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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锐绨思捏着一只棉花球浸在过氧化氢里,再擦拭脸颊上的伤。他非常明白芬力在说什么,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呢?来这里之前、也就是披上这里的总管大袍之前,他大概有三十多年没在自己脸上发现一个疱疹的影儿了。可现在呢,两颊和前额上都有疱疹,鬓角和太阳穴还有痤疮,鼻子上下满是恶心人的黑头粉刺,甚至,脖子上还长了个囊肿,得马上找冈林——这里的药剂师——除掉它。(佩锐绨思认为一个医生名为“冈林”真是糟透了;这种发音让他无法不想到“腐烂”和“神经节”②『注:冈林(Gangli)的发音与“神经节”(ganglion)和“腐烂、坏疽”(gangrene)相近。』)相对来说,獭辛和坎-托阿都不太会染上皮肤病,但他们的皮肉却常常莫名其妙、自作主张地裂开口子,而且,他们还得忍受流鼻血和其他的小毛病——被岩石和荆棘划破、扎破的外伤若不好好处理,便很容易因感染致死。一开始,使用抗生素还有点用;但很快就无效了。被誉为“制药学史上的奇迹”的同维甲酸③『注:同维甲酸(Accutane),一种颇有争议的痤疮、重度粉刺的治疗药物。』也面临同样无奈的处境。显然,问题出在环境上;死亡从周遭的每块岩石、每撮泥土中散发出来。要是你想看看情况最坏时能到何种程度,那就去看看罗德人吧,这些日子以来,罗德里克之子们不比缓型突变异种好多少。当然啦,因为他们四处游荡,游走到很远……那里还算是东南部吗?他们游荡向某个方向,到了夜里,会见到微弱的红光泛在天际,不管怎样,每个人都说万事万物到了那个地方都将糟到极点。平力不知道这种传言是否属实,但他打心眼里觉得那该是事实。他们不会把法蒂后面的土地称为迪斯寇迪亚,因为那儿是观光点。
“还想来点吗?”他问芬力,“我的额头上还有一点,都熟透了。”
“不了,我想把报告写了,再复查一遍录像带和自动遥感勘测,还得去阅读室瞄一眼,之后,签了名就能闪了。下班后我想洗个热水澡,再看三个小时的书。我正在看《收藏家》呢。”
“你很喜欢呢。”佩锐绨思说,似乎被吸引了。
“喜欢极了,说谢啦。那本书让我联想到我们在这里的情形。不同的是,我认为我们的理想更伟大一些,我们的动因也比性吸引力更高尚一些。”
“高尚?你用这个词?”
芬力一耸肩,没言语。在蓝色天堂,不谈论蓝色天堂的真相是默认的规则。
芬力跟着佩锐绨思走进他的图书馆兼书房,从这里可以俯瞰蓝色天堂里人称“林荫道”的商业街。芬力一猫腰,躲在灯下,多年训练有素的敏捷身手在不经意间显出几分优雅。佩锐绨思曾对他说过(几枪射击之后),他真他妈的该去NBA当主力。“第一支全部由獭辛组成的球队。他们会管你们叫怪胎,但那又怎么样呢?”
“这些篮球运动员们,他们凡事都能得最好的那份儿吗?”芬力曾如此询问。他长了一个圆溜溜的黄鼠狼脑袋,眼睛黑黑大大的。在平力看来,比洋娃娃的眼珠多不了几分人气儿。他还戴了好几串金链子——最近在蓝色天堂的员工中,这已是最时髦的打扮,过去几年间,甚而兴起一个小型交易市场,专卖这类货色。同样,他也顺着时髦趋势,把发辫剪了。很可能是次失误,因为有一天晚上他和佩锐绨思双双醉倒时,他提到了这么一句。当他的生命终结时,迷失信仰的痛苦注定将他送往漆黑地狱,除非……
没什么除非。平力倾心倾力地想要否认这个事实,如果他否认(哪怕只是对他自己的良心),这种念头有时会在夜色里鬼影般缠住他不放,那他就将是个谎话精。为了对付这种绝望,他有安眠药。还有上帝,毫无疑问。他的信仰告诉他:万事万物都将侍奉上帝的旨意,甚至于塔本身的存在。
无论如何,平力确信了这一点,篮球运动员——至少,美国的篮球运动员们——凡事都能获得最好的那份,包括更多的漂亮小妞儿,总比守着他妈的一个坐便器要强得多。这番评论逗得芬力哈哈大笑,笑得微红的眼泪都从那毫无表情、古怪之极的眼角里渗出来了。
“而最好的那份,”平力接着说,“是这个:根据NBA的标准来说,你要去打球就可以永远打下去。比如说,你听好了,在我们以前那个国家里,最受推崇的运动员名叫迈克尔·乔丹(虽然我从没看过他的比赛;他是在我后面的那个年代),他——”
“要是他是个獭辛,会是怎样的呢?”芬力插了一嘴。他们经常玩这种游戏,尤其是稍稍多喝了几杯的时候。
“黄鼠狼,千真万确,而且是个他妈的英俊潇洒的黄鼠狼。”平力说,带着夸张的惊讶语气,这让芬力觉得自己在看喜剧表演。所以,他再一次哈哈大笑,又笑出了眼泪。
“不过,”平力还在说,“他的职业生涯不足十五年,其中还包括了一次退役休息、然后再回来打球、甚至不止一次。芬,要是你必须沿着一块赛场来回跑、除此之外啥也不干的话,你能玩上几年呢?”
来自泰勾的芬力,至今已超过三百岁了,轻松地一耸肩,一条手臂在地平线上洒脱地一挥。迖拉赫④『注:Delah,也是斯蒂芬·金在《黑暗塔》中创造的异世界语言,意为许多。』,年头多得数不清。
对于新居民而言,蓝色天堂——底凹-托阿——存在了多少年?对獭辛和罗德人来说,厄戈锡耶托这整片监狱又存在了多少年?同样,迖拉赫。但若芬力是对的(平力心想,芬力几乎毫无疑问是正确的),那么迖拉赫也快终结了。或果真如此,那么来自新泽西州罗韦市的保罗·佩锐绨思——也就是如今身在厄戈锡耶托的平力·佩锐绨思能做点什么呢?
他的工作又是什么。
该死的工作。
2
“好吧,”平力坐在窗边的双扶手座椅里说,“你找到了一架自动维修遥控机。在哪?”
“靠近97号铁轨与中转站分界的地方。那段铁轨还是很烫——你管那段路叫‘第三轨’——所以就好解释了。随后,等我们走了之后,你打电话来说,警报又响了一次。”
“是的。你发现——”
“什么也没有。那一次,什么也没发现。也许是故障吧,搞不好是由第一次警报引起的机械故障。”芬力一耸肩,他俩都明白这个小动作背后不言自明之意:全都完蛋了。越是接近终结时,完蛋得就越快。
“你和你的手下好好检查过了,是不是?”
“当然。没有入侵者。”
但是他们俩所认为的入侵者只包括类人、獭辛、坎-托阿,或是机械体。在芬力的搜查小队里,没有人想到要抬起头搜查,但即便张望到了莫俊德也不太可能提高警惕:这只蜘蛛现在的体形约等于一只中型犬,蜷缩在主站屋檐下深深的阴影里,身下有张小小的蛛网。
“因为这第二声警报,你会再查一遍遥感勘测器吗?”
“可能会吧。”芬力答,“主要是因为我总觉得苗头不对。”苗头这个词儿是他从最近阅读的众多另类犯罪小说中拣来的——他太迷恋这些小说了——所以逮着机会就会拿出来用。
“怎样的苗头?”
芬力只是摇摇头。他也说不上来。“但是遥感勘测器从不撒谎。我也接受了同样的训练。”
“你对那机器有质疑?”
芬力犹豫了——他感觉如履薄冰,他俩都是——旋即又下了决心,不如一吐为快。“老板,都快到终结点了。我他妈的差不多质疑每一件事情。”
“你的意思是,也质疑你的职责吗,泰勾的芬力?”
芬力毫不迟疑地摇了摇头。不,其中不包括他的职责。其余人的回答也将是一样的,昔日罗韦的保罗·佩锐绨思也免不了。平力还记得以前有些士兵——也许是“独木舟”窦·麦克阿瑟——说过:“先生们,我死的时候就算双眼紧闭,临终也会想着部队。想着部队。想着部队。”平力觉得自己临终时应该会惦记着厄戈锡耶托。还剩下什么呢?用另一个伟大的美国人的话来说——玛莎和范德拉斯乐队里的玛莎·利维斯——宝贝儿,他们没有地方可逃,没有地方可躲。全都失控了,没有刹车地一路滑下山去,也就没剩下什么事情还可以做,除了享受这一趟。
“要让你再转一圈的话,介意有人同行吗?”平力问。
“干吗要介意呢?”黄鼠狼答。他笑起来,露出一口尖利如针的牙。还唱了起来,用他奇怪又飘忽的嗓音:“‘和我一起梦想……我在路上,要去我爸—爸爸的月亮……’”
“等我一下。”平力说着站起身来。
“祷告?”芬力问。
平力在门口停下说:“是的。既然你这么问了,那还有什么评论要讲,泰勾的芬力?”
“就一句话,大概吧。”有着人类身躯和圆溜溜的黄鼠狼脑袋的芬力微笑着,“要是祈祷是尊贵无比的大事,为什么你要跪在自己坐着拉屎的地方呢?”
“因为《圣经》告诫我们,当一个人身边有旁人时,就该躲进壁橱里做这件事。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没了,没了。”芬力漫不经心地摆摆手,“尽力而为,也尽力不为,如同曼尼人所言。”
3
浴室里,罗韦的保罗翻下马桶盖,跪在瓷砖地板上,合拢了双手。
要是祈祷是尊贵无比的大事,为什么你要跪在自己坐着拉屎的地方呢?
他心想——也许我该这样回答:因为这能让我保持谦卑。因为这让我不能自大。这就是我们生于斯并死于斯的尘土,要是真有一间屋子能让我永不忘记这一点,这里便是。
“上帝啊,”他说,“当我软弱时请赐予我力量,当我困惑时请给予我回答,当我害怕时请给我勇气。帮助我莫要伤害不该被伤害的人,至于那些咎由自取的人,除非我别无选择。主啊……”
就当他跪在翻下盖子的马桶前时,这个男子将短促地请求他的上帝原谅他从事终结造物的事业(毫无疑问,言辞中绝无讽刺之意),我们也不妨借用这段时间好好看看这个人。不会花费太长时间的,因为平力·佩锐绨思在罗兰和他同伴的故事中不是中心人物。但无论怎么说,他是个让人着迷的家伙,经历坎坷,矛盾重重,却只认死理。他是个酗酒狂,但内心坚信他的私人神,此人极富同情心,并即将推倒倾斜了的塔,将亿万个围绕塔的轴心旋转的众世界送往黑暗,任凭世界向亿万个不同的方向飞逝而去。一旦他知道丁克·恩肖和斯坦利·鲁伊兹在捣什么鬼,便会立刻送他们上西天……并且,每当母亲节到来时,他几乎总是在热泪中度过一整天,因他深爱自己的妈妈,也苦苦地思念着她。若有一天《启示录》预兆的局面出现,他便是担当重任的最佳人选,因他最知道如何虔诚地跪下,还能和众神之神说说心里话,就像个老朋友似的。
所以,此时便显得很讽刺:保罗·佩锐绨思理应不会是宣称“我是在《纽约时报》上找到工作的!”的那种人。早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世人皆知的阿提卡监狱(至少他和尼尔森·洛克菲勒都有点怀念那场震惊世界的监狱暴动①『注:阿提卡(Attica)监狱暴动发生在一九七一年九月九日,是美国历史上流血最多的一次监狱暴动。阿提卡监狱位于纽约州的怀俄明县。监狱的主管文森特·曼库西实行极为严厉的管理。这次暴动被镇压下去以后,当局对犯人进行了残酷的报复,而阿提卡监狱也成了美国“自由民主”的绝妙讽刺。尼尔森·洛克菲勒是当时的副总统,下令以武力镇压暴动。』)在裁员时解聘了他,之后,他在《时代》周刊上发现了一条招聘广告:
招聘:资深高级教养官
私人机构
寻觅高级教养官担负重责
高薪!顶级福利!必须适应出差和外地工作!
他深爱的妈妈要是知道这所谓的“高薪”其实是分文没有,想必会说这是“天字一号大骗局!”这确实是任何一位美国监狱管制教官都无法理解的事情,但说到福利……没错:福利是异乎寻常的。一开始,他沉迷于性,就好像现在他沉迷于酒精和食物,但问题不在于此。真正的问题——在佩锐绨思先生看来——在于:你想从生命中得到什么?如果你想啥也不干,光瞅着银行账号尾数的零不断增加,那么很显然,厄戈锡耶托不是你该去的地方……甚至会是个可怕的选择,因为你一旦签署了合同,就绝无退路了;只能在营中度过一生。除了厄戈锡耶托,还是厄戈锡耶托。偶尔也会有人以身试法,于是,时不时的会出现一两具死尸。
但这个职位对佩锐绨思总管来说,却是百分之百的合适。大约十二年前,他通过了更换獭辛名的庄严仪式,对此他从不后悔。保罗·佩锐绨思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