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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回头看着任飘伶,又说:“他有什么好问的?”
任飘伶一笑,然后眨眨眼:“也许他只不过想听我说话。”
“听你说话?”藏花说:“有什么好听的?”
“有很多人都说我的声音很好听。”任飘伶悠然的说:“你难道没注意到?”
藏花立即弯下腰,捧住肚子,作出好像要吐的样子来,却又忍不住的笑了起来。
“这是我今年听到最好听的笑话。”藏花大笑。
“我忽然又想起了一句。”任飘伶淡淡的说:“这句话不但有趣,而且有理。”
“什么话?”
“一个女人若在你面前装模作样,那就表示她已经很喜欢你了。”任飘伶说。
“狗屁。”藏花大叫:“这种狗屁话是谁说的?”
“我。”任飘伶笑了笑。“当然是我,除了我以外,还有谁说得出这种有学问的话来呢?”
“有。”藏花忽然板着脸。“还有一个人。”
“谁?”
“猪八戒。”
二
东西很快的就送上来,除了牛肉猪脚外,居然还有各式各样的卤菜,只要你能想得出的卤茶,几乎都全了。
藏花看看这些菜,再看看小伙计,忍不住的问:“这里老板换了?”
“没有呀!”
“这里岂非只有牛肉跟猪脚?”
“还有面。”
“没有别的了?”
“没有。”
“奇怪,奇怪,我的眼晴是不是有毛病?”藏花揉了揉眼晴,“我好像还看见有别的卤菜?”
她再看着小伙计,又问:“这些东西是哪里来的?”
“从锅里捞出来的。”
“这里不是一向只卖牛肉和猪脚吗?”藏花说,“怎么今天忽然变了?”
“没有变。”伙计笑笑:“因为今天你是跟任大哥一起来的。”
“如果我自己一个人来呢?”
“那就只有牛肉和猪脚。”
小伙计不等藏花再开门,立即扭头就走。
藏花怔了半晌,才开口问:“刚才那个伙计叫你什么?任大哥?”
“好像是的。”
“他为什么要叫你任大哥呢?”藏花说:“难道他是你兄弟?”
“行不行?”
“行,当然行。”藏花一笑:“看来任何人都可以跟你称兄道弟的。”
“是的,不过有一点却是很重要的,那就是一定要是个人才行。”任飘伶淡淡的说:“因为有些人根本不是人,只不过是行尸走肉而已。”
世上的确有种人,虽然活着,虽然是人,但一举一动郡仿佛被一根看不见的线牵着。
这种人从来就没有过过属于自己的生活,他的一切都遵照操纵着他的人的意思而活。
这种人千古以前就有,千年以后还是不会消失。
看着任飘伶定向黑暗处和五六个人交谈,然后再看着他走回来,藏花忍不住又问:“刚才和你说话的那个跛子也是你兄弟?”
“他不叫跋子,”任飘伶喝了口酒:“从来也没有人叫他跋子。”
“别人都叫他什么?”
“张半城。”
“他的名字就叫张半城?”
“他的名字叫张继平,但别人却都叫他张半城。”任飘伶说。
“为什么?”
“因为这城里本来几乎有一半都是他们家的。”
“现在呢?”
“现在只剩下了这一块空地了。”
“这块地是他的?”藏花怔了怔。
“是的。”
“他已经穷成这个样子,为什么不将这块空地收回来自己做生意?”
“因为他怕收回了这块空地后,上到了晚上就没有地方可走。”
“所以他宁可穷死,宁可看着别人在他这块空地上发财?”藏花问。
“他并不穷。”
“还不穷?”
藏花转头看着黑暗处的张半城,他身上的衣服几乎可以送到垃圾堆里去了,脚上的那双鞋可以称之为“夏天极品”的“凉快鞋”。
看着他一身的装扮,藏花摇摇头:“他这样不叫穷,要怎么样才算穷?”
“他虽然穿得破破烂烂的,虽然将半城的地全都卖了,却换来了半城的朋友。”任飘伶说:“朋友是金钱买不至的,所以他就叫张半城。”
任飘伶看着藏花,又说:“所以他还是比别人都富有得多了。”
——在某些人看来,有朋友的人确实比有钱的人更富有、更快乐。
藏花叹了口气,摇摇头,举杯干完,才说:“这么样说来,他也可以算是一个怪人。”
“就因为他是个怪人,所以我才常常会从他嘴里听到些奇怪的消息,奇怪的事。”
藏花的眼晴一亮:“今天你是不是也听到了一些奇怪的消息?”
“朋友多的人,消息当然也多。”
“你听到了什么消息?”
“他告诉我,城西外有座废墟。”
“废墟?”藏花一怔:“你觉得这消息很奇怪?只有一辈子没有看见过废墟的人,才会觉得这消息奇怪。”
她笑了笑,接着又说:“可是连只猪都至少看过废墟。”
“他还告诉我,废墟里有二朵花。”
“原来这个猪非但投有见过废墟,连花都没有见过。”
任飘伶不理她,接着又说:“他又告诉我,这个废墟二十年前是南郡王皇甫擎天的妻子所住的地方。”
藏花的眼中已有光芒闪起。
“他还告诉我,这朵花是二十年前皇甫擎天的妻子失踪后才长出来的。”
“它是朵什么样的花?”藏花巳开始觉得这个消息有点趣了。
“不知道。”
“不知道?”
“从来就没有人见过这种花。”
“它长得什么样子?”
对于花类,再也没有人比藏花更懂,更清楚。
“它没有叶子,也没有根。任飘伶说:“它是从废墟阴暗处的蔓状植物根部长出的一种花。”
“没有叶子,没有根?”
“它的籽不大,发芽后冒出花干。”任飘伶说:“得好几个月才能发育成熟,每年开一次花,只盛开四天,随即凋谢,开的花却有如包心莱般大。”
“这么大的花?”藏花吃了一惊。
——世上最大的花朵究竟有多大?
“花的外形艳丽,五大花瓣上有抚状突起,所以花瓣太重,上有时边缘会下垂。”任飘伶说:“这种花你见过吗?”
“没有。”藏花说:“不过我听说过。”
她又喝了杯酒,才接着说:“在遥远西方的一个属于热带雨季的国度里,有一种花,没有叶子,没有根,它开的花朵大约有五、六岁小孩的高度那么大。”
“在他们国废里,这种花叫什么名字?”
“霸王花。”藏花说:“用他们的语言来说的话,就叫‘拉俄斯·阿诺’。”
“这是什么意思?”
“据说是二个人的名字。”藏花说:“是头一个发现这种花的人的名字。”
“所以他们国度里的人就叫这种花为‘拉俄斯·阿诺’。”
“是的。”藏花说:“所以在废墟里长出来的花,一定也是属于这种的花。”
“他除了告诉你这些事件,还告诉你一些什么?”藏花有点兴奋的问任飘伶。
“我记得好像有人说这些消息一点也不奇怪。”任飘伶淡淡的说:“你又何必问呢?”
“谁说这消息不奇怪,谁就是猪。”藏花嫣然一笑。
任飘伶笑笑,接着又说:“明天是皇甫擎天的妻子多踪恰满二十年的日子,也是那朵花盛开的第一天。”
“所以皇甫擎天明天一定会去废墟?”
“一方面是去追忆,一方面去赏那朵旷世奇花。”藏花说。
任飘伶点点头。
“那么明天也是谋刺南郡王的好日子?”
“大概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日子了。”任飘伶说:“皇甫每年的明天都会到废墟去,而且一定是独自一个人去。”
藏花沉思了一会儿,才缓缓的喝口酒。“看来济南城的这场好戏主角,一定是南郡王了。”
任飘伶虽然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他只是浅浅的喝口酒。
藏花将目光落在远方的黑暗中,忽然开口:“这里岂非已很靠近‘南郡王府’?”
“很近。”
“既然如此,我们为什么不去王府内,将我们得知的事告诉皇甫呢?”藏花说:“还等什么?”
“等一个人。”
“等谁?”
“一个值得等的人。”
“为什么要等他?”
“因为我非等不可。”
“他就有那么重要?”藏花问。
“嗯。”
“他是不是有什么很重要的消息要告诉你?”
“嗯。”
“这个消息也是关系到皇甫的事?”
这次任飘伶连“嗯”都懒得“嗯”了,他慢慢的喝了杯酒,慢慢的拈起个鸭肫,慢慢的嚼着。
“你究竟想等到什么时候?”
“等到人来的时候。”
“人若不来呢?”
“就一直等下去。”
“那个人难道是你老子?”
“我不是他老子。”声音来自藏花的身后。“最多也只不过能做他老娘而已。”
三
这个声音嘶哑而低沉,但却带着种说不出的诱惑力,甚至连女人听到她的声音,都会觉得很好听。
藏花一回头,就看见了一个女人,一个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女人,那个女人的样子,藏花还真找不出字句来形容她。
夕阳早已没人,月亮不知何时已悄悄的高挂天空。
月光照到空地上己变得清清冷冷的,这个女人就这样懒懒散散的站在清冷的月光中,不言不语。
她脸上并没有带着什么表情,连一点表情都没有,既没有再说话,也没有动,甚至连指尖没有动。
但也不知为了什么,藏花一眼看过去,只觉得她身上每一处都好像在动,每一处都好像在说话,都好像在叙述着人生的悲欢离合。
尤其是她的那双眼晴,朦朦胧胧的,半张半盒,黑白难辨,看上去好像都永远没有睡醒的样子。
但这双眼晴在看着你的时候,你立刻会觉得她仿佛正在向你低诉着人生的寂寞和凄苦,低诉着一种缠绵入骨的情意。
无论你是什么样的,都没有法子不同情她,但等你想要去接近她的时候,她忽然又会变得很遥远,很遥远……
就仿佛远在天之涯,海之角,远在虚无飘渺的云山之间。
藏花从未见过这样的女人,但她却知道,像这样的女人正是男人们梦寐以求、求之不得的女人。
花漫雪的风姿也很美;但和这女人一起,花漫雪就会变得简直是个土头土脑的乡下小姑娘。
“原来任飘伶等的人就是她。”
突然一股莫名的气冲上藏花的心深处,但她却也不能不承认,这个女人的确是个值得等的人,也值得看的女人。
任飘伶就一直在看着她。
这个女人懒懒散散的坐了下来,轻轻的拿起任飘伶面前的酒杯,却是很快的一饮而尽,喝得甚至比任飘伶还要快。
像她这样的女人本不该这么样喝酒的。
可是她这样子喝酒,别人非但不会觉得她很粗野,反而会觉得有种说不出的醉人风情,令人不饮就醉了。
她一连喝了七八杯,才忽然抬起头,向藏花浅浅一笑。
连笑容都是懒懒散散的。
——只有久已对人生厌倦的人,才会笑得如此懒散,又如此冷艳。
她又在喝第九杯酒。
藏花抬起头看看天上的星星,再看她的眼晴,藏花这时才发现星光竟己因她而失色。
“这里有一个人一直在等你。”藏花忍不住开口说:“你知道吗?”
她的回答居然又是那懒懒散散的一笑。
“你们有什么重要的话,最好快说。”藏花故意不去看她。“而且请两位长话短说,因为我们还有很重要的事要去做。”
任飘伶忽然笑了笑,“和尚的酒还没有喝够时,一向都是懒得说话的。”
“和尚?”藏花一惊:“她的名字就叫和尚?”
“是的。”
这么样的一个女人居然叫“和尚”,为什么不干脆叫“尼姑”呢?
藏花看看她,再看任飘伶:“她要等到什么时候才喝够?”
和尚忽然也淡淡一笑:“醉了时才够。”
“醉了?”藏花说:“醉了还能说话?”
和尚手里还拿着酒杯,目光却已到了远方,她淡淡的说:“我说的本就是醉话。”
“芸芸众生,又有谁说的不是醉话。”任飘伶笑了笑。
和尚又是懒假散散的一笑,她轻轻拍拍他的肩,嫣然的说:“你很好,近来我已很少看见像你这样的男人了。”
她笑着说:“难怪有人要为你吃醋,打翻醋罐子。”
“吃醋?”藏花作样的问:“谁在吃醋?”
和尚没有回答,却将一张脸迎向灯光,“你看见我脸上的皱纹吗?”
灯光凄迷。
藏花虽未看清她脸上的皱纹,却已经发现她的确已经显得很樵悴、很疲倦。
一种对人生无奈的疲倦。
“灯下出美人。”和尚笑了笑:“女人在灯光下看来,总是显得年轻些。”
“哦?”
“像我这种年纪的女人,有时都还会难兔忍不住要吃醋的。”她淡淡的笑:“何况你这种年纪的小姑娘呢?”
“你醉了。”藏花说:“你在说醉话。”
“醉话往往是真话。”和尚轻轻叹了口气:“只可惜世人偏偏不喜欢听真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