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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兰容若最喜结交才人异士,更何况冒浣莲这样文武全材,清丽绝俗的姑娘。他见冒院莲笑语盈盈,神思一荡,忽然想起那个“粗粗鲁鲁”的另一个“园丁”,问道:“你那个同伴呢?”冒浣莲道:“他在外面接应昭郎,不进来了。”纳兰容若道:“他放心你一个人和我进宫?”冒浣莲笑道:“他虽粗鲁,人却爽直。我极道公子超脱绝俗,他将来还要向公子致谢呢!”纳兰容若细一琢磨,心中了了,微笑说道:“你们英雄儿女,真是一对佳偶!”其实他心里的话却是“你这可是彩凤随鸦!”冒浣莲满怀喜悦,含笑答道:“多承公子称赞,只是我的本领可比他差得远呢!”纳兰公子知道她对那个“粗鲁”园丁,相爱极深,心内暗暗叹道:“缘之一字,真是奇妙。每人都有他的缘份,一株草有一滴露珠,这真是没有什么可说的!”他神郎气清,情怀顿豁。问道:“你们成亲了没有?”冒浣莲道:“尚未!”纳兰公子笑道:“你们异日成亲,我必不能亲临道喜,今日我就送你一件薄礼吧。”说罢在墙上取出一柄短剑递过去道:“此剑名为大虹,是一个总督送给我父亲的,听说是晋朝桓温的佩剑,他们说是一把宝剑。你拿去用吧。”冒浣莲拔剑一看,只见古色斑谰,但略一挥动,却是寒光耀目。心中大喜,正想道谢,纳兰公子袍袖一拂,笑道:“若再客套,便是俗人!”自进内房歇息去了。冒浣莲见纳兰公子如此洒脱,也不禁暗暗赞叹。
多铎的死讯也传进了宫中,可是却远不如外间引起那么大的波动。那些宫娥嫔妃,愁锁深宫,外间的事情,几与她们漠不相关,多铎的死,不过是给她们添了一些茶余饭后的闲谈资料,谈过也就算了。
多铎是三公主所熟悉的人,她初听到时,倒是微微一震,可是她的心中,正也充满愁思,多铎在她心中,并没有占什么位置。塞满她心中的是张华昭的影子,起初是新奇和刺激,渐渐,张华昭的一言一笑,一举一动,都在回忆中重现出来,紧紧地吸着了她的心灵。
三公主住在“钦安殿”,位居御花园的中央,秋深时分,枫叶飘零,残荷片片,寒鸦噪树,蝉曳残声,一日黄昏,三公主揭帘凝望,见偌大一个园子静悄俏的,远处有几名太监在扫残花败叶,御花园虽然是建筑华美,气象万千,却淹不了那衰蔽之感。三公主抑郁情怀,无由排遣,百元聊赖,在书案上拈起一幅词笺,低声吟诵:
“雾窗寒对遥天暮,暮天遥对寒窗雾,花落正啼鸦,啼正落花。袖罗垂影瘦,瘦影垂罗袖,风剪一丝红,红丝一剪风。”
这首词名为“菩萨蛮”,是一首“回文词”,每一句都可颠倒来读,全首词虽有八句,实际只是四句。纳兰容若前些时候,一时高兴,填了三首“回文”的“菩萨蛮”词,抄了一份送给三公主,这首就是其中之一。三公主叹了口气,想道:这首词就好像写我的心事似的。我现在怀念伊人,怅望遥天,也是瘦损腰围,泪沾罗袖呢!她既爱词的巧思,更爱词的情调,于是又展开第二首“回文”的“菩萨蛮”读道:
“客中愁损催寒夕,夕寒催损愁中客。门掩月黄昏,昏黄月掩门。翠蓑孤拥醉,醉拥孤蓑翠。醒莫更多情,情多更莫醒。”
这首词比前一首更为幽怨,三公主咀嚼“醒莫更多情,情多更莫醒”两句,心头上就好似有千斤重压一样,她明知和张华昭的身份悬殊,只要是神志清醒的人,都知道这是绝不可能的事。可是为什么要醒来呢?醒了就莫更多情,情多就别要醒来啊!
三公主神思迷悯,正想展读第三首,忽听得宫娥上前报道:“纳兰公子来了!”三公主暗笑自己读词读得出神,连词的作者从窗外走过也没注意。
绣帘开处,纳兰容若轻轻走进,笑道:“三妹妹,你好用功!”三公主一看,纳兰容若后面,还有一位妙龄少女,面貌好熟,细细一想,一颗心不禁卜卜跳了起来。这少女正当日在天凤楼见过的,当时是女扮男装的冒浣莲!三公主见宫娥侍候在旁,向纳兰容若打了一个眼色,纳兰容若微微笑道:“皇上要我在南书房伴读,今晚我不回去了,这个丫環,就留在你这里吧!”
纳兰容若去后,三公主把宫娥侍女支开,携冒浣莲走入内室,一把楼着道:“冒姐姐,我想得你们好苦!”冒浣莲笑道:“不是想我吧。”三公主嘟着小嘴,佯嗔道:“不是想你想谁?”冒浣莲微微一笑,在怀里掏出信来,玉手一扬,三公主一见大喜,顾不得冒浣莲嘲笑,一把抢了过来。
这信封信正是张华昭托冒浣莲转交给三公主的信,冒浣莲见三公主展开信笺,一面读一面微笑,忽然面色大变,手指颤抖。那张信笺像给微风吹拂一样,在手中震动不已,那封信开头写道:“落拓江湖,飘零蓬梗,托庇相府,幸接朱颜。承蒙赠药之恩,乃结殊方之友,方恨报答之无由,又有不请之请托。”公主读时,见张华昭写得这样诚挚,不但感谢自己,而且承认自己是他的友人,心头感到甜丝丝的,好不舒服。她想:“只要是你开口的,什么请托,我都可以应承。”哪料再读下去,讲的却是刺杀多铎的那个女贼之事。信上写道:‘此女贼虽君家之大仇,实华昭之挚友。朝廷欲其死,华昭欲其生,彼苦伤折,昭难独活。公主若能援手,则昭有生之年,皆当铭感。”细品味信中语气,张华昭对那个女贼,实是情深一片,比对自己,竟是深厚得多。三公主眼前一片模糊,泪珠轻轻滚了下来,信笺跌在地上。
冒浣莲虽然不知道信中写的什么,看此情形,已猜到几分,她抚着公主的长发,爱怜地叫道:“公主!”
公主拾起信笺,颓然坐下,良久,良久,忽然咬牙说道:“这事情我不能管,也没有办法管!”冒浣莲目不转睛地看着公主,问道,“是吗?”公主这时思潮起伏,脑中现出一幅图画,她把那“女贼”救出之后,张华昭携着“女贼”的手,笑盈盈地并辔飞驰,连看也不看自己一眼,她不禁又狠狠地说道:“我不能救!”
冒浣莲坐在公主旁边,忽然叹口气道:“我真替公主可惜!”公主抬头问道:“可惜什么?”冒浣莲道:“公主本来就对昭郎有恩,若再帮他完成心愿,他会感激你一辈子。公主不管此事,与昭郎往日交情,付之流水,这还不可惜么?”公主默然不语,过了一阵,忽然问道:“你有没有心上的人儿?”冒浣莲道:“有的!”公主道:“如果他爱上另一个人,你怎么样?”冒浣莲道:“一样爱他帮他!”公主冷笑道:“真的?”冒浣莲亢声说道:“为什么不真?我爱他当然完全为他设想,我只要想到他能幸福,我也就会觉得幸福。我曾冒过生命的危险,用最大的耐心,将我所喜欢的人救离险境。那时他随时会把我杀死,但我毫不害怕!”公主奇道:“真是这样?今晚你和我联床夜话,讲讲你的故事吧!”
这一晚,冒浣莲把她和桂仲明的故事细细讲了,公主不言不语,只是叹气。第二天一早起来,公主忽然说道:“你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来!”冒浣莲忽觉她的眼光,坚定明澈,就好像立了重誓,决心要去做一件事情那样。
清露晨凝,晓荷滴翠,三公主走后,冒浣莲闷坐无聊,轻揭绣帘,偷赏御花园的景色。正自出神,忽听得阁阁之声,有人步上楼梯。冒浣莲侧耳一听,只听得有一个尖锐的声音说道:“公主这样早就出去了?”另一个女声答道:“是呀,我们也不知道她去哪里,大约不是去谒太后,就是去找二公主了。”先头那个声音说道:“太后真喜欢你们的公主,她前日来过,说三公主的房,太朴素了。她昨天亲自找出一百挂猩猩毡帘,还有五彩线络,各式绸缎幔子,枕套床裙,西洋时辰钟,建昌宝镜等等摆设,要我们替三公主另外布置,全部换过,既然三公主不在房中,那就不方便了。”这人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篇后,脚步声已停在门前。底下还有好几个人的脚步声,走上楼来,踏得很响,大约是抬着东西。
冒浣莲眼睛贴着门缝,向外张望,只见门外两人,一个太监,一个宫娥,这宫娥想是服侍公主的,而太监则是太后所差。宫娥取出锁匙,正想开门,冒浣莲忽然吓了一跳,这太监面貌好熟,静心一想,原来是当年夜探清凉寺,潜入铜塔时,给傅青主捉住的那个太监。冒浣莲急忙藏身帐后,房门缓缓开启,冒浣莲双指夹着几粒神砂,轻轻向外一蝉,那太监叫了一声,说道:“怎么你们这样懒,尘挨都不扫!”他给几粒神砂轻拂眼帘,以为是尘埃入眼,急忙揉擦。那宫娥刚说得一句“哪会有尘埃?”忽然也叫了一声,急急掏出手帕揩抹,喃喃说道:“真怪,这里天天都打扫的嘛!”冒浣莲抓着时机,揭开窗帘,一跃而下。那太监宫娥,根本就不知道,冒浣莲脚方落地,忽听得“咦”的一声,花架下突然奔出两名太监,脚步矫健,武功竟似不错,冒浣莲自忖行藏败露,扬手就是一把神砂,两人猝不及防,一人给打瞎双眼,一人面上则嵌了十多颗砂子,当场变了一个大麻子。两人痛得呱呱大叫,高喊:“有飞贼,来人呀!”冒浣莲绕假山穿小径,急急奔逃。御花园比相府花园,那可要大得多!宫娥不敢出来,太监在各个宫殿之中,赶出来时,哪里还找得到冒浣莲的影子。但冒浣莲乃是惊弓之鸟,她听得四面八方的脚步声,又慌又急,跃过一块玲珑山石,忽然前面现出一座极雅的房子,上面一个横额,题是“兰风精舍”四个字。这座屋子好怪,墙壁剥落,朱门尘封,檐角还结着蛛网。御花园里到处都是金碧辉煌的宫殿;单独这一座,名为“精舍”,却如破庙一般,没人打扫。冒浣莲大奇,心想:这座房子,大约是没人住的了。她一飘身,跨过墙头,进入内院。忽然一阵幽香,如兰似庸,越走进去,香气越浓。她循着香气走去,走进了一间卧室。
这间卧室,虽然尘埃未扫,四壁无光,却布置得极为精雅,房间四面都是雕空的玲珑木板,五彩缕金嵌玉的,一格一格,或贮书,或设鼎,或安置笔砚,或供设瓶花,或安放盆景,间格式样,或圆或方,或葵花蕉叶,或连环半壁,真是清雅绝俗,剔透玲珑,那缕缕幽香,就是从书架上发出来的。冒浣莲轻拂尘埃,看那些装书贮物的木架,黝黑发光,在一格玲珑木板之旁,贴着小签,上有:“远古沉香,捞自南海。”八个簪花小字。冒浣莲博览群书,虽未见过,也知道这种香木,乃是最难得的香木,生长于古代的南方,后来大约是地形变换,陆地沉降,沉香木埋在海底,不知过了多少年月,才给人捞了出来。这种沉香乃是无价之宝,想不到这些书架贮物架,竟都是远古沉香做的。
冒浣莲再细看室中布置,靠书架左边是一张宝塌,珠帐低垂,床前放着一对女鞋;靠窗是一张大书台,兼作妆台之用,桌上零零散散地堆着几本书。石面墙壁挂着一张画像,冒浣莲在书台上取过一枝拂尘,把画像上的尘埃拂去,只见一个盛装少女,笑盈盈地对着自己。冒淀莲一颗心卜卜跳动,自己对镜子一照,再看看画图,这画图竟似照着自己的形相画的。冒浣莲上前一看,画像左角有一行小字是:甲申后五年,为爱姬造像,巢民。冒浣莲两行清泪,夺眶而出,低低唤了一声“妈妈”!她屈指一算,甲申乃是明崇帧皇帝最后一年,“巢民”是她父亲的名字,想来是父亲不忘明室的表示,甲申后的第五年,她母亲刚入冒门,自己还没出世。母亲竟敢带这幅画进宫,可见她对父亲是如何深情眷恋!
冒浣莲检视书台,那散在桌面的几本书,一本是《庄子》,一本是《巢园词草》,一本是《维摩经》。《巢园词草》是手抄本,书本揭开,用端砚压住,冒浣莲拂去俯页上的尘埃,只见上面写着一首词,冒浣莲读道:
“引离杯,歌离怨,诉离情。是谁谱掠水鸿惊,秋娘金缕,曲终人散数峰青?悠悠不向谢桥去,梦绕燕京。春空近,杯空满,琴空妙,月空明!怕兰苑,人去尘生,江南冬暮,怅年年雪冷风清,故人天际,问谁来同慰飘零?”
词牌名是“金人捧露盘”,底下几行小字是:“梦幻尘缘,伤心情劫,鸯鸳远去,盼盼楼空。倩女离魂,萍踪莫问。扬钩海畔,谁证前盟;把臂林边,难忘往事。金莲舞后,玉树歌余,桃叶无踪,柳枝何处了嗟嗟,萍随水,水随风,萍枯水尽;幻即空,空即色,幻灭空灵。能所双忘,色空并遣;长歌寄意,缺月难圆。”
冒浣莲心酸泪涌,想道:原来这首词乃是父亲与母亲生离死别的前夕所填的。怪不得妈妈常常把它揭开来看。
冒浣莲心想:《巢园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