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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潜逃出城,一路来,昼伏夜行,披星戴月,顾惜朝伤势严重,又不曾好好歇息,伤口不断恶化,但他都咬牙苦忍。
因为他想起戚少商。
戚少商也断了一臂,渡过漫长的逃亡岁月。
他忽然很了解戚少商当时的心情。
——这世界上,可能没有一个人,能比他更了解戚少商,也没有比戚少商更了解他此刻心情的人。
他咬牙苦忍,单臂执鞭,渡过山、涉过水,走过很远很远的地方,走过很多很多的地方,去投靠过很多很多的人,但都遭人白眼、严拒、甚至意图把他们擒杀。
顾惜朝这才完全了解一个人失势以后的遭逢:有酒有肉多兄弟,患难贫病无一人!
不过,他决非“无一人”!
他还有“连云三乱”。
他到现在才知道,这三个亲信弟子:冯乱虎、霍乱步、宋乱水对他有多么的关怀、多么的忠心、多么的难能可贵!
他在心里发誓:只要自己有一大能再有出头之日,他一定要好好酬谢他们,一定要全力报答他们三人!
可是,眼前还是走不完的长路,分不清的仇人,永远没有终止的逃亡,以及一不小心就会中伏的陷阱。
他知道戚少商等人仍在追杀着他。
他要活下去。
所以他尽一切所能的逃亡。
只要能活,付出再大的代价他都愿意。
他逃得很艰辛,很困苦,但他仍是要逃,仍然在逃。
无尽而不断的逃亡。
直至有一天,他逃到了八仙台,遇见了吴双烛,吴双烛一见他来,几乎认不出他来,及至认出他以后,便势烈的道:“你来了。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我这儿的人,都是你的人,没有人可以不得我同意,敢伤你一根头发。你安心住在这儿罢,不必再逃了。”
顾惜朝听到了这句话,忍不住哭了出来。
哭出声来。
你从来不敢相信一个大男儿会哭成这样子。
顾惜朝自己也不相信。
要是在从前,他也许根本不相信,像他一个这样的人,也会流泪,而且会哭成这个样子。
吴双烛为他“洗尘”,为他准备了一场“夜宴”。
顾惜朝好久没有这样饿过了。
而且好久没有这般松弛过了。
他的神经一直绷紧着,快要绷断了。
在这儿,他的确可以好好的吃一顿,好好的松弛下来,好好的养伤。
一路上,他想松弛,当然不敢,想吃一顿好的,也没有银子,想要打家劫舍,又怕惊动仇人,所以步步为营,宁愿捱饿,也不敢轻举妄动。他的伤一直都在痊愈,但不经彻底的休养,仍好不全。
现在他已洗了澡,身上的臭气已去,大吃了一顿之后,他感觉得自当日秘岩洞一役后,第一次有了重振的决心。这时吴双烛就站起来,向与宴的江湖朋友笑道:“我们这位顾公子,在武林中,是个极出色的人物;在官场上,是个了不起的人。”
大家都附和、拍掌欢呼,顾惜朝居然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但脑中不禁出现当日他在连云寨威风和官场上得意的情形,一一如历在目。
“这位顾公子能够扶摇直上,平步青云,全靠八个字,那就是:”吴双烛脸上的笑容冻结了,“卖友求荣,心狠手辣。”
顾惜朝本正向人敬酒,现在已没有人向他举杯,人人都冷着脸色冷冷的瞧向他,眼神充满卑夷与不屑,有人甚至已向地上吐痰。
“当日,我们四叟助他逮捕犯人,他借我们这儿行事,但却先杀了巴老三,又刻意让老四送死,再不顾道义,射杀刘老大;”吴双烛的语音转而凄厉,“各位,你们来评评理,像他这种人,该不该去帮他?他沦落到这个地步,是不是可以说:上苍有眼!”
顾惜朝已抬不起头来。
他的手也在抖着。
他急躁地呼道:“乱虎、乱步、乱水!”
霍乱步、宋乱水、冯乱虎一齐步了上来。
“我们走!”顾惜朝气急败坏的道,“我们离开这儿!”
可是他才站起来,就咕噜一声滑倒下去。
“这种毒药叫‘笑迎仙’,是息大娘从尤知味那儿学回来的,尤知味那两位结拜兄弟自从知道你临阵逃脱,任由尤大师被擒于安顺栈后,他们一直都想向你报复,你已经领略他们报仇的手段了罢?”吴双烛铁青着脸色道,“这毒药毒不死人,可是只叫你比死还痛苦,痛苦得非自尽不可。”
人都散去了,灯影依旧,场中只剩下了白发矍烁的吴双烛。
顾惜朝只觉痛苦难宣,五脏如焚,嘶声道:“三乱,动手!”
“好!”宋乱水一拳,把顾惜朝打飞出去。
他的鼻子再度碎裂。
血水不断的惨迸出来,使他喉头呛咳不已。
他忍着痛,去拔斧,斧不在,只好拔刀,刀也不在。
刀在霍乱步手里。
斧被冯乱虎执着。
顾惜朝已被彻底的击溃。
他知道自己完了。
一个人就算是真的完了,也不比他知道自己“已经完了”更来得绝望。
他想挣起来,可是痛苦又教他倒在地上,像虾米一般的蜡缩着、抽搐着。
他还清清楚楚听见“连云三乱”说的话:
“你这个破败星,跟了你,真是倒八百辈子的霉!”
“我们早就想放倒了你,可是答应过戚寨主,一定要假意服侍你,直至让你捱到八仙台,见着了吴神叟,才可以露出身份!”
“我们跟申子浅、侯失剑早就串通好了,否则,他们怎么不杀了你?我们又怎会跟你吃这些苦!”
顾惜朝挣扎着,辗转着,寻到地上一口酒罐子,他用头把它撞破,捡起一块碎瓷片,手颤动着,就要把瓷片尖口往脖子上割。
忽然,有人执住他的手。
然后让他闻一瓶东西。
他大力而急促地吸了几口之后,体内的剧痛就渐渐而神奇地消失了。
那人又递给他一柄小斧,一把小刀。
他执着刀,拢进袖里,再紧紧的握着斧,然后才鼓起勇气,往上看去:
那是一个俊逸、落寞、风霜的独臂白衣人。
戚少商。
“现在你是独臂,我也是只有一条胳臂,你的伤也好了八成。”戚少商道,“你怀中有斧,手中有刀,我掌中也有青龙剑,你已众叛亲离,我也给你出卖过……”
他在月下慢慢的拔出了长剑,青锋发出一声清越的龙吟,“我们正好可以决一死战,算一算总账。…
他们已到了结算总账的时候。
人来到世上,这账总会算一算,只看迟早,只不知或赊或赚。
第一一一章尾声
清晨。
他坐在装有木轮的轿子里,遥望易水寒江,一片空蒙,衣袂微微飘扬,水花微微沾湿了他的衣衫。
他有一双多情的眼。
但他的外号却叫做无情。
他显然在易水江边等人。
他等谁?
他等的人已经出现。
疲惫、倦乏的从八仙台海府那条迄迢长道上,缓缓的走来。
他仍年青、俊秀,但脸上的风霜,已使他令人感到岁月的遗憾、深情的余恨。
他不疾不徐,信步走来,神情仍是傲慢而洒然的,但身姿却流露出一种疲乏与无依。
无情向他点头,“你要我交给赫连春水和息大娘的信,我已经叫铁剑和铜剑交去了。”
戚少商微弱地道:“谢。”他只说一个字。英雄相知,本来就不必多说废话的。
无情道:“我没有问过内容是什么。”
戚少商道:“你没有问。”
无情道:“我也没有拆开来看。”
戚少商道:“你当然不会这样做。”
无情道:“可是我却能猜到里面说的是什么。”
戚少商沉默。
他沉默起来就像一个老人。
“天若有情天亦老,秋云无雨常阴。”无情道,“多情却总似无情,情到浓时情转薄。
你不想再拖累息大娘,所以在信里咐嘱大娘和赫连公子早日结成连理,而你自己……”
他顿了一顿,才接道:“或许求死,或许为僧,或许飘然远去。”
戚少商的目光又到了远方,那水意迷蒙、逆风透寒的所在:“为了我,已经死了很多人,其中有我深爱的,有我敬重的,也有深爱着我、敬重着我的人,他们都死了,而我仍然活着……”
他似乎在笑:“你说,我活下去,还为了什么?”
无情叹息。
“我知道我劝不了你,”他说,“正如我劝不了二师弟重返京师一样。”
戚少商道:“你不必劝。”
无情道:“希望有一个人能劝得了你。”
戚少商道:“谁?”
无情用手遥遥一指。
只见江畔,有一位蓑衣老翁,正在垂钓。
水流急湍,惊起千堆雪,水花四溅,那人却在浪下岩上,面对万涛冲激,却像独钓寒江雪般的宁谧。
戚少商向他望去的时候,那老翁也正好半转过身来,向他招手。
戚少商不由自主的走了过去。
他跨过岩石,走过河沟,走近老者。
老者有一双深遂的眼,里面有人情,有世故,有山中一日,世上千年。
老者问:“你可有杀了他?”
戚少商摇首。
老者眼中已露出嘉许之色:“能杀人之剑,只不过是利器;能饶人之剑,已属神兵。你在武学上的境界,跟你人格上的修为一样,又高了一层。”他顿了顿,微笑道,“希望有一天你能施活人之剑。”
戚少商突然知道眼前的人是谁了。
他感觉到震动,但更大的感受是崇拜。
老者说:“铁手对追捕的生涯,已感到厌倦,固为这些月来发生的事,使他的心乱了,他分不清究竟谁才是捕?谁才是贼?到底为什么要抓人?为什么要被人抓?”他遥望水天一线之处,抚须道,“他遇上这些问题,除非在心里已找到了答案,否则,谁也不能把答案强加诸于他心里。”
戚少商道:“我明白。”
老者突然直视他:“可是你呢?”
戚少商微微一怔:“我?”
老者把鱼竿、鱼篓,全丢入江里,“江湖风险多,正道危途,难分西东,终要人去持剑卫道,你呢?”
戚少商道:“我……”
老者矍然道:“你已大悲大哀,大起大落,也大彻大悟,你要了此残生,还是要以此残生有所作为,这就由得你自己选择了。”
他顿了一顿,一字一句的道,“我们暂时少了铁手,但需要你一剑擎天的独手。”
戚少商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我……”
江水卷涌,拍击岩石,发出巨响,淹没了他的语音。
风清寒。
江水急。
无情在远处,衣袂翻飞,虽然听不清楚一老一少的两人在说些什么,正说到那里,但见他们仍在说着话,说着事情……
在无情的眼里,江水那端的一片空蒙之外,也有一片艳红的色彩,在他心胸里的长空掣着双刀,展绽英姿。当然,她身旁不有一个穿着厚厚毛裘的男子。
无情忽然想到不久前戚少商告诉他的四句诗:
终身未许狂到老,能狂一时便算狂;
为情伤心为情绝,万一无情活不成。
他觉得他很了解戚少商藏在心底里最深处的意思。也许在那儿,情感的翻涌,要比这江水的怒涛还要激烈。而他也感受到了,一如这逆风吹浪,直把他衣袂吹得直贴肌肤一般。
完稿于一九八六年一月甘四日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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