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拯救乳房-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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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打针很疼,这疼不仅是在屁股上,而且是在心里。我妈妈和那个穿白大衣的人,合伙骗了我。我一看到这件白大衣,以前的记忆就像海带泡在水里,湿淋淋的。我不喜欢这个椅子。”
  第二十九章
  褚强锐利的喉结上下浮动。
  程远青说:“你很恨骗你的人。”
  褚强迟疑了一下,回答:“恨。”
  程远青说:“那么,褚强,请你告诉所有在场的人们,你恨的是谁?”
  褚强吭吭吃吃地说:“我恨的俏M……”褚强本来想说,我恨的是我妈,但妈的第一个辅音“M”都发出来了,又被他活活地吞了下去。是的,他怎么能恨自己的妈妈呢?他不能!他不敢!于是褚强转而答道:“我恨的是我……马医生。”
  程远青说:“椅子上就坐着你童年时的那位医生,现在,你有什么话说?”
  褚强就慢慢地走到地中央,对着那张披着白大衣的椅子时:“医生,你不该骗一个孩子。也许你是好意,但肉长在我身上,针扎在我身上!我相信了你,可一分钟以后,谎言就被揭穿了。我感到了深深的疼痛。以为一点都不疼,疼痛就来的格外惨烈。我对人的信任被疼痛粉碎了。你是我精神疼痛的制造者!我恨你!”
  褚强说到这里,揪住了椅子上的白衣的袖子,狠命地摇动着。组员们紧张地看着他,不知以后还会发生什么事情。有人想上前帮助褚强,被程远青用眼光制止住了。
  褚强摇晃了一阵白衣,情绪渐渐地平复下来。程远青说:“褚强,你刚才回到了你的童年。那个时候你多大?”
  褚强说:“3岁。”
  程远青说:“你代替3岁的褚强把他压抑了20多年的话讲出来了。你现在感觉如何?”
  褚强说:“好像记忆洗了一个澡,灰尘抖落了,精神爽快了。真的,很舒服的。”
  大家就半信半疑,不过褚强的面庞的确露出了轻松的笑容,不由不信这一番宣泄确有功效。程远青说:“褚强,你能告诉我们,你现在看到这件白衣的感觉,和刚才有什么不同吗?”
  褚强说:“真奇怪。我刚才一点都不想看见它。你可以说是怕,也可以说是讨厌,或者说是腻烦。总之,全是坏印象。现在,它只是一件医生的工作服,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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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褚强开了一个很好的头,但接下来依旧冷场,沉默压榨着众人。
  安疆颤颤微微说:“椅子比作医生,我想说,我不想见到你了。”
  安疆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大家都向她点点头,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之中了。程远青说:“为什么要把一个虚拟医生请进小组?治疗癌症的经历中,医生和我们的关系,甚至比亲人和我们的关系更密切。”
  应春草说:“医生是慈悲的事业,是救人命的积德事。往不好里说,医生是个行当,靠这个养家糊口挣钱过日子,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和街头修鞋剃头的没大差别。要说一定找差别,那就是应该说话更和气,笑脸更多些,手艺更好些。谁叫你收人家那么多钱呢!医院也是开的买卖,你卖的是药和手术,卖给谁?不就是卖给每位得病的人吗?我得病也这么长时间了,把家里的钱都送到医院去了,医院就像个老虎嘴,把血汗钱都吞肚里了,连个饱嗝都不带打的。我不知道别人,反正谁家里要是搪上个癌症病人,那算是亲手挖了一个无底洞,金山银山,也架不住一日一日地漏。听说谁癌症活过了多少年,大家都忙着祝贺他,我就在心里想,他家可拖累垮了。不用上他家参观,我能猜出,癌症像江洋大盗,把他家里劫的一无所有……”
  大家不停地点头。癌症是个富贵病,没有成千上万的钱顶着,治不起啊。
  应春草接着说:“这笔乱账,大家都是一肚子苦经,我也就不念了,咱还说这大夫。我气不过的就是医生和病人,到底是谁养活谁?”
  大伙说:“还真没想起这事。”
  应春草冷笑道:“我这人水平不高,可记得说起革命道理,马克思一个大贡献就是搞清了谁养活谁的事。为什么这个大是大非的问题,在病人和医生当中就谁都不提了呢?”
  大家回答:“明摆着的事。是病人养活了医生,养活了医院!”
  应春草说:“这就是硬道理了。医生护士是雇工,别看病得东倒西歪,可要还有一口气,病人就是主人家,就不能受人欺负。在医院里,到处是医生护士欺负病人,他们用你的钱,从来不算计,大把大把地花,你还不能问个为什么!他们把病人当成试验品,你被人当成统计数字里的一个分母,你还以为是救你一命的活菩萨呢!给你一沓子化验单,全是外国字,那是用了你的血,用了你的钱,用了你的功夫查出的关于你的身体的秘密,可是没有人给你讲一讲。用钱买了一本天书。卫星能上天,就这几个洋码子翻译不成中文?成心啊!故意弄你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才显出他们高贵,有学问,能拿捏你,叫你好服他!多么歹毒!这还不算,你要是拿着化验单想找谁问问吧,那你就算是自取其辱吧。脖子昂得像个刚下过蛋的母鹅的大夫护士,脸上白板一张,好像看病的人都曾挖过他家祖坟似的!我敢说,每个得病的人对大夫说话都得察言观色。给大夫送礼,你敢不送?小命在人家手心里捏着呢!有没有好大夫?有。我也遇到过。可是少啊,越来越少了,比清官还少。要说腐败,我看医院是第一个腐败的老窝。看病用得了那么多钱吗?那是乘人之危喝人血吃人肉的勾当。可是你心知肚明的,眼看着是火炕,你也得往里跳。要说不平等,这就是最大的不平等!要是出了医疗事故,你瞧他们官官相护的那个劲吧,我住院的时候,听他们互相说起坏话来,那叫一个狠,可真要出了事,那就团结一心枪口对外了。不是他们人品突然好了,是为自己留着后路。他们互相掐,掐出骨头汁来都行,要是说病人想讨个公道,那他们立刻结成死党,专门跟病人作对了。我要不是看着我孩子的份上,不想他小小年纪就成了没娘的孤儿,我这病就不治了。别的不图,我就不让医生护士再盘剥我,我就让他们挣不成这个钱。我真想大吼一声,说病友们,豁出来,不治了!饿死这帮披着白皮的狼!治怎么样?不治又怎么样?还不就是一个死等着吗?我不怕!”
  第三十章
  应春草说的唾沫星子溅出了一米多远,面色潮红两眼放光,好似进入迷狂之态。大家听着解气,也有点不知所措。毕竟,广大的医生护士还是好同志居多,这样一竹蒿打翻一船人,太伤众了。
  褚强小声对程远青说:“程老师,我看应春草有点过于激动了,我是不是扶她到别处歇息一下?”
  程远青轻轻摆了摆手。她有点犹豫,话语中的偏颇是显而易见的,但这毕竟是一种残酷的真实。无数怀着善良愿望和美好期待的病人,在受到了长久的冷漠和歧视之后,滋生出怨恨。应春草吐出苦水,这是大好事。纠正她的过分,还有时间。为什么医生可以任意地呵斥病人,但病人才说了这样一点实情,褚强——甚至包括她自己,就感到刺耳,坐不住了?这不正说明,病人,特别是癌症病人这一弱势人体,所遭遇的颓势是多么深重吗!
  程远青看看大家说:“摆个医生模型在这里,希望大家把心里话对医生说。如果在共同战斗亲密无间的关系里,充满了谎言和怨恨,还有言不由衷的感谢,不仅是虚伪,更是非常悲惨。”
  鹿路说:“要说感激医生,每个人都说过太多了。不用教,舌头翻着跟头就出来了。都是真心吗?起码有一半是吓出来的。世上有谁能逼着人说他的好话?只有医生!他能让你一肚子泪,脸上还挂着讨好的笑。咱们这种妇女病,男女有别。有些医生,好像你一得了这病,你就不是女人了,没了廉耻,对什么都不在乎了……”
  大家都深有同感。Ru房病了,你必得暴露自己。赤身裸体在素不相识的男人面前,尊严和羞涩被击的粉碎。
  花岚说:“我碰上医学院学生实习。教授说,这是不典型的肿瘤,你们都过来摸摸,体会一下手感。不管技术怎么进步,有了红外,有了钼靶,手感还是第一重要的。好医生一双手能赛过X光和CT。开始。我当时躺在诊床上,露着胸。那帮学生跟苍蝇似的踪了过来,呼啦这么一围,我立马就看不到天花板了。老教授的手法不错,摸的挺准,那些学生就差太远了,手劲又重又粗,指甲上还带着倒刺,摸的我先麻后痛。我知道医生不是流氓,摸的时间再长,也是医学需要,可我实在忍不住了,说,大夫,我要回家。教授说,你等着吧。自己的小命掐在人家手里,不得不低头啊。有个学生使蛮劲摸,简直要把那块癌瘤从肋骨上抠出来。我的眼泪滴下来,躺着,水一串串地流到耳朵眼里,耳朵眼灌满了,就流到脖子和后背的洼洼里。我快昏过去了,Ru房不再是属于我的,是属于教授和所有的医学生。它已被烧熟了,成了一个烂菠萝。我反倒死了心,它是块臭肉,该喂豺狗该喂秃鹫该喂毒蛇该喂王八蛋……那天在诊床上受的折磨,让我一想起来,就觉得活着太没意思了。医生对病人缺少起码的尊重和感激,你听到过一个医生对病人说过感激的话吗?说我感谢你让我练了手,让我增长了知识。虽然你死了,可你把经验教训留给了我,让我发表了论文,提了职称,涨了工资,娶了老婆,出了外国,得了奖金,住了好房子,开了好汽车……所以,你是我的衣食父母,我感激你,我一辈子记住你的大恩大德!我是没听见过。不是向医生算总账,是医生中有几个人明白这个事理?如果连这么简单这么显而易见的事情都不明白,那他就成不了一个好医生,病人也就永没有出头之日!”
  花岚一口气说下来,大家听得回肠荡气。
  程远青说:“我很感动,不!光用感动这个词,还远远不够。我觉得这是病人对医疗界的一篇檄文。多少年来,只有医生说话的份,现在哑巴病人说话了。这是天理!是正义!谁还要说?”
  也许世上从没有这样号召过病人们起来,控诉医疗的罪恶。大家争先恐后发言。
  卜珍琪说:“大家讲了很多,我就不再重复。得了病,人就特别敏感。医生对我说,你怕什么?就说是癌症吧,也是癌症里面最轻的一种!我气的不行。这叫什么话?|乳腺癌就不是癌症了吗?给我确诊的专家,手艺很好。我用手艺这个词,因为他每逢周六,就飞到天南地北,给疑难杂症做手术,当然主要是|乳腺癌。由于他专攻此术,熟能生巧,简直就是Ru房克星。听说他对别人讲过,单是他亲手割下的Ru房,就能砌起一道墙。我不知道这是一堵什么样的墙,是一家农户院子的围墙?还是万里长城?总之,他口气大的很。我是朋友托朋友,给了很大的面子,才找到他看病。他真是惜字如金啊。看了我的X光片子,他又伸手打开我的衬衣,不由分说地就摸起来,根本不管旁边站着多少人,是男人还是女人。几把之后,他说,恶性的。我说,您这么肯定?他说,如果不相信,就不用找我。
  走出门,朋友说,你知不知道你得的什么病啊?我说,我又不聋,他那么幸灾乐祸地大声宣布,我能听不见吗!朋友说,那你还敢得罪他?他是你的生命线,你懂不懂?我说,我信不过他!看不起他!以为有了病不要紧,我们还有医生。可我看了这样的医生之后,我丧失了对医院的信任,我变成了讳疾忌医的女鸵鸟。“真过瘾啊,这些卑微残缺全的躯体,在医生的圣殿里,肆意倾倒他们对医学权威的挑战,在这种报复性的批判中,她们感到了病人的尊严与权利。
  第三十一章
  应春草喜欢大家重视她,说:“得病这么些年,我吃最普通的药。一来贵药我吃不起,省着钱好供闺女读大学。二来是我信不过那些好药。我家邻居有个孩子,医学院毕了业,当了几天大夫,就应聘成了医药代表,眼看着就发起来了。自己汽车洋房不说,连他姥姥手上都戴了四五个金镏子,个个像海螺那么大。这行当太人了。人家说这孩子卖的是治癌药,你还不和他拉呱拉呱。我没那个经济实力,人家就是药价打到一折,也吃不起啊。没等我把求人的话说出口,他姥姥就得了癌症。那么胖的一个老太太,没几天就抽成牛皮纸了,天?
  吃外孙搞来的进口药,三个月都没熬到头,就听蛐蛐叫去了。小时候,老师常叫写理想,那时候的理想多美啊,什么科学家女拖拉机手什么的,听着光荣,也得个好分数。我现在的理想特具体,特简单,就是活过1000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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