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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天快黑了,”叶羽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只好附和。
“以前听人说西湖的景致天下无双,还觉得必有夸大,今天看了才真的明白什么是天下无双。”
“其实也不一定,各地景物各不相同,都自有其天下无双的地方,汴梁的落日也不见得就比不上雷峰夕照。”叶羽道。
“可是汴梁的落日看起来很寂寞啊!”谢童摇摇头。
“只有人寂寞,怎么会有落日寂寞?”叶羽笑道,“太阳落了天就要黑了,有点寂寞总是难免的。”
“我不是说那个。”
“那你是说什么?”
“我是说,在汴梁看落日就只有我一个人,再怎么看也就是一个落日,看多了就不想看了,”谢童忽然回头看着叶羽,轻声说道。
在谢童清澈的目光下,叶羽的心忽然变得很乱。他默默站在那里看着谢童,直到谢童轻轻垂下了头。
“以后我再陪你回汴梁看落日吧。”叶羽悄声道。
“呆子,让你说一句话都那么难……”谢童咬着嘴唇沉默了很久,才低声道。
太阳终于落山了,谢童背后的流光也渐渐暗淡下去,叶羽忽然觉得心里有点冷,他伸出手去,似乎是想挽住最后的流光里谢童纤纤的身影。
身影当然挽不住,叶羽的手落在谢童的脸蛋上,两个人都静在那里。
“呆子。”谢童说。
“我们回去吧,”叶羽道。
“明天就得走了吧?”
“是啊,耽搁不得了。”
“还是要走,”谢童噘着嘴低声说,“不管在这里多开心都要离开。我不想去管什么光明皇帝,我不想看见明尊教那些人,我也不想看见终南山和昆仑山的人,我就是想留在这里。”
“怎么能不走呢?又能留到什么时候呢?”叶羽叹息道。
“留不住。”谢童小声埋怨道,“这么丧气的话你也说。”
叶羽苦笑,什么都不说。
“那你今天晚上陪我去听钟声,”谢童说道,她的语气不容拒绝。
“钟声?”
“南屏晚钟啊,不知道么?我们去看看,而且,”谢童忽然眯起眼睛笑道,“净慈寺附近有很有趣的事情可做呢。”
“什么事情?”
“那里有船娘。”
“船娘?”叶羽隐约有了不好的预感。
“是啊是啊,西湖的船娘天下无双,生得标致水灵不说,还特别温柔体贴,琴棋书画无所不通,”谢童吐了吐舌头,“还特别解风情……”
叶羽心里一哆嗦,可还没来得及说话,已经被谢童拉跑了。
谢童没有说错,杭州城里无数的秦楼楚馆,可是要说最诱人的女子确实还数西湖的船娘。西湖的船娘多半秀丽温顺,精通词曲,并不仅仅是狎宿的玩物。携着美人驾一叶小舟荡漾在西湖的碧波上,这种风流雅事从文人墨客到商贾乡佬无不趋之若骛。尤其是各地的少年公子到了杭州,结伴夜游西湖、载酒狎妓更是寻常。不过像谢童这样的客人,仍然还是个稀罕的主顾。
此时朔月初升,正是净慈寺即将敲钟的时候,西湖上散布着各色游船,一条小船上不过一个船娘,一个船夫,用青色,红色或者紫色的布帐罩起了船舱,里面准备好酒菜杯箸,只等客人上船而已。
可惜看了雷峰夕照以后,时间已经不早,多数小船都被雇了出去,剩下的一些谢童却又嫌船上的姑娘不好看。叶羽哭也不是,笑也不得,只得给她拉着绕湖疾行。
终于快到净慈寺附近,谢童一下子召了三只小舟过来。她已经在附近的客栈里换了男装,扮作风流的公子哥在她是轻车熟路。对于不知底细的船娘,她却是个好得不能再好的主顾了。谢童凑上去仔细看了每个船娘,却还是嫌船娘生得不够好看,回头对叶羽撇了撇嘴。
叶羽苦笑,心里说要人人长得和你自己一样美,未免也太苛刻了些。
“好罢,将就了就是,叶公子你不介意就好,在下是不在乎的,”谢童大大咧咧地说了一句,就准备上其中的一条小船。
就在这时候,谢童回身一看,发现叶羽皱起了眉头,正沿着河岸望去。谢童知道叶羽性子冷漠,目不斜视,要引起他的注意,要么是强敌,要么就是非常特别的物事,急忙也跟他望过去。一望之下,谢童也愣了片刻。
“叶大哥……果然……有眼光!”谢童叹道。
原来沿着河岸,一只小舟正缓缓漂来,白布的船蓬极为素淡,而一个红衣如火的女子正倚在船蓬外调弦,一袭宽大的红袍笼住了她全身,只看见纤纤的手指从宽袖下露出来引着一根琴弦。可是她的姿态却依然让人不由自主地折服。她脸色虽然苍白,可是要说到“艳”字,即使以谢童自负美貌,也得甘拜下风。
听得谢童在旁边击节赞叹,叶羽急忙把眼光收回来。引起他注目的倒不是那女子的美丽,而是他觉得那女子眉宇间的神情和她的美艳差别太大,很是诡异。
“那位姐姐可能过来一叙?”谢童向那女子喊道,叶羽想阻止已经晚了。
红衣女子缓缓抬眼看了谢童和叶羽各一眼,清亮的眸子只是一闪,旋即低下头去,一手操起长蒿点了点,小船就靠在了岸边。她也不说话,只是掀开了船舱的帘子,静静地等着叶谢二人。
谢童一手拉了叶羽走上船去,女子点头为礼,然后长蒿又是一点,小船飘向了湖心。叶羽环视一眼,忽然发现船上竟没有船夫,此时谢童正对女子赞道:“姐姐真是天人之姿!”
“不敢,请。”女子丝毫不动声色。
叶羽和谢童进了船舱去,那女子却并没有跟进来,只在外面自己调着弦,断续的弦声铮铮传了进来。叶羽的手一直扣在龙渊上,除了冷漠,他并未从那女子身上感觉出什么异样来,不过昆仑山的剑道素来讲究用剑者“拔剑而敌四方”的气势,所以只要有一丝异状,往往就立即按剑而待。虽然常常是白忙一场,不过被人暗算的机会也就小得多了。
谢童边轻轻地玩弄着小几上的紫砂杯,边打量着周围。船舱很小,却收拾得极为整洁,里面也用白布贴壁,墙上悬了一幅画着昭君出塞的工笔仕女。桌上一壶酒,四样小点,一壶茶,四只杯子,另有一张小桌,似乎该是船娘坐的,客人和船娘之间隔了两步,还是颇为守礼的样子。不过旁边一张粉红色的软榻的意思就有点不言自明了,谢童脸一红,眼光赶紧转开了。
“小谢,这个船娘好像有点古怪,”叶羽低声说道
“是有点古怪,”谢童点点头,“不过风尘奇女,不奇怪就有点俗了。”
“可她的表情却不像个船娘。”叶羽低声道。
“叶大哥对船娘一道果然精通,小弟佩服!”谢童笑道,“不过她虽然看起来冷得吓人,却有一种说不出的艳媚,良家女子不会有,应该就是个船娘了。”
叶羽只好点头不再说话。
舱帘掀起,那红衣女子携琴走进了船舱,坐在另一张小桌上,对两人点头,仍旧没有说话。
“姐姐怎么称呼?”谢童笑嘻嘻地问道。
女子低下头去,思忖片刻,方才轻声道:“小红。”
“小红姐姐的船上收拾得真好,”谢童道。
“蒙公子赞赏,不敢当,这船不是小女子收拾的,是我借来的,”小红回道。
“姑娘的船上怎么没有船夫呢?”叶羽问道。
“随水而去,所到为安,乘船游西湖的人又有几个知道要往何处去呢?”小红答道。她答得很平静,叶羽心里却微微一动。
“说得好!谁知今日何处去,明朝又会到何方呢?姐姐所说的是风尘中的无奈么?”谢童问道。
“风尘中的无奈?公子说得更好。”小红思索良久才道。
“一场风月,来的终将去,去的不回头。今夜枕边人,明日又会在哪里?此时许诺,转眼就都作一场空。一旦床头金尽,则恩断义绝,君莫怨妾无情,妾不恨君寡恩……”谢童唏嘘道,“小船上的风月无边,却有多少辛酸。”其实她从小养尊处优,哪里能真正体会船娘们的辛酸?只不过她聪明伶俐,善解人意,猜也能猜出船娘们卖笑为生的无奈和屈辱。
“辛酸的不只于此,”小红忽然有些黯然。叶羽暗自松了口气,她这番话不像做作,也许她确实是个风尘女子了。
“姐姐有琴在手,可否聆听雅奏?”谢童问道。
“雅奏不敢当,不过是些勾栏小曲,公子要听雅奏,不该来这里。”
“小曲也好,雅奏也罢,姐姐弹一曲就好。”谢童笑道。
小红拈着弦,犹豫了片刻,起了个商调,是个《菩萨蛮》的牌子。琴声叮咚数声,幽幽而没,复而又起,此时小红和着琴曼声韵歌道:
“花明月黯笼轻雾,今霄好向郎边去。
衩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
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
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
叶羽知道这是南唐李后主和小周后偷情所作,的确堪称香艳。小红琴声清寂婉转,歌声萦绕低回,颇有缠绵之意。她语带江南口音,一些字音柔腻之极,极为挑逗人心。可是她唱这首曲子却丝毫没有娇媚羞涩的神态,以至于曲终之后,叶羽倒觉得秋寒又重了几分。
“以姐姐这样冰雪般的姿态,恐怕没有人敢恣意怜吧?”谢童笑道。
“谁又会真的恣意相怜?”小红反问道。
谢童没了话说,只得说道:“那姐姐有没有不那么香艳的曲子呢?”
又是一阵沉默后琴声再起小红这次却换了《临江仙》,歌声变得飘渺起来:
“斗草阶前初见,穿针楼上重逢。
罗裙香露玉钗风,倩妆眉沁绿,羞脸粉生红。
流水终随春远,行云终与谁同。
酒醒长恨锦屏空,相寻梦里路,微雨落花中。”
单论她的歌声,一曲小山的临江仙已经算唱得极有味道。可是她的脸上一没有缅怀,二没有遗憾,沉静如古井无波,要是换了别的风流年少,只怕已经倒了寻欢作乐的胃口。
叶羽却没有注意她的歌声,他的心思都在谢童身上。船舱窄小,谢童坐在他旁边,单薄的肩膀轻轻贴着他的胳膊。小红一曲《临江仙》歌声方起,叶羽忽然感觉到谢童的身子颤了一下,转头看去,谢童正低着头,右手握着左手的食指,双手微微地颤抖。
“小谢,”叶羽觉得不对,急忙喊她。
谢童抬起头,叶羽觉得她的眼睛变得很陌生。“相寻梦里路,微雨落花中,偏偏是这首曲子……”谢童笑得很勉强。
“公子不喜欢这首曲子么?”小红问道。
“以前很喜欢。”谢童不再细说。
小红随手拨着弦,眼角斜瞟着叶羽和谢童,并不说话。谢童靠在船舱的壁上,用乌木茶匙拨弄着紫砂壶里的龙井茶叶。叶羽知道歌声触动了谢童的心事,可是她不愿说,叶羽也不想问。看了她一会,叶羽起身走到舱帘边上,掀起帘子往外面望去。
湖水清如一块冷玉。此时耳边都是汩汩的水声,细碎的波浪拍打着船舷,小船像是飘在水中,又像是飘在天上。水汽氤氲,远山都沉浸在夜色里,背衬着空旷的天幕,显得格外遥远。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飘离了湖岸,周围也再没有别的游船。夜风吹个不停,叶羽忽然觉得有些孤独,背后的船舱也显得份外温暖。
远远的,一阵浩荡的钟声随风而来,钟声沉浑凝重,回荡不休,一瞬间好像诺大的西子湖都被钟声震荡。叶羽心里有些吃惊,才知道著名的南屏晚钟已经轰鸣起来。
“千里梵钟动杭城,”谢童打破沉思道,“净慈寺是吴越王钱弘叔为永明禅师所建,原名叫做慧日永明禅院,改作这个名字已经是宋代的事情了。每到入夜时分,僧人敲响大钟,和后山的石穴共鸣,钟声扬激湖水,可以震动大半个杭州城。”
钟声连绵而来,清朗的夜空下,既浩瀚又遥远,随风散向无尽的远空。叶羽忽然觉得心里竟是空荡荡的,什么也想不起来。
“要是住在杭州城,每天就听着敲一次钟,就过了一天,一天一天等着敲钟,安安静静地住在西湖边也很好啊。”谢童轻声道。
叶羽没有回答,他心里只是想着静静的杭州城,静静的钟声。多少人在这里听着钟声生了,听着钟声又死了,静静的过了一生,留下他们的子女,依然听着静静的钟声,数着一日一日的岁月如水。
“一夕梵唱一夕秋,一叶轻舟一叶愁。
千寻碧湖千寻酒,丝竹慢,唱不休,红颜总是归尘垢。
听钟十年后,隔雨看小楼,却叫人怎生回头?”
歌声忽起,小红纤纤的十指翻飞在七根朱弦上。初起的时候细不可闻,和钟声风声融在一处,渐渐地钟声退去,小红的歌声破风而出,清亮、柔软、又绵绵不绝。
歌声到了“丝竹慢,唱不休”一句,渐渐旖旎婉转起来,隐隐有一股春情媚意,可一旦落到“红颜总是归尘垢”一句,却立刻又变得凄婉如诉。最后的一句“隔雨看小楼”,她缓缓唱来,歌声已经显得无奈而苍老,弦声也麻木了。结尾“扑扑”的两声,令叶羽也觉得一阵心灰意冷,而小红的歌声尤然萦绕在耳旁。
小红轻轻叹息,五指扫弦。随着晚钟的最后一响,船舱里重又归于寂静。
“姐姐是化用白朴的《双调水仙子》么?唱得真好!”谢童由衷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