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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紧张。”芬力说,“我只是问问。”他将钥匙卡插入密钥槽里刷了一下,电梯门张开时,发出极恐怖的尖利噪音。
8
阅读室位于丹慕林屋的中心地区,是一间又长又高的大屋子,同样围着橡木护墙板,并有一片玻璃天花板,以便厄戈那稀世珍贵的阳光能顺着三层楼高的窗子洒下来。在他们进门正对面的阳台上,站立着怪诞的三重唱组合,一个是乌鸦头的獭辛杰克李,一个是坎-托阿机械师,名叫康罗伊,还有两个类人卫兵,平力一下子想不起他们的名字了。獭辛、类人和坎-托阿能共事数小时,这完全得仰仗小心翼翼的——有时也是脆弱不堪的——谦恭有礼,不过下班之后,没有人会乐于看到他们是如何打交道的。而且,若提到“打交道”的话,阳台绝对是禁区。下面的断破者们既不是动物园里的野兽,也不是水族馆里招摇异国风情的漂亮小鱼儿;平力(芬力也是)向员工们反复强调过这一点。在多年任职中,厄戈锡耶托的总管只对一个员工动过怒,那个地道的白痴类人守卫名叫大卫·勃克,他当真朝下面的断破者们扔了点垃圾——是花生米皮儿吗?当勃克意识到总管大人要严厉惩办他时,忍不住恳求再给他一次机会,并发誓再也不做这等辱没身份的蠢事。平力只当没听见。他看到一个杀鸡儆猴的好机会,足以在其后数年乃至数十年间让其他人闻风丧胆,于是他抓住了这个机会。如今,你能看到真切的白痴勃克先生走在林荫道或是边界左路上,嘴角耷拉着,双目无神而又困惑——我差不多知道我是谁,我差不多记得我做了什么才得了这番下场——那双眼睛仿佛在这样说。他是个活生生的例子,提醒各级员工:当着断破者的面不能肆意妄为。不过,倒没有规定员工不得到阳台上来,所以他们总喜欢一次又一次地上这儿来。
因为这里风清气爽。
原因之一,在工作中的断破者们近旁就意味着不需要交谈。只要你从另一边第三层楼的大厅走下来、或是从两架电梯中的任何一间走出来,一推开通往阳台的小门,所谓的“好心情”就会迎面扑来、涌入你的心扉、打开五官六欲。平力不止一次想过:要是赫胥黎①『注:阿道司·赫胥黎(1894—1963),英国作家,代表作有《旋律与对位》和《美妙的新世界》等。』在此,说不定会欣喜若狂的。有时候,人们发现自己离开三楼阳台时脚步轻盈得就像在飘。掩在口袋下的东西竖起来、悬在半空里。你转念发现:原本令你感到丧气困惑的局面仿佛自行消解、荡然无存了。如果你忘记了什么,比如说五点钟的约会、姐夫姓氏的中间名,那你尽可以到阳台上来。甚至在你意识到自己忘却的事情极其重要时你也不必沮丧。不管带着多么恶劣的心情而来(首先,恶劣心情总是上阳台来的最佳理由),人们总带着微笑离开阳台。仿佛,这里充盈着某种“快乐气体”,源源不断地从下方的断破者那儿升腾上来,肉眼看不见,哪怕用最精湛的遥感勘测器也测不出。
两人在路过时向三重组合卫兵打了招呼,随后,搭着熏色橡木扶拦往下望去。下面的房间堪比于伦敦某些绅士俱乐部捐资筹建的豪华图书馆。小书桌和墙壁(当然,也是橡木的)上的灯发出柔和的光芒,有些闪光甚至来自于货真价实的蒂凡尼珠宝配饰。地毯全都是土耳其产上等货。一面墙上挂着马蒂斯的画,对面的墙上是伦勃朗……第三面墙上则是蒙娜丽莎。蒙娜丽莎的真迹,和摆放在楔石地球上的卢浮宫里的赝品可不一样。一个男人双手背在身后,站在这幅画前。从上面看下去,他好像是在研读这幅画作——大概,是想努力解开那闻名于世的神秘笑容背后的隐语——但平力心里明镜一般。捧着杂志、仿佛正在仔细阅读的男男女女也都一样,你若也在下面,和他们在一起,就会发现他们目光空茫地停在《哈泼》或《麦考尔斯》的封面或是某一页上。还有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穿着华美的吊带夏裙——那可能是在罗迪欧大道上的童装成衣店里一掷千金买来的,现在她坐在壁炉旁的玩具小屋前,但是平力非常清楚:她决不会对丹慕林屋的精美复制品感兴趣。
三十三人在下面。共有三十三人。八点钟,亦即人造阳光消失后的一小时后,三十三名精力充沛的断破者将组队来这里集合。还有一人——独一无二的一个人——似乎随心所欲地来了又走了。这家伙曾冒死翻出了警戒线,并且未受到任何惩戒……只是被抓了回来,而对这个男人来说,这惩罚已经足够了。
房间尽头的门被推开了,似乎在平力思绪的牵引下,泰德·布劳缇甘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他依然戴着那顶软呢自行车帽。坐在玩具小屋前的丹妮卡·罗斯特夫抬起头来,朝他轻轻一笑。布劳缇甘也朝她一眨眼。平力用手肘轻轻碰了碰芬力。
芬力:(我看见他了)
那可不止是看见。他们感觉到了他。布劳缇甘迈进大门的一刹那间,在阳台上的几个人——以及,更为重要的,在下面地板上的断破者们——都感觉到能量值的上升。他们依然不能确定自己从布劳缇甘身上获得的究竟是什么,探测设备在这一点上也无能为力(那条老狗亲自损毁了机器上的几个零件,并且是蓄意为之,总管对此坚信不疑)。如果再有几个像他这样的天才,低等人肯定没法再用潜能捕获装置逮住什么天才了(现在此事已被搁置,他们手下的天才已经足够多了,完全能够完成任务)。有一点似乎毋庸置疑,布劳缇甘在刺激他人方面确实颇有天赋,就像是个协动者,不仅自身能量强大、还能够最大限度地提升他人的潜能,为此,他只需靠近他人就行了。一般来说,即便是断破者也很难猜透芬力的想法,但此时此刻,芬力的心里话却在平力的脑子里好像霓虹灯一般闪闪发亮。
芬力:(他真是与众不同)
平力:(而且,就目前我们所掌握的情况来看,简直是独一无二。你见识过这种事情吗?)
图像:双眼瞪大了,瞳孔缩小了,瞪大了,缩小了。
芬力:(没错。你知道是什么导致了这种现象吗?)
平力:(毫无头绪。亲爱的芬力也不知道。那老东西)
图像:一个上了岁数的混种生物,纠结的毛发中夹杂着牛蒡,用三条腿一瘸一拐地走着。
(已经快要完成他的工作了 差不多就快完了)
图像:枪,类人卫兵使用的布莱塔双枪之一,对着老杂种的脑袋。
就在他们之下三层楼的位置,断破者们的话题聚焦于一份报纸(都是些旧报纸,现在全都和布劳缇甘一样老,过期太久了),布劳缇甘坐在一张硕大的像是将他吞没了的皮质软垫靠背椅里,假装在阅读。
平力感觉到精神之强力升腾而起、超越他们,并透过他们指向天空,也穿透了天空,升向径直矗立在厄戈上空的光束,并抵制着那柱光束,将它削成碎片,再蚀透它,最后无情地碾过它碎败的颗粒。在魔法中咬出漏洞。以耐心的工作磨灭熊之双眼。再击裂龟之背。摧毁跨越自沙迪克至马图林的光束。颠覆矗立在这两者之间的黑暗塔。
平力转向身边的陪伴者,并不惊讶地发现他现在看到了来自泰勾的芬力露出了尖利的牙齿。总算笑了!他也并不惊讶地发现:自己其实能够读懂那双黑眼睛。獭辛族人,在一般情况下,可以发送并接收非常简单的心智交流信息,但在不开放的前提下你无法攫取。在这儿,毕竟,一切都改变了。这儿——
——在这儿,来自泰勾的芬力是平和的。他的担忧
(苗头)
已经消失了。至少此时此刻是。
平力向芬力发送了一系列光明美好的图景:在船尾启开的香槟酒;成千上万的平顶黑色学位帽被抛到了半空;珠穆朗玛峰上飘扬的旗帜;欢笑的夫妻手捧一小抔米粒跑出了教堂;一个星球——地球——突然爆发出夺目的光辉。
所有图景都在讲述同一件事情。
“是的。”芬力应答了,平力却想不通:为何以前会觉得那双黑眼睛难以揣摩呢?“是的,真的是。到了最后一天,胜利就将到来。”
在那一瞬间,他们两人都没有向下看。如果他们能瞄一眼,就会看到泰德·布劳缇甘——一条老狗,是啊,还很疲惫,但也许并不像某些人以为的那么疲惫——抬头望着他们。
带着一丝鬼魅般的冷笑。
9
这里从没下过雨。至少在平力任职期间没有下过一滴,但是,有时在这里漆黑如冥河般的深夜里,会传来阵阵干雷声。大部分在底凹-托阿工作的员工都已习惯了在炮轰般的巨响中睡去,但平力却经常醒来,心怦怦地跳到嗓子眼,天父急急跑过他毫无意识的思绪,恍如一条旋转划圈的红色丝带。
这天白日里和芬力谈话时,厄戈锡耶托的总管提到了“苗头”这样的词儿,说的时候还露出完全自知的狡黠笑容,可干吗不呢?这是小孩子的讲法,差不多吧,就好像:吃吃饭、睡觉觉。
现在,躺在夏普林屋(断破者只当这里是屎屋),距离丹慕林屋整整一条林荫道的距离,平力想起了那种感觉——直截了当的确定感——一切都将没问题;胜利在望,只是时间的问题。在阳台上时,他和芬力分享了这种感觉,但平力在想:此时此刻,保安部主管是否也和自己一样难以成眠,并思忖着:当你和断破者一起工作时,是多么容易被误导啊。因为,老实说吧,他们发送的那种快乐气体。让人心情愉悦的心灵感应。
但是,假设……仅仅是假设,现在……有人确实在播送那种感觉呢?就像是催眠曲一般,慢慢传送上来?睡吧,平力,睡觉吧,芬力,你们这些好孩子都乖乖睡觉吧……
荒唐的想法,完全是妄想。但是,当雷声再次从东南方——法蒂和迪斯寇迪亚之所在——滚滚传来时,平力起身打开了床边的台灯。
芬力说过,今晚会安排双倍守卫,瞭望塔上和警戒线周围都一样。也许到了明天,人数得变成三倍。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因为临到终点时自鸣得意是最坏不过的事情,当真是。
平力下了床,这个高高的男人大腹便便,还长着胸毛,如今,周身上下只穿着蓝色的睡裤。他小完便,再跪在翻下盖子的马桶前,合拢双手,一直祈祷到起了睡意。他祈祷自己能功德圆满。他祈祷麻烦没有找上他之前,他就能消灭麻烦。他为他亲爱的妈妈祈祷,正如吉米·琼斯曾为他深爱的母亲祈祷一样,眼看着人群走向盛放着下了毒药的酷艾德甜饮的大水桶。他一直祈祷,直到雷声渐息,如同奄奄一息的呻吟,这才重新上了床,再次平静下来。即将昏睡之前,他脑海中最后一个念头就是要在次日清晨将守卫兵的人数增加到三倍,而这也将是他在洒满灿烂的人造阳光的房间里醒来时,出现在脑海中的第一个念头。因为,你还没到家时,必须小心怀里的鸡蛋。
第七章 卡-倏弥
1
布劳缇甘和两个同伴离去之后,忧郁而诡异的气氛魅影般游弋于枪侠们之间,但起先谁也没有谈论。每个人都以为那是自己的多愁善感。罗兰最有可能明白该如何定义这种情绪(卡-倏弥,柯特大概会这么说),但他宁可将其归因于对来日、甚而对雷劈那令人虚弱无力的诡谲氛围的深深忧虑,这里昼夜都一片漆黑,似乎被茫茫的黑色笼罩一般。
显然,布劳缇甘、恩肖和锡弥·鲁伊兹——罗兰少年时的朋友——离开后,有足够多的事务让他们忙个不停。(苏珊娜和埃蒂试图和枪侠提及锡弥,但罗兰调转了话题。意念感触力最强的杰克,则根本没试图接近枪侠。罗兰还没有做好谈论往事的准备,至少现在还没有准备好。)有一条下行的小路绕着缝-特特的山窝,他们找到了老人提到的山洞,洞口用石块和覆盖沙尘的小树枝精心掩藏起来。这个洞要比上一个大好多,一排煤气灯吊在凿入岩石壁的长钉子下。杰克和埃蒂点燃了两盏灯,一边一盏,于是,四人沉默不语地审视藏在洞内的种种器物。
罗兰最先注意到的是睡袋:四个一组,靠左边的墙排列着,每个睡袋下都垫放着膨胀的气垫。袋上有标签,显示出“美军物资”的字样。除了这四个以外,还有第五个气垫,上面盖着一条浴巾。枪侠心想:他们料到了会有四个人和一只小动物。是先知?还是一直关注着我们的行踪?是怎么回事儿?而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还有一只标明“危险!军需品!”的桶,里面放着塑料襁褓似的东西。埃蒂取走了塑料保护壳,露出一台机器,上面放了几盘卷轴状的带子。其中一盘已经装入了录音机的盒舱。罗兰实在想不出这台会说话的机器是什么,便向苏珊娜询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