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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牧暗想:“这门杰人家背地里都呼‘白眼狼’,杀生父,弑恩师,练得一身狠辣异常的外家横练功夫,要动起手来还真不好对付。唉!退回三十年,倘我派中庐山五老有一人在世,也断不能让这些邪魔外道肆虐逞威!眼下只好拖延时间。”
游牧又一拱手问另一人:“这位却是面生,恕游牧眼拙,恳请教阁下的万儿。”
那人缓缓道:“无名小辈张谦,此番狂妄拜上游大侠,实贻笑大方了。”
游牧身子剧震,向后一步,颤声笑道:“无名小辈……哈哈,当真贻笑大方!”心下大凛:“这张谦乃是太行派摘星堡杜堡主的首徒,当今江湖后起之秀的翘楚之才,二十七路白骨扇已成为武林绝响,怎地能和门杰、饶力这两个奸徒混到一起?莫非摘星堡主杜长空其实是个假仁假义的虚伪小人,此次趁乱也想夺到‘紫影锋’?”
少女随父游历各方,江湖阅历也算丰富,深知父亲武功虽强,也最多只能与张谦这等好手打个势均力敌,再加上两个身手不俗的奸佞之人,非落败不可。念及此处,心下不免惴惴。
张谦一抖折扇,道:“游大侠乃前辈高人,晓辈不敢放肆,请先出手吧!”游牧忖道:“再不动手只有被制住的份儿了。”拔出长剑,一声狂啸,使出全身解数,上来便是凌厉无俦的庐山剑法。天下武学众多,虽也有擅剑的门派,但大多要求刀走黑剑走青,剑以轻灵柔韧为本。当年本派的庐山五老在五老峰大瀑布下于狂浪中舞剑,从龙吟般的水声中悟出一套剑法来,乃赋名升龙。比之普通剑法更加翩跹灵动,如梦似幻,且兼有飘逸与豪放两种迥然相异的气势,剑法中带有的霸气实不惶多让于刀法。素以冲天之势将对手罩于密集的剑网之下。然而第二代弟子资质平平,游牧能当掌门,完全因为自己是大师兄,是以庐山升龙剑法的精要已无人再能领会。
白化狼衣衫中射出一柄铁铲,疾跃来袭。游牧猱身而上,挥剑挡格,一连拆了四五十招,两人皆以重招对敌。门杰一向狠毒,出招也辣若蛇蝎,而游牧虽无此残忍招式,但有一股仿同庐山瀑布的宏大气势,直若滔滔水哮,一阵快似一阵。于是二人旗鼓相难分伯仲。张谦一向自负,右足点地,如蜻蜓点水般洒脱地掠过,只一扇,便将门杰逼退几步,单独与游牧斗在一起。门杰怒道:“这并非比武,赶紧三人围张攻取他性命!”张谦不理,游牧每一重剑都给轻描淡写地卸去,饶力蓦然向游牧后背袭来,并对门杰眨眼。门杰会意,铁铲疾速而至,饶力的金刚杵也要击中游牧的背心了。游牧听得破空声猎猎,暗暗叫苦道:“不期今日命丧于斯!”岂料张谦大喝一声:“休得胡来!”一柄铁扇上戳下指,已然封住门杰胸前要穴。门杰见无法前击,只得向侧旁一跃。张谦这一招不能快到同时制住二人,但妙在使门杰的一跃挡住饶力的杵袭。二人都是怒极,饶力喝道:“张兄,跟这老不死还讲什么江湖道义?”张谦只斗不答。
少年看得稀奇,喜忧参半,向少女又打手势又眨眼睛,还用嘴作出口形。少女看懂他是问:“你们派的剑法都是这么笨重么,你卖艺时耍的那套仙子般的剑法缘何不使?是不是你爹不会?那你帮他去啊。”少女苦笑着摇头。少年哪里知道,这四句口决是公孙大娘剑术要诣,虽然人人会背,人人会耍路子,可却是断鹤续凫,总也使不出什么威力。游牧更是参详了半生也没什么结果,只认为这是当时公孙大娘为表演剑舞而添的花招,毫无实战作用可言。
游牧与张谦斗了许久,见了适才一幕,不禁佩服张谦的为人,但手上愈来愈吃劲,张谦内功显然较游牧稍逊,但论招术之精纯,瞬间悟出奇变克敌在先,则张谦在游牧之上。眼见游牧久战已尽处下风,饶力与门杰也没什么说的。他俩咬了咬耳朵,离开二人酣斗之处,四下寻找着什么。
少女不禁心中“格登”一声,暗叫:“糟啦!”忙轻轻拨开一堆干草,把一个黑匣子深深埋好,又在旁拱了几堆。少年知道这是迷惑敌人,他去年在华山脚下捉野兔,见到狐狸吃了一只山鸡,饱食后将剩余的鸡肉埋进土中又在它旁边挖了很多小坑,一一插上鸡毛。一会儿来了只鼬鼠,嗅到鸡味,可一连扒了几个坑都是空的,只好悻悻走了。
少年陡然忆起九岁那年这庙中的大神像曾倒塌一次,差点砸到自己,早上市民一齐把它移到原来位置,花了一天时间,足见它异常沉重。眼看那饶力和门杰马上就要过来了,便一下跃起,冲他们叫道:“为何进小爷的家,也不通报一声?”少女大骇,想拉起他又不敢,暗忖道:“这小子古灵精怪,怎地今晚自寻死路啦?定是给爹爹吓傻了。”
饶力和门杰耸然心惊天动地,见是个小孩儿,也没放在眼里,门杰道:“小子快些让开,爷要过去搜查!”
少年道:“查什么,小爷家有什么东西我自己能不清楚?你们是要老鼠、蜘蛛还是香灰,小爷给你们找去,费用便宜,一人给足十文通宝!”
饶力见他有恃无恐,不由多疑,生怕他这番话是硬爪子所使,好暗中偷袭,又或是这少年本身便是一个武学高手,这样的例子并不少见,像张谦这般大时,便可与饶力打成平手了。于是客气地道:“在下莽撞,不知小兄弟在此,冒失进来,还请原宥。”
少年作揖道:“好说,小爷非是斤斤计较之人,我家也没什么东西,你们还是回去吧!”
饶力道:“在下饶力,未敢请教小兄弟高姓大名,师承何派?”
少年道:“我高姓水,大名叫做一方,我师父是个世外高人,名讳焉能说与你听?”少女听了暗自忖道:“原来这小无赖叫水一方,‘在水一方’,名字倒很儒雅,可跟他本人相差得太远。”
门杰虽毒,却没有饶力那般心思,不假思索,铁铲一横,大步踏过去。饶力心下道:“这少年不肯吐露师门,是伪便罢,一旦是名门之后,可真吃罪不起。”水一方见二人并不一起走来,有些意外,这样即便砸死一个,另一个非下杀手不可,对付他们两个孩子,可太容易了。
门杰走近,见水一方衣衫褴褛,满面泥灰,禁大笑道:“可笑可笑,难道你师父是骆平阳那老叫化么?”
水一方见他的步子已在计算之内,万一神像垣塌,根本无法跃出,于是快速撞了一次香炉,他记得五年前就是撞在这一角度才使神像倒塌的。可他撞了一次却不见倒,复撞一次,还是不倒,心中大骇。原来当年附近人们怕神像,早已加固了神像的底座,那日庙里人多,他只得跑出去一天,并不知晓发生此事。少女以为他有什么主意,见他连续两次撞击,又脸色大变,不知他究竟在干什么。门杰一愕,哈哈大笑道:“小子,你的功夫就是这‘撞墙不死功’么?”
水一方头已出血,仍倔强叫道:“是穿墙术,爷今日身有不适,没成功,你改日再来,定教你大开眼界!”门杰觉得已无大碍,哪里还听得进他噜嗦,大步走上来,也不用铲,要抓起他掷出去。
去谁知刚抓上水一方,水一方不知哪里来的本事,迅速弯过他的手腕,倒着拉起,就势一掷,竟差点把门杰摔倒。饶是门杰武功高强,身历百战,才没出屁股朝天的大丑。少女一惊,不由叫道:“你会武功因何不早使?”门杰一见还有女孩,知是游牧之女游满春,便向她扑来。游满春只得亮剑,与门杰斗在一起。
只拆得二十余招,游满春便无力再打,大叫道:“水一方,你既会武,还不来助我?”水一方又急又羞,大声叫道:“游姐儿,我真的什么功夫也不会,刚才是巧了!”游满春如何肯信,骂道:“小无赖,存心想报复我!”
其实方才灯火之下游牧与门杰的打斗,水一方全看在眼里,门杰用了这招“五丁开山”的掷人功夫,以为可以摔倒游牧这瘦小老儿,也只因游牧剑法沉猛稳重,门杰才没摔到他。然而水一方天姿聪慧,决非一般人的灵巧可比,小时候偷包子路过一家算命摊子,那“半仙”见少年脸尖额阔,凤眉麟目,实是大慧之相,与道家古籍上记载的神童一般形貌。适才只看门杰用过一次,虽然水一方毫无武学功底,可却能学着照做一遍,却也是这招毋须内功相佐,只不过是一般的擒拿格斗之法,是以水一方即便毫无内力,也照样使得像模像样。
饶力见二人似乎并不相合,便飞身跃起,直有鹭浮鹤行之能,来擒水一方。水一方情急之下,竞如同出自本能一般,也飞身跃起,只是没有内功,跃得也不高,但与饶力擦肩而过,也算是勉强“破”了这一招。饶力不禁心生妒忌,便是他二十岁时,亦没有这一学即会的本事,让这孩子活下去,必是大患。水一方看他的表情剧变,双目精光大盛,居然也能猜到他起了歹意,要下杀手,掉头就跑。饶力见此,飞身掠过,金刚杵向他头顶击落,这一击若然得手,水一方安能有命?
水一方千钧一发之际,忆起游满春以剑拈泥巴填到自己口中,于是五指相并,竟以手作剑,一个鹞子翻身,倏地射出!饶力的头顶已中了一大块泥巴。游满春虽然在与门杰剧斗,却也看得一清二楚,心下大惊:“这小子果真冰雪聪明,现学现卖,我第一回学这招‘飞来金樽’时莫说正中人脸,连泥巴也拈不起一点儿。若是庐山派门下有这样的弟子,岂不是一大幸事?”随即又想到:“啊哟!这小子心计极为老练,圆滑世故,左右逢源,那不是和宋师叔——宋猴子一样坏么?若让他进庐山,岂非引狼入室?”
饶力头顶虽中泥巴,但这泥巴无内力相佐,根本不痛,只当是水一方羞辱于他,大怒不已,一杵直捣其面门,饶力武功虽不济,但全力倾出,便是一百个水一方也打死了。水一方隔着饶力看到门杰左脚点地,身体便能腾空而起,而且同时胸口起伏、深吸气。于是也学着,竟因身体轻而窜至饶力头顶。可门杰飞起是为向下冲打,他飞到半空却什么也不为,双手不由拼命摇摆,正巧抱住了神像头部,饶力大喜,想道:“你体力不支,一掉下就唯有吃杵的份了。”他板动杵上机关,杵竞喷出火来,里面混合了硝石、硫磺和木炭。水一方抱着神像头,死命上爬,怎奈神像光滑,却没什么可依附的,越是挣扎,神像越倾斜,最后竟然不稳,轰隆一声连低座一齐载了下来。饶力惨呼一声,根本来不及闪避,给压在了柱下,血肉四溅。水一方抱着的神像头部最后倒下,刚好轻轻落在草之上,惊魂甫定。门杰见此,心中焦躁不已,反给游满春占了上风。水一方拾起金刚杵,想学饶力那般挥舞,他怎知饶力武功虽庸,膂力却着实惊人,这金刚杵重六七十斤,连一般大汉举起都困难,更何况舞动,而这体重不足七十斤的少年又怎生舞得起?
忽地门口进来一大群人,正是朝廷的兵卒,手执长矛弓箭。领头的军官叫道:“将朝廷饮犯拿下!”张谦一见,只得一阵风似地冲杀出去,几番起落,模糊在月隐星沉之夜。门杰一见,亦无心打斗,转身飞逃。兵卒的弓箭雨点射来,游牧挥剑挡格,他已中了张谦六下重扇,体力已近不支,稍一迷糊,又中了四箭,好在只伤在大腿和胳臂上。游满春大急,叫声:“爹!”水一方想起手中的杵,一扳机关,呼呼火苗射出,庙内尽是稻草,一下子给点着了,熏得官兵哇哇大叫。水一方跑到草堆旁,找出那黑匣子,又将杵竖放,火直射屋顶。屋顶塌后,露出一大处空洞。游牧负痛跃出,游满春拉起水一方也纵了出去。
破庙在火中塌垣。
三个人狂奔了一夜,见无追兵,这才休歇。此时东方红日已渐升起。游满春替父亲包扎了伤口,又取出所携箱中的刀伤药和跌打药,逐一擦试。水一方照游满春所说,揉了药丸和水,给游牧服食,这才好了许多。
游牧赞道:“少年,好胆色,好才华!若是自八岁开始练功,将来的成就实当无可限量!唉,只怪你生在市井,太过世俗,不适庐山仙法修炼。只盼你日后能时时律己,常怀报国心,为民众着想,也必可成为一代俊彦。”又掏出一锭银子,说道:“这五两你拿去,算是赔偿你家的损失。”见水一方嘴唇微启,似要推托,又用力塞进他手里,这才罢了。水一方将黑匣子递给游牧,游牧蓦然冷冷问道:“你没看罢?”少年道:“没呢。”游牧道:“是打不开罢?”水一方低头不语。游牧长叹一声道:“倒也生受你了。生于斯长于斯,你这市井性情,怕是改不了了。”又给了水一方一件新衣服,拉起游满春,道:“少年,就此别过。”游满春冲水一方嫣然一笑,一老一少携手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