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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侧靠在舱壁上假寐的健壮中年人,双手捧着肚皮躺得四平八稳,突然张开双目,盯着谭正廷笑笑说:“老弟,准备好了?”
“是的。”谭正廷伸伸懒腰:“江湖人双肩担一口,行李简单,没有什么好准备的,说走就走。周兄,如果行程不急,何不在岳州歇歇脚?据兄弟所知,岳州的三湘剑客罗广是相当好客的。”
“算了,老弟。”周正撇撇嘴:“三湘剑客罗老三人虽然不错,为人四海,但他那位罗老大真是令人不敢领教,那是个气量狭小,连狗都不想沾他的货色。你是本地人,应该知道贵地的人情风俗。”
“天知道。”谭正廷苦笑,年青的面孔显出有点无可奈何的神情:“十四岁离家,十年湖海泛舟做江湖浪人,这十年来,我连三湘的土地也没踏过半步,故乡的事,只能从同道的口中略知一二而已。岳州到底变成什么鬼样子,天晓得。”
“哦!原来如此,你是十年来第一次还乡?”
“是的。”
“难怪你有近乡情怯的表情流露在外。”
“是那么明显吗?”
“至少你那坐立不安神情就瞒不了人。”周兄坐正了身躯:“贵地出了一位在江湖颇有名的人,是你的本家,浪子谭彬,一个亦正亦邪的浪子,大概是你的宗亲,谭家在三湘是大家族呢。”
“大家族中有大富豪大官宦,也有乞丐小偷。”谭正廷脸上有飘忽的笑意:“兄弟只是一个在江湖赚了几文鬼混钱,回来看看本乡本土的江湖小混混,哪敢与浪子谭彬沾上亲?”
“浪子谭彬听说年初在山西道上,惹火了五台山的密宗高手鲁巴呼图克图,挨了一记致命的大印掌,从此失踪,这半来音讯全无,可能完蛋了。哦!老弟,还有兴趣重返江湖吗?”很难说。“谭正廷说:”如果故乡容得下我,也许我会留的,十年,闯够了,二十四岁啦!人生有几个十年?落叶归根游子思家,能安顿下来,总比在江湖玩命好,是不是?”
“不一定。”周兄又躺回原处:“你来自江湖,会回到江的,江湖人不管在何处,都静不下来生不了根,除非你是武林世家子弟出外历练,不然就不可能留下来老死乡土。哦!你听说过密宗大印掌吗?”
“略有风闻,不曾见识过。”
“那是一种歹毒无比,霸道绝伦的内家掌力,与佛门的金刚掌天龙掌同源异宗,比玄门的天罡掌更具威力,被击中的人,征状与被红砂掌击中差不多,掌印朱红浮肿,内腑逐渐腐蚀溃烂,如无奇药救治,挨不了几天,如被击实,可立即毙命。
浪子谭彬音讯全无,恐怕真的死了。唉!死了也好,像他那种游戏风尘的人,是创不出什么局面来的。”“哦!周兄,听口气你有不少牢骚。”谭正廷笑问:“你认识浪子谭彬吗?你对他又有些什么不满的?”
“曾见过他几次,可惜没有机会交朋友。”周兄笑得颇为得意:“他名头响亮,我的确也不好高攀。而且他长像凶猛,令人望而生畏,不好说话。呵呵!我对他没有什么不满的,那毕竟是江湖道上的一个硬汉,有关他的传闻,是值得咱们这些小人物替他喝采的。”“哦!兄弟所听到有关他的传闻,怎么不一样?”“什么不一样?”
“他的像貌呀——怎么变成长像凶猛了?听说他很年青,不修边幅不拘小节,与常人并无多少分别。”“鬼话!我曾经在河南许州的酒楼和他隔桌喝酒,看得一清二楚,他浓眉大眼手长脚长,腰大十围雄伟傲岸,要不哪能将开封的第一条好汉黑铁塔常忠,从城墙头举起来扔落在护成河里?天下太大,传闻人言人殊,有大多数传闻是靠不住的,你该相信我这目击者的正确消息。”
“哦!原来如此,承教了。”谭正廷抓起了包裹:“船快靠码头了,周兄,山长水远,后会有期,祝你顺风。”“谢谢你老弟的祝福,不送了,后会有期。”周兄挺身拍拍他的肩膀:“回江湖来吧,海阔天空,男子汉志在江湖,值得的,欢迎你重返江湖。”
“再见。”
春末,湖水低落,再过十天半月雨季光临,大江的浑浊江水便会倒灌入洞庭,湖水便会急剧上涨,冬春与夏秋的水位相差很大,因此,冬春的岳州码头显得格外壮观,从水滨至岳门前,百十级码头显得辽阔空旷。
船靠上了北码头,北面便是到达华容的渡口。谭正廷背包裹,走上了码头。
右前方那座十字形三层高的岳阳楼,总算让他感到一震撼,—别十年,这座楼似乎也老啦!油漆剥落,覆瓦出现裂坍孔,真有点垂垂老矣的感觉。物换星移,十年毕竟不是短日子。
一切景物似乎改变不多,但已看不到一张熟面孔。进了阳门,城内市街似乎比十年前要繁荣些。走在大街上,没有个人认识他。虽则他曾经发现几张似曾相识的面孔,但对方对他这个少小离家壮年回的人,已经毫无印象了。
西大街是本城的商业区。正走间,前面三湘老店前的那店伙,含笑拦住去路,欣然地说:“客官,刚到吗?天色不早,在小店将就些吧,包君满意。哦。客官从下江来?”
“从上江来。”地笑笑:“你这里是……”
“小店专招待上江来的客官……”
“在下所说的上江不是指湘江,而是蜀江。”他举步便“在下不能落店,要回家。”
“回家?”店伙一楞。“东门落马桥附近,就是迎春坊的那头。”
“哦。你是落马桥的人,怎么口音带官腔?怪事。”
好在他胡子没白,头发还没掉光,否则就会应了那位大人的诗:少小离家老大回……笑问客从何处来?他从江湖来,回家啦。
可是,故乡并没有多少可爱的愉快往事让他回味。他父早逝,给他留下一栋聊以栖身的房舍,黄金似的童年,皆消在南津港一带渔村里,与港北孝感庙的老香火道人十分投缘。
大多数时日他都不回家,住在孝感庙流连忘返。孝感庙香火旺,一年到头都有善男信女为成了神的罗家三姐弟上香祈福,住在庙中颇不寂寞。
孝感庙的全名是孝烈灵纪孝感庙,香火道人有七八名之多,有两位是巫师,俗称端公。与他感情最深的那位香火道人姓阳,叫阳道士,其实不是道士,而是多年前从船上下来,花了不少银子在庙中寄食的孤客,有时帮着料理香火事宜,大多数时间皆消磨在至湖中钓鱼上。他像是阳道士的影子,有阳道土的地方就有他……
阳道士在孝感庙一住八年,突然有一天失去踪迹。那年,他十四岁,把屋交给他的堂叔谭伯年管理,带了一些金银,飘然离开故乡,一去十年无音无讯。今天,他终于回到久别十年的家,除了脸型还留下一些往昔的形影下,整个人都变啦。落马桥西的一条小巷,是东大街岔出的一条巷道,小巷曲曲折折,房屋很不整齐,居民绝大多数是中下人家,境况略佳的,要数一些专走湖滨各县运销土产百货的小行商,以及拥有船只的小船东。
已经是傍晚时分,小巷子相当幽暗,有些人家点了门灯,但为数不多。巷中行人三三两两匆匆而过,该是返家晚膳的时光了。
他背着包裹,在一家有小院子的房舍前止步,左右看看,似乎附近并没有多少改变,只是院门油漆剥落,门环已经锈得好像小了一层:“笃笃笃。”他上前叩门。
不久,院门拉开了,一位中年人当门而立,手中举着一根松明。
“谁呀?”中年人用困惑的眼神打量着他。
“咦!大叔你是……”他也大感困惑。
“你找谁呀?”
“哦。找谭二叔谭伯年。”
“哦!是找谭二叔的,他早就不在了。”
“什么?他早就不在了?这不是他的家吗?他家里的人呢?”“不知道。”中年人直摇头:“这家房子,已经换了好几个买主了,我是最后一个。听说谭二已经带了家小,到长沙一带谋生去了。”“那……那是多久的事了?”他有点不知所措。
“好像是四五年前的事了。”
“糟了!”他叫苦,在这里,他只有这么一位亲人。
“哦。你是……”
“我是他的侄儿正廷。”
“哦。我听人提起过你。进来坐……”
“不了,我要到街上去看看。”
他匆匆地说。
他到了东大街,折入北面的横街。这一条是市街,虽比不上东大街繁荣,但内容却充实些,有各式各样的行业在些建店面,有些老招牌已是三两百年的老字号。夜市方张,街上行人众多。
迎面出现一块大招牌:岳阳茶行。
这是他留在岳州的唯一产业,一栋连三进的土瓦屋,作店尚可派用场,委屈他的堂叔管理,租给别人开店。
十年,变化大并非奇事。堂叔携家到长沙谋生去了,房子也卖了,看来,他的房子恐怕也凶多吉少。
无论如何,他得碰碰运。
踏入明亮的店堂,长柜内一位年青店伙向他和气地一笑客气地问:“乡亲好像是从乡下来,要那一种茶,请吩咐。”“在下不买茶。”他放下包裹笑笑:“能不能请贵店的东主来谈谈?”“哦。东主不在。”店伙见他身材高大气概不凡,虽则穿青布短打扮,但人才一表,所以不敢怠慢:“这样好了,帐房卫三爷在,小的去把他请出来……”
“也好,劳驾了。”
“请稍候。”
有不少人前来买茶,其他伙计皆没留意他。
片刻,年约四十上下,脸团团的卫帐房出到店堂向他走来,眼中有疑云。
“这位定是卫三爷了,久仰久仰。”他迎上客气地抱拳行礼。
“正是区区,弟台是……”“在下姓谭,谭正廷,谭伯年是在下的堂叔。”
“哦!在下记起来了。”卫三爷讶然轻呼:“当初令叔出售房屋时,就曾经说过这房子是他的侄儿的,你就是他的侄儿了。来,里面坐,请。”
边间隔了一座小会客室,也作为大主雇品尝名茶的地方。
卫三爷肃客入室,小可奉上香茗。
“老弟台好像刚回来不久呢。”卫三爷注视着他的包裹:“是否找到地方安顿了?”
“没有。”他简要地说:“在下本来打算回家来安顿的。当初在下委托家叔管理房屋时,说好了不管房屋租与何人,但必须留在下的二进卧房,就是来作为书房左首那一小间……“
“老弟台,这间房子,令叔已经在五年前卖给敝东主了,原房契上,留有老弟台委托令叔出售的附言,已经过衙门公证认了,中人牙子一应俱全,怎么老弟台好像不知道这件事,难道令叔没将这件事告诉你?”他心一凉,这间房子不是他的啦!
“家叔的事,在下不久前才知道的。”他苦笑。
“令叔一家听说到长沙去了,好像在长沙买了地。”卫三爷说:“老弟台,明天来一趟好不好?和敝东主面谈,敝东主会给老弟明白的交代。”
“不必了。”他叹口气:“哦!贵东主是……”
“是仁德坊的尹五爷尹瑞昌嘛。老弟台应该知道尹五爷的。”
他当然知道,尹五爷是本城有名的仕绅,名列本城十大富豪之一,东门外枫桥一带的田地都是尹家的。不但本城的人知道尹五爷,连江湖朋友也知道尹五爷尹瑞昌其人,因为尹爷与三湘剑客罗广是亲家,三湘剑客的长兄神拳罗威与尹五爷是连襟。
但是,他大感困惑。尹五爷是财家万贯,曾是东乡一带的粮绅,早年曾连任五届粮绅地位身份与众不同,怎么做起毫无身价的茶行东主来了?奇闻。
“当然,尹五爷是暗东。”卫帐房主动打消他心中疑团,继续说:“明东主是个丁八爷丁光文。”
他又是一怔,白花蛇丁八,岳阳门一带的地棍头儿。天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仕绅财主招一个臭名昭彰的地棍主持店务这里面大有文章。好在他是见过大风浪的人,所以并不感到太谅讶。
“这一切在下都毫无所知。”他笑笑喝了茶放下茶杯离座道:“事情过去也就算了。天色不早,在外得先找地方安顿呢,谢谢啦!告辞。”
他回头重奔岳阳门,那一带的客栈多,往南街一折,看到前面高挂着东湖客栈的大招牌,虽然街灯并不太亮,但店门口的灯笼上,可以看清店名。
店门还在前面十余步,左右上来了两个人,四条粗胳膊抓住了他一双手反扭向上抬,结结实实架住了他,提在手中的大包裹跌落在脚下。
“哎……”他惊叫。
前面又出现一个人,喝声走。
左首不远处便是一条小黑巷,进了巷,两个挟持着他的人将他向墙上抵。
跟来的人将他的包裹向下—丢,站在他面前像一座山,先是一阵刺耳的狞笑,然后阴森森的语音直钻耳膜:“岳州容不下你,你知道吗?”
他无法挣扎,挟住他的两个家伙力大如牛。
“你……你们……”他惶然问。
“不要问。”巨人般的大汉说:“明天,乘下武昌的船,走得远远地,永远不要回来,知道吗?”
“有谁肯告诉我为什么吗?”他忍不住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