼尼人已经绕着激战地点手拉手站成了一个圈。韩契克念念有词,语速飞快,尖锐的嗓音几乎刺痛了杰克的耳朵,甚至颇像一头受惊的公猪在嗷嗷嚎叫。他向一个唤做上神的东西祈祷,祈求能平安到达彼处之山洞,旅途顺利,无人伤亡,亦无人丧失神智(这段祷词让杰克觉得尤其不安,因为他从来没想到神智居然也需要祈祷),最后祈求上神赋予他们的磁石与铅锤魔力。最后,他祈求拥有卡文,即持续的魔力。这个词仿佛对所有人都有特殊的影响,等他一念完,众人开始齐声唱道“上神—萨姆,上神—克拉,上神—坎—踏”。唱罢他们松开各自的手,其中一些跪下身,亲吻大地,他们真正的主人。与此同时,坎泰伯带着四五个年轻些的手下走向两轮马车,折叠起马车雪白的顶篷,几只大木箱赫然现身。装的都是磁石和铅锤,杰克心想,比他们戴在脖子上的那些都要大得多。专门为了这次探险他们才带上这么重的武器。木箱外面刻有许多图形——星星,月亮,还有一些奇怪的几何图形——看上去不像基督教,反而更像神秘的犹太教。可杰克立刻醒悟到,自己认为曼尼人信奉基督本身就是无凭无据。也许他们的打扮的确属于贵格教派或者安曼教派,毕竟他们个个身披斗篷,脸蓄长须,头戴圆顶黑礼帽,而且对话中时不时夹上几个文绉绉的古词,但至少就杰克所知,无论是贵格教徒还是安曼教派,他们可都没有穿梭时空的爱好。
他们从另一辆马车里抽出几根打磨得非常光滑的长木棍,戳进大箱子两侧的金属套,扛起箱子。杰克听说过这些箱子叫考芬棺。曼尼人抬着这些箱子,让人想起抬着几抬祭祀器物穿过中世纪小镇的大街的信徒。也许对他们来说,这些就是祭祀的器物,杰克暗想。
他们走上了山路。地上乱七八糟洒满了发带、碎布条和一些小玩具,都是当时用来吸引狼群上当的诱饵,事实证明相当有效。
接着他们再次来到弗兰克·塔维利被绊住的地方。此时此刻,杰克耳边又一次响起那个饭桶的漂亮妹妹的哀求:救救他,求求您了,先生,我求求您了。他救了他,上帝原谅他。却害死了本尼。
杰克痛苦地别过脸,可他几乎立刻意识到你现在已经是枪侠了,你必须坚持住。他只好强迫自己又转回头。
卡拉汉神父伸手轻轻按住他的肩膀。“孩子,你还好吧?你看上去糟透了。”
“我没事儿,”杰克回答。一开口他就觉得喉咙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而且显然不是个小东西,但他强迫自己咽回去,又重复了一遍刚刚那句话,那句谎言。但与其说是在欺骗神父,不如说是他在自欺欺人:“是的,我没事儿。”
卡拉汉点点头,把他自己的包袱(那种只装了一半的背包,背这种包的人通常打心底里就不认为他自己真会出远门儿)从左肩移到右肩。“我们到了山洞以后会发生什么?我是说如果我们能到达山洞的话?”
杰克摇摇头。他也不知道。
※※※※
①原文为Sneetches,是一种小型炸弹,血王手下包括卡拉的狼群使用这种武器进行攻击。
3
一路上还算顺利。虽然从山上掉落许多碎石,让挑考芬棺的人走得十分费劲,但是从另一个方面说,比上一次已经好走许多。原来在山顶几乎堵住山路的巨石被那场光震搬了家,埃蒂发现,巨石落下了山崖,裂成两半。石头中央隐隐夹着什么东西闪闪发光,看上去像极了世界上最大个儿的一个煮熟的鸡蛋。
山洞还在原地,尽管一大堆碎屑堵住了洞口。埃蒂加入了其他几个年轻些的曼尼人清理洞口的行列,用双手把一捧捧的岩石碎屑(其中一些上面沾着点点好似血滴的石榴红)移到一旁。看见洞口,埃蒂心里紧绷着的那根弦总算松了一些,但是洞里一片寂静还是让他忐忑不安。以前每次过来时这个山洞总是该死地吵吵嚷嚷。而此时除了山洞深处传来疾风呼啸之外就再没有其他声音。他的哥哥亨利藏哪儿去了?他应该正在忿忿地埋怨巴拉扎的手下杀了他,而一切全是埃蒂的错。他妈妈又到哪儿去了?她应该正在附和亨利(一定同样地哀哀戚戚)。玛格丽特·艾森哈特哪儿去了?她应该正在向她的祖父诉苦,抱怨自己被套上健忘的恶名,最终被族人遗弃。这里在成为门口洞穴之前就曾一直是声音洞,可是现在所有声音全都沉默下来。现在这扇门看上去……蠢不可及,这是跳进埃蒂脑袋的第一个词。第二个词是微不足道。曾经,洞底的回音让这个山洞显赫一时,甚至以此得名;而通过这扇门来到卡拉的魔法玻璃球——黑十三——让这扇门变得威严、神秘、强大。
可是现在它就在那儿,只是一扇旧门而已——
埃蒂努力压抑涌上心头的想法,却只是徒劳。
——哪儿都去不了的旧门。
他的双眼刹那间盈满泪水,让他自己都觉得厌恶,却没法控制。他转向韩契克:“魔力已经消失了,”悲惨的话音中溢满绝望。“那扇该死的鬼门后面什么都没有,除了混浊的空气、满地碎石,什么都没有。我们俩都是傻瓜。”
话音刚落,有人倒抽口凉气,但韩契克镇定地望向埃蒂,眸光一闪。“路易斯,松尼!”他几乎愉快地吩咐道。“给我把布莱尼考芬棺抬过来。”
两个身材魁梧、蓄短须扎长辫的年轻人抬着硬木考芬棺走上前。考芬棺长约四英尺,从他们括杆子的模样来看着实很沉。大箱子放在了韩契克面前。
“请开箱,纽约的埃蒂。”
松尼和路易斯向韩契克投去疑惑的眼光,还夹着一丝忌惮。埃蒂则从这位曼尼长者的眼神里看出几分贪婪的兴致。他暗自琢磨,要拥有这种曼尼人特有的随心所欲的乖张,肯定得费上好几年工夫;路易斯和松尼迟早也会变成那样儿,但现在他俩充其量只能算古怪罢了。
韩契克显得有些不耐烦地点点头。埃蒂弯下腰打开箱子。不费吹灰之力。箱子根本没上锁。里面是一块丝绸。韩契克魔术师似地做了一串夸张繁复的手势后揭开丝绸,露出里面一个挂在链子上的铅锤:埃蒂感觉那玩意儿就像一个老式的儿童陀螺,而且比他先前想的要小得多。从下面的尖端到上面宽出来的部分大约只有十八英寸,泛黄的硬木材质泛出些油光。铅锤末端缀着一根银色的细链,绕在考芬棺盖上面的一个水晶塞上。
“把它拿出来,”韩契克说。埃蒂朝罗兰望了望,这时老人嘴上的浓须从中间分开,露出一排整齐漂亮的白牙,吐出的讽刺却让人不知所措。“你看你的首领干什么,哭哭啼啼的年轻人?这儿的魔力已经消失了,你不是刚刚亲口说的吗?你又知道什么?你最多只有……我也不晓得……二十五?”
站在附近的曼尼人听见这句嘲弄,纷纷窃笑起来,他们中有些人自己都不到二十五。
这个老混蛋——当然还有他自己——把埃蒂激怒了。他向木箱走去,而韩契克却又拦住他。
“别碰铅锤,除非你想把事情搞砸。拉那条链子,明白了吗?”
他差点儿就碰到铅锤了——反正他在这群人面前已经出了丑,再出一次又有何妨——但当他瞥见杰克悲伤的灰眸时,改变了主意。山顶上风很大,吹干了刚刚爬山出的那身热汗,他不禁有些哆嗦。埃蒂再次伸出手,拉住链子,小心翼翼地把链子从水晶塞上绕下来。
“把他拉出来,”韩契克命令道。
“会发生什么?”
韩契克微一颔首,仿佛埃蒂终于问了个该问的问题。“这就是我们要看的。把他拉出来。”
埃蒂听从韩契克的话。鉴于刚才两个抬箱子的年轻人吃力的模样,他惊讶地发现铅锤实际上轻得不可思议,几乎就像一根羽毛,只不过拴在了一根构造巧妙的四尺长链上。他把链子绕在手指上,举到眼前,好像下面就要上演木偶戏。
埃蒂正要开口询问韩契克下面怎么办,可问题还没来得及出口,铅锤就轻微地来回摇摆起来,幅度极小。
“我什么都没做,”埃蒂辩解道。“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肯定是风吹的。”
“不可能,”卡拉汉接口道。“连一丝风都——”
“嘘!”坎泰伯打断他,严厉的眼神让卡拉汉立刻噤声。
埃蒂站在山洞前,整条干涸的河道和大部分的卡拉·布林·斯特吉斯都铺展在眼前。远处一片氤氲的蓝灰色,是他们刚刚穿过的树林——中世界最后一块净土,而他们却再也回不去了。凌厉的山风把他额上的头发齐刷刷向后面吹去。突然,他听见一阵嗡鸣声。
而事实上他并没有听见。实际上,那声音是从他那只手指上绕着长链的手里发出,从他的胳膊里发出,而最糟糕的是,从他的脑袋里发出。
长链底部的铅锤大约与埃蒂膝盖平齐,此时摇摆得愈发明显,几乎达到钟摆的幅度。埃蒂发现了一桩怪事:铅锤每完成一个来回重量就增加一分,就好像正被什么非同寻常的离心力牵扯。
弧度越变越长,铅锤摇摆得越来越快,离心力越来越大。然后——
“埃蒂!”杰克惊叫道,介于担忧与兴奋之间。“你看见了吗?”
他当然看见了。铅锤的轮廓开始变得模糊,与此同时,拉扯他胳膊的下坠力——铅锤的重力——正迅速加剧,他不得不伸出左手扶住右臂,否则都难以支撑,而他的臀部也开始随着铅锤摇晃。埃蒂突然想起他现在的位置——他正站在几乎七百英尺高的山崖边。假如它还不停下来,很快这个小宝贝就会拉着他侧翻下去。要是套在手上的链子解不下来怎么办?
铅锤开始向右边晃去,在空中划出一道隐形的微笑,同时继续加重。刹那间,这件他轻而易举地从箱子里拿出来的硬木铅锤仿佛变成了六十磅、八十磅、一百磅。当它在弧度顶点暂停、平衡在重力与离心力当中的那一瞬间,他发现自己能透过它看见东路,不仅一清二楚,还被放大了数倍。紧接着这个布莱尼铅锤又开始下沉,重量随之减轻。但当它又开始启动向他左边晃去时……
“好吧,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埃蒂大叫道。“快把它拿开,韩契克。至少让它停下来!”
韩契克模糊地咕哝了一声,就像从一摊烂泥里发出的咕嘟声。随后铅锤并非缓缓停下,相反,它戛然而止,最后再次尖端指着埃蒂的脚尖悬在了他的膝盖前面。手臂和脑袋中的嗡鸣声持续了一会儿后也停了下来。随着这一切结束,铅锤诡异的重量也迅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