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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兰抬了抬眼眉,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不是你,杰克。当然不是。我此生从未对你不满过。”
杰克高兴得脸都涨红了。
“我一直想忘记这一点:你的感知力已经变得如此强悍了。毫无疑问,你本可以成为一个出色的断破者。”
这不算是回答,但杰克不愿意再问下去了。况且,当一个出色的断破者——想到这个,他不禁打了个寒战。
“你不知道吗?”罗兰问,“如果我就像埃蒂说的那样气得发疯,你怎么会不知原因呢?”
“我可以看,但那显得不太礼貌。”不仅如此。杰克依稀记得《圣经》里有这样一个故事:诺亚上了方舟,和几个儿子等待洪水到来。有一个儿子走到醉倒在床上的父亲身前,嘲笑了他。上帝为此诅咒了这个儿子。偷窥罗兰的思绪固然不完全像是诺亚的儿子趁父亲醉睡时的嘲笑,但也差不多了。
“你是个好孩子,”罗兰说,“善良忠厚,真的是。”虽然枪侠说这话时仿佛神思恍惚,可杰克此刻只觉得死而无憾。从空中某处传来嘀嗒嘀嗒的声音,在广漠的地界泛起空旷的回音,突然间,特效的阳光穿插出来照耀着底凹-托阿。片刻之后,他们隐约听到了音乐声:“嗨,裘德”,那是专为自动电梯和超市设置的背景音乐。时辰一到,便要阳光普照。断破者们的新一天就这么开始了。杰克揣测着,尽管太阳有起有落,山下的破坏光束的“大业”却从未真正停止过。
“我们来做个游戏吧,就你和我。”罗兰建议说,“你试试进入我的头脑,看看我在生谁的气。我呢,会尽力阻止你。”
杰克稍稍变动一下坐姿,说:“罗兰,听上去不像是个好玩的游戏。”
“别管好玩不好玩,我和你当当对手吧。”
“好吧,如果你真想这样。”
杰克闭上双眼,召唤出罗兰那疲倦万分、长出硬胡楂的脸庞的样子。还有明澈深邃的蓝眼睛。就在双眼正中央、再偏上一点的位置上,他创出一扇门——极小的一扇门,还带一个黄铜把手——再打算扭动一下、推门进去。过了几秒钟,把手转动了。但即刻又止住了。杰克使了点劲。把手再次转动起来,但接着又转不动了。杰克睁开眼睛,看到罗兰的眉头上渗出了汗珠。
“这事儿不好玩,我会让你的头疼加剧的。”他说。
“别担心。尽你的全力。”
应该是不尽全力,杰克暗想。但是如果他俩不得不玩一把,他就不能故意输掉。于是,杰克重新闭起双眼,又看到了罗兰那杂乱的眉宇间的小门。这一次,他使上了更大的劲儿,并指望着一下子就能推门而入。这感觉就像是掰手腕。又过了一会儿,门把手松动了,门开了。罗兰咕哝了一声,似乎一边疼痛一边笑出声儿来。“我撑不住了,”他说,“众神作证,你很强!”
杰克无心回复。他睁开了眼睛,“那个作家?金?为什么你被他气得要死?”
罗兰长叹一声,扔掉抽到头的卷烟;杰克早就已经抽完了。“因为我们本该只专心完成一个任务,现在却不得不照顾两件大事。第二件事情会突然冒出来,这全是金先生的错。他明明知道自己该干什么,而且,我相信他很明了:自己的所作所为决定了是生还是死。但他害怕了。他累了。”罗兰撇撇嘴,“现在呢,他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我们必须把他拉出来。这事儿会让我们付出代价,很可能,非常惨痛的代价。”
“你生他的气,就因为他害怕了?可是……”杰克皱起了眉头,“可是他为什么不能害怕呢?他只是个作者啊。一个讲故事的高手,却不是枪侠。”
“我明白。”罗兰说,“但是我认为不是胆怯令他却步,杰克,或者不止是胆怯。他还很懒惰。我见到他时就感觉到了这一点,我确定埃蒂也有同感。他看着分配给自己的工作,只觉得沮丧怯懦,所以他对自己说:‘好吧,我要找一个轻松点的闲差,更符合我喜好的,也与我的能力更匹配的。要是出了麻烦,他们会来救我的。他们不得不来救我。’所以,我们别无选择,”
“你不喜欢他。”
“不。”罗兰的回答很干脆,“我不喜欢他。一点儿都不。也不信赖他。我以前也见识过讲故事高手,杰克,他们都是差不多质地的人。他们讲故事是因为他们畏惧生活。”
“此话当真?”杰克觉得这个定义过分消沉。同时,又觉得很精辟。
“当真。但……”他耸耸肩,那意思是说:事情就是这样。
卡-倏弥,杰克想道。如果他们的卡-泰特破裂了,那就是金的错儿……
假如应该问罪于金,那又怎样呢?报复他?这是枪侠的想法之一;实在是个愚蠢的念头,就好像人要报复上帝一样。
“但这事儿我们干定了。”杰克说完了自己的意思。
“没错。即便如此也不会改变我的想法,如果真有机会,我定会狠狠踢他又丑又懒的屁股。”
杰克听了忍不住大笑起来,枪侠也轻笑了一声。随后,罗兰疼得龇牙咧嘴地站起来,两只手都捂在右臀上。“混账。”他轻吼道。
“疼得厉害,嗯?”
“别管我的伤了。跟我来。我给你看点更有意思的东西。”
罗兰似乎一瘸一拐的,领着杰克走上了环绕山腰的小路,估计是通往丘顶的。走到拐弯处,枪侠再次打算盘腿坐下,可最后疼得一咧嘴,只能单腿跪坐。他用右手指着地面,说:“你看到什么了?”
杰克也屈下一膝。地上满是小圆石头和碎裂的大石块。此处的坡面已有破乱迹象,划痕复杂。就在他俩蹲下的身后,有一两处灌木被折断了,杰克觉得那看似牧豆树。他凑过去闻了闻,新近断裂的分叉处渗出微微辛辣的树汁。接着,他又仔细检查了碎石斜坡上的划痕。有很多又细又浅的印记。如果这些是足迹的话,显然不是人类留下的。同样,也不会是荒漠野狗之流。
“你知道这些划痕是怎么留下的吗?”杰克问,“你要是心知肚明,就说出来吧——别再让我和你掰手腕。”
罗兰露出一个仓促的苦笑。“再跟着踪迹看下去。看看你能发现什么。”
杰克站起来,慢慢地跟着这些划痕往前走,同时佝着身子凑近地面,就像个胃疼的小男孩。碎石路面上的划痕逐渐绕住了一块大石头。石头上浮着一层尘土,分明也留下了那种踪迹——就好像有什么东西路过时,轻快地扫了一下石头。
还有几根硬直的黑色毛发。
杰克捡起一根来,接着,立刻松开手指,又狠命吹了吹,确定它没有粘在身上,他像是触了电一般微微颤抖。罗兰敏锐地观察着他的每一个细微动作。
“你就像是走过自己坟地的鹅。”
“这太可怕了!”杰克发现自己竟然有点结巴。“哦,上帝啊,这是什么东西?是什么在偷、偷看我们?”
“就是米阿所称的莫俊德。”罗兰的嗓音没有一丝变化,但杰克发现自己几乎不敢抬头正视罗兰的双眼;那双眼睛,此刻是那么凄凉黯淡。“她说我是那小家伙的父亲。”
“他在这儿吗?晚上也在?”
罗兰点点头。
“听到……”杰克几乎无法说下去。
但罗兰可以。“听到了我们的谈话,是啊,还有我们下一步的计划,我想是这样的。也听到了泰德的录音。”
“可是你不能确定啊。这些踪迹可能是其他东西留下的。”虽然嘴上这么说,可既然已经听苏珊娜描述过当时的情景,这些踪迹只能让杰克联想到那只长腿的蜘蛛怪。
“再往前走走。”罗兰说。
杰克犹疑地看了他一眼。风儿在吹,送来了狱营地的背景音乐(现在播放的是“忧愁河上的金桥”),也传来了远处的雷鸣,巨石滚动一般的低吼声。
“什么——”
“跟我来。”罗兰说着,下巴一点,指向滚满碎石的斜坡。
杰克跟了上去,心里明白这又是一堂课——跟着罗兰你永远像是学校里的学生。即使在被死亡的阴影笼罩时,你仍需要学习。
在那巨石的另一边,小路笔直地向前延伸了约三十码,接着再一次急转,消失在视野里。在这段短短的直路上,那些划痕尤其鲜明。一边三条,另一边四条。
“她说她开枪打中了他的一条腿。”杰克说道。
“她是这么说的。”
杰克试图去想象一只七条腿、和人一样高矮的大蜘蛛,可最终发现自己办不到。他猜想,其实是自己根本不愿意去想。
过了第二个转角,便可见到那具完全干瘪的尸体。杰克非常肯定,这只小兽曾被活生生地开膛破肚,但也许未必吧。没有外泄的内脏,没有一滴血,更没有嗡嗡飞的苍蝇。只像是一大块尘土,隐约可辨——极其难以辨认出——是类似犬类的躯体。
奥伊走过去,用力闻了闻,接着抬起一条腿,在这块“尘土”上撒了一泡尿。它回到杰克的脚边时的神情就像是刚刚谈好一笔大生意。
“这是我们的访客昨夜的晚宴。”罗兰说。
杰克赶忙四顾张望起来。“他现在也在偷窥我们吗?你觉得是吗?”
罗兰说:“我觉得,还在长个儿的男孩子需要好好休息。”
杰克只觉被某种异样的情绪刺痛了,他不想仔细揣测原因,便抛之脑后。嫉妒?显然不是。他怎么可能嫉妒一个刚出生就吞噬生母的家伙呢?但他和罗兰血脉相系,没错——如果你非得较真儿的话,那确实是他的亲生儿子——但那只是一次意外事故。
难道不是吗?
杰克的直觉告诉自己:罗兰在谨慎地观察他,他的凝视令杰克感到很不自在。
“在想什么呢?”枪侠问。
“没什么。”杰克答,“只是在琢磨,他会在哪里栖息。”
“很难说。”罗兰说,“光是这座小山上就有上百个洞穴。来吧。”
罗兰走在前头,两人又折回到刚才杰克找到黑毛的大石头前。一到那里,罗兰就有条不紊地刮去莫俊德留下的足迹。
“你干吗要这么做?”杰克脱口而出,他本不想用这么尖锐的语气发问的。
“没必要让埃蒂和苏珊娜知道这事儿,”罗兰说,“他只想观望事态,不想插手介入我们的事情。至少就眼下的情况而言,他不想介入。”
你是怎么知道的呢?杰克很想反问一句,但刺痛感再次袭来——这一次更明显了,绝不可能是嫉妒——于是他决计把问题埋在心里。让罗兰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这时候,杰克宁愿睁大眼睛,提高警惕。就好像莫俊德会傻到暴露自己似的……
“我最在意的是苏珊娜,”罗兰说,“小家伙显身一事,最可能会严重干扰她。而且对他来说,看透她的思绪也是最容易的。”
“因为她是它的母亲。”杰克说着,一点儿没意识到自己改换了人称,将“他”说成了“它”,但罗兰听到了。
“没错,他和她是紧密相联的。我可以信任你吗?保守秘密?”
“当然。”
“还要尽力守护好你自己的意念——这同样非常重要。”
“我会尽力的,但是……”杰克耸耸肩,仿佛在说,他真的不知道怎么才能守护意念。
“好。”罗兰说,“我也会尽力守护自己的。”
大风又刮起来了。“忧愁河上的金桥”已经放完了,现在跟上一首(杰克可以非常肯定)甲壳虫乐队的歌,副歌结尾是哼唱着“哔—哔—哔—哔—哔,耶!”杰克想知道:在眉脊泗和蓟犁间的尘土飞扬、死气沉沉的小镇上,他们知道这首歌么?当众光束渐渐黯淡、联结众世界的纽带缓缓松开,而每一个世界都默默沉沦时,在有席伯酒吧的那些小村子里,可有谢伯·伍利①『注:谢伯·伍利,美国二十世纪中期著名演员和乡村乐歌手。』在走调的钢琴上弹奏甲壳虫的“开我的小车”?
他使劲地甩了一下脑子,恨不得能将这些默想甩到九霄云外。罗兰仍在观察他,杰克分明感到一股异样的恼怒正涌上心头。“我会闭上嘴巴的,罗兰,也至少会努力看牢自己的意念。别担心我。”
“我不是担心。”罗兰说道,而杰克发现正在努力克制自己窥视首领脑海的冲动:想要看看他这话是否当真。他仍然认为偷窥别人的意念是下策,不仅因为那很失礼。不信任感酷似酸性物质。他们的卡-泰特已经够脆弱了,还有那么多任务要完成。
“好的。”杰克说,“那就好。”
“好!”奥伊附和道,仿佛也打心眼里喊出一句“那就说好了!”。这让他俩都微笑起来。
“我们知道他在这里,”罗兰接着说,“看起来他还不知道我们发现了他的踪迹。在这种情况下,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杰克点点头。这种论断让他重新有了几分镇定。
苏珊娜用惯常的步态来到洞口,他俩也正走在回洞的路上。她深深呼吸,兀自微笑。当她看到他俩时,笑得就更灿烂了。“我看见帅哥了!你们起来多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