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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卷却咳嗽了起来。
他一面咳,身子一面往裘里缩,仿佛外面的世界太过冷冽,教他禁受不住。
唐晚词挽扶他,关切地问:“你怎么了?”
雷卷的裘毛贴住他双颊,他脸色愈白,两颊愈是火红:“没想到。”
他顿了一顿,接下去道:“没想到戚少商这一劫,还是躲不过去。”
无情忽然说:“我这次来,便是要找一个人的。”
雷卷和唐晚词都没有问。
他们不是不想知道,而是不知道该不该问。
——像无情这样的身份,有很多事,是不便给任何人知道无情道:“我是来找戚少商的。”
雷卷心里一沉,缓缓的道:“你是要抓戚少商?”
无情点点头道:“他是因为我,所以才被刘捕神拿住的。”
雷卷很慢的但很深的长吸一口气,道:“又给他逃走了?”
无情道:“不是。”
雷卷道:“他既已给逮着了,他再找他做什么?”
唐晚词厉声道:“你是不是想在押送过程中杀了他?!”
无情笑了:“听江湖上的人传说:戚少商本来是霹雳堂的人,是雷老大一手扶植他起来了,可是,等到他羽翼已丰,武功有成时,即弃霹雳堂不顾,反出雷门,脱离你的旗下,是不是有这等事?”
雷卷想也不想,道:“是。”
无情道:“你栽培他,他背叛你,而今,他被人出卖,不正合你意,大快人心吗?他被人拿住,又与你们何干。”
雷卷忽道:“你看那天。”
无情看去,夕阳如金,残霞似血,西天好一片遗艳的美。
无情叹道:“黄昏是太阳最后的一个媚眼。”
雷卷道:“不过,太阳明天还是照样会升起来的……”他指了指荒地,道,“现在这儿是一片枯草焦土,但过得两三个月,就有新芽,三数年后,照样茸飞草长——你说,太阳需不需要我们来唤醒它?这儿要不要人来换土种栽?”
无情听得出雷卷的话别有所指,便不作声,等他继续说下去。
雷卷道:“一个真正的人才,不需要栽培,就似太阳的光辉,黯了一段时间,仍会光耀天下,又像肥沃的土地上,自然会开花长草……真正的才人,对恶劣的环境,自然会克服、突破,只要加上一些儿的运气,配合时机,或有一点儿耐心,是没有怀才不遇这回事的—
—”他咳了两声,道,“通常自觉怀才不遇的人未必真有才。”
无情点头道:“一个人的‘才’,已包括了他克服万难、造就自己的先决条件。”
雷卷道:“所以我们不要认为自己栽培了些什么人,要图他们的回报,要他们感恩,以为他们没有你就不行了,这世间里,没有什么人没有了谁,便不能活下去的事。”他双手钻进裘袖里,像很畏寒的样子,脸色始终惨白惨白的,说道:
“他们只是像经过风景一般的经过了你,你也适逢其会,不管你教了他,还是他帮了你,都是互利的,心甘情愿的,没有谁欠了谁。”他的眉浓如东边的夜色,整个人有一种很深重的郁勃之气,“他们没有我,也一样可以活得下去,取得功成名就。要是他们记得这一段情义,那是最好不过的事,要是不记得
他深郁的笑了一笑:“也且由他。”
无情突问:“他记得吗?”
雷卷反问:“谁?”
无情道:“戚少商。”
雷卷忽然静了下来。他佝偻着背影。无情的脸色如其衣衫一般霜白。只有唐晚词,在深暮中更是美艳。
第五十六章残废者与病人
“其实戚少商也是一个极重情义的人。”
雷卷缓缓伸出了袖里的一双手,负手望向西天的残阳:“很多人以为他忘恩负义。其实,我知道,今日要是江南霹雳堂遇危,他一样会拼命相救。”
无情目光闪动:“就这样,你便为他不借一切,患难相助?”
雷卷皱着浓眉,沉声问了一句:“你要找他?”
无情道:“是。”
雷卷道:“既然是你替刘独峰拿下的人,你又为何失去了他的下落?”
无情道:“我帮刘捕神抓他的时候,不知道他何故被通缉。”
雷卷眉梢一振道:“你还没把事情弄清楚,就抓人了?”
无情垂下了头,道:“是。”
雷卷嘿声道:“四大名捕,也不例外!”
无情道:“我希望你能明白一件事情。”
雷卷冷然望了他一眼。
无情道:“刘捕神是我的长辈,他一生清誉卓著,决不徇私,我对戚少商仅知其名,尚未结识。当时,是在混战中,敌众我寡,刘捕神要抓戚少商,我自然应当出手相助。”
雷卷的眼睛看向远方,沉声道:“那你又何必再找他?”
无情道:“我想办理这个案件。”
雷卷双眉一展,道:“是上级要你为戚少商翻案?”
无情道:“不是。”
雷卷紧接着道:“是有人要你救戚少商?”
无情道:“二师弟与戚少商意气相投,但他深知我的为人,并没有开口求我;息大娘为这件事很不能原谅我,她跟戚少商情深义重,可是,如果戚少商是该死的,就得死。”
雷卷道:“那你为何插手?”
无情长叹道:“因为我发现戚少商并不该死,而他一旦被押回京师,就非死不可,我不能见死不救!”
雷卷回过头来,他一直未曾正式望过无情一眼,如今一双鬼火似的眼睛盯在无情的脸上:“我知道,刘独峰在朝廷里,很有名望,你比起他来,只是个后辈,你插手管这件案子,很可能会使他不快,再说你也未必是他的对手。”
无情道:“我也知道。”
雷卷鬼火似的双眼鬼火似的闪动着,浓粗的眉毛像两条黑虫一昂一扬:“你既知道又何必生事?”
无情道:“我可能已造成了错事,我不能一错再错,而且,只要我知道有冤,就不能不平反。”
雷卷的目光又望向远处:“你知不知道,朝廷为何要灭连云寨,抓拿戚少商?”
无情道:“请教。”
雷卷将每一个字都说得非常清晰:“宋室偏安,残民以虐,不抗外敌,只压内愤,朝廷乌烟瘴气,强征荷税,百姓民不聊生,苟延残喘,有几个县里的昔民,连草根树皮都吃光,只好互相噬食,朝中大臣,只懂得作乐,什么三院御史,既未巡监、赈灾、平冤案、查失职、究贪读、举荐人才,反而跟地方官员狼狈为好,朋庇贪财,直达朝廷。所以,各地都有百姓组织的力量,本来主要是对抗金兵入侵,可是好相一意求和,皇帝无意作战,畏于金人的阻吓,所以便命人敉平这些所谓的‘乱党’,并派朝廷里的大将,缉拿‘叛乱’,暗遣高手,杀害人们崇拜的头领。连云寨便是这样的组织,戚少商便是这样的领袖。”
雷卷说到这里,顿了一顿,问:“你觉得我这样说很大逆不道,是不是?”
无情一对锐利的眼睛盯住他,半点不移,平静的说:“我知道你说的是实情。”
雷卷干笑一声道:“单凭你这句话,传到好相耳里,便足以灭九族。”
无情眼也不眨:“说下去。”
雷卷道:“当年,戚少商看重‘灭绝王’楚相玉,能号召十万军民抗金,曾在皇帝下旨格杀后,仍维护楚相玉复出,后来,楚相玉被阁下的同门铁二捕头所杀,二捕头并未向连云寨追究这件事情。”
他的脸色愈是青白,眉毛愈是浓得化不开:“可是,消息还是传到好相昏君耳里,连云寨这根刺,是非除去不可的。”说到这里,剧烈的呛咳起来。
唐晚词接下去道:“可是,戚少商是深受百姓乡民爱戴的领袖,军气如虹,又得民心,据险固守,傅宗书恨得牙为之碎,也奈他不何。”
雷卷接道:“所以,傅宗书便看准了戚少商的弱点:爱才!他遣了自己的义子顾惜朝,混入连云寨中,从事破坏离间,岂料戚少商重才一致于斯,让了寨主的位置给他当,但顾惜朝还是狼子野心,毁了连云寨,自然也不会放过戚少商。”
无情道:“像戚少商这种人,生在这样的一种时局里,是不会有好结果的。”
雷卷沉默了一阵,才再说话:“昏君和好相都视他为眼中钉,才不惜派出刘独峰、文张、黄金麟、顾惜朝这样的人物来剿‘匪’平‘乱’。”
无情道:“奇怪。”
雷卷问:“怎么了?”
无情道:“傅丞相不知有何用意?”
雷卷皱起了眉头,眉心呈现一条竖纹,深如刀刻。
无情道:“黄金麟,顾惜朝和文张,都是傅丞相手上大将。黄金麟跟顾惜朝里应外合,黄金麟一向是他官场中的心腹,顾借朝则是他的义子,至于文张,本来已在仕途失势,却由傅丞相一手提摆,成为要员;傅宗书这次一口气派了三名得力手下,来办这件案子,有什么深意?”
雷卷道:“那么说来,刘独峰是奉旨来抓戚少商的了?”
无情道:“奉旨北上的人,定不止他一人。”
雷卷道:“却不见得有人比他更难缠。”
无情道:“有一个。”
雷卷讶然道:“谁?”
无情道:“常山九幽神君。”
雷卷动容道:“他?!”
无情道:“鲜于仇和冷呼儿,都是他的门徒。当年,我们四师兄弟曾跟他的两名得意弟子独孤威和孙不恭交过手,他们武功诡奇,殊难取胜。九幽神君本来一直隐伏不出,但这几日,带了两名弟子离开常山,悄然东渡,诸葛先生飞鸽传书予我,点明此事,可能与缉捕戚少商一案有关。”
雷卷叹道:“对付区区一个戚少商,何用这么多高手!”
无情扬眉道:“故此,在戚少商身上,一定有什么极重要秘密,有人非要杀他不可。这一点,恐怕戚少商自己也未必知道。”
雷卷道:“如果你参与此事,又秉公处理,只怕,会吃不了兜着走。”
“我从来就不怕吃不了,也不怕兜着走。”无情笑了,剔眉问道,“雷堂主这是相激在下?”
“不敢,但确有此意;”雷卷但然道,“你要是因为此事得罪了刘捕神,开罪了傅宗书,跟九幽神君、黄金麟、顾惜朝、文张这一干难缠难惹。有权有势的人结了仇,岂不是愚笨得很?”
无情笑。他笑起来,很俊,很清朗,甚至很俏,连唐晚词在一旁看了,不知怎的,也跟着开心起来。
无情扬着眉毛道:“他们又能怎样、人生总不能老是拣不得罪人的事情做。”
雷卷的眼神已禁不住流露出一种奇异的神色,悠悠地道:“你刚才不是问起,我为何要舍身救戚少商吗?”
无情点头,望向他。
雷卷道:“佛家有谓业力。业力何者?天底下,人人都营营役役,往一个去向,便形成一个共业。若果是为了万民福祉,和睦共处,升平喜乐,同一意向,同一方向的去努力,那就是共同的业力,定能形成一种进步的作用,使大家都富裕快乐了起来。不过,世事常与愿违,金人要侵占大宋富庶的土地,两国争锋,战祸连绵,生灵荼害,百姓希望逐退外侵,安居乐业,但朝廷偏偏偷安求存,耽于逸乐,掌权间势之人,往往暴虐苛政,于是少数的人控制了大多数人的命运,业力作祟,正往一个万劫不复的深渊堕去。”
雷卷说到这里,长叹道:“人像什么?就像掏一把水,水里有许多看不见的细微生物,挣扎求存。又像这地上的蚂蚁,终日蠕蠕,不知何之。这是共业。个人的努力与意愿,只是别业,往往受共业的操纵,身不由己,所谓因果循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福有攸归,往往不能立足。不过,一旦形转势移,能坚持一己‘别业的人’说不定能救天下,助万民于水火之中,扭转‘共业’。戚少商便是一个这样的人。他明知不可为而为,这种人往往是悲惨下场,但教你见着了,遇着了,总希望这样的好人好事,不该让它毁了,灭了,全无希望了,是不是?”
他涩笑了一下,道:“人说戚少商叛了雷门,我以德报怨,救他助他,其实不然;他出去仗三尺剑,管不平事,便是光大了雷门,大壮霹雳堂之威名,我引以为荣。”
无情的眼神里已有敬佩之色:“江南霹雳堂是不是人人都是这样想?”
雷卷一愕,道:“不一定。”
无情问:“雷门的人是不是人人都像你?”
雷卷静了一下,道:“也不一定。”
无情道:“可惜。”
雷卷道:“可惜什么?”
无情道:“要是人人都像你所想,天下何愁不能定?”
雷卷摇首,充满倦意的道:“可惜的不是我,是你。”
无情微讶道:“哦?”
雷卷道:“你刚说过,像戚少商这种人,生在这样的一种时局里,是不会有好结果的。
很不幸的,你自己也正是这种人。”
无情扬扬眉,道:“我是吗?我以为你才是。”
两人都相视笑了起来。
无情自幼遭逢亲离死别、孤独伤残,所以,养成了他略近孤做的个性,很少欢笑称心;雷卷早年身遭劫患,肺疾缠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