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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话间竟见一城兀立。阳光斜照城郭,隐隐泛彩,奇丽无伦,正是回纥牙帐。城外守备森严,内部去吵杂不绝,来往络绎商旅,押着大队负货驼马摩肩接踵,样貌肤色、装扮各异,颇为壮美。卓酒寒见门口有兵卒搜查过往行者的货物,自中大揩油水,不由下意识地触了触‘沉碧’。谁知贾尼姆硬拉着他们入城,还刻意“咳”一声,那兵卒诧异地抬头看去。卓酒寒目光暴射,已准备好再这一刹那拔剑将兵卒斩为两段,可那兵卒毕恭毕敬道:“原来是贾大爷!贾爷回来了,这几位想是贾爷的贵客罢?”
贾尼姆得意地一挺胸,不再说什么。那兵卒回头吼道:“娘的,贾爷与贵客来到,你们都他娘瞎了狗眼,还不快让开!”后面兵卒见是贾尼姆,居然大声欢呼起来。卓酒寒暗道:“北方民风剽悍,最敬勇士好汉,想来回纥也必是如此。富贵城在回纥境内此城正北,这样倒方便多了,省了我不少力气。”便道:“前辈果然很有威望”。
贾尼姆知他的性情绝不轻易赞人,愈发得意。五人入城之后,卓酒寒尽见其一生未遇的奇珍异货,这里虽是北方大城,但终究以游民牧族为主,仍不如中原长安、扬州那般繁华似锦。游满春虽泼辣开朗,却因忧心父亲安危,一直面色沉肃,不为周围的异域风情所染。哑儿却一改往日的矝持,不住地停下拨弄周围所见的货摊商品,而她碰过的一切物事,被贾尼姆暗中差人买下了。不一会儿,贾尼姆给他拉安排了歇息之处,也是一所大豪宅,庭廊间尽皆鬼神工巧,尽其糜奢。微风轻动,美木振动,掩苒众草,纷红骇绿,蓊勃馥郁。
游满春眼尖心细,不由叹道:“没料人家当师父的这般豪爽,教出的徒儿却是如此丑恶好淫!”
卓酒寒淡淡道:“师徒俩其实是一样的。”
游满春蓦地一惊,但此刻她再不敢小觑卓酒寒自私而正确的判断了,却不由“嗯?”一声。
卓酒寒道:“我走不了了。希望你可以。”
未及游满春答话,贾尼姆已与徒儿毕锐一齐进了门,笑容可掬。卓酒寒立时换上一张笑脸,显得臻熟老练,道:“晚辈与前辈素味平生,叨扰已是不妥,还住在这样大的房子里,心中好生不安。”
贾尼姆大笑道:“卓兄弟说的这是什么话!都是江湖中人,你来我北界便是我回纥尊贵的客人,莫说你的朋友还与老夫的恩师颇有渊源。小兄弟如若喜欢,便请多住几日,老夫也好多听听中原的奇闻轶事,开开眼境!”
卓酒寒道:“晚辈与前辈年龄甚殊,不敢以友相称,只是淡水交情,无利故淡,道合故亲;饰利故甘,利不可常。是以这房子……还是不要住的好。”
贾尼姆何等老辣,忙道:“卓兄弟,是不是真的不给面子?咱北方人说一不二,你若拿我当朋友,便再莫说不住这话!”
卓酒寒一再为他的软刀子所迫,确也不好撕破脸皮回拒,故而不置可否,坐到一旁。游满春与哑儿皆是灵性好,见二人表面上的豪情万丈下隐匿着重重杀机,都不由忧心忡忡。卓酒寒觉时机成熟,便道:“对了,这位……这位左姑娘家居江南,久未回归故土,心中甚是思念亲人,可否……先让她回家探亲?”
游满春一愕,忙想到是因自己姓游(右)。贾尼姆捋须长笑道:“恐怕也不急于这一时罢?”他顿了顿,提高声音道:“若是左姑娘……哪位是?哦,这位左姑娘她当真有急事,老夫在回纥也算薄有微名,当可全力替她办成。至于回家么,江湖儿女向来四海为家,久在北疆徘徊,要回去也不急在这一时,左姑娘就把这里当作自己的家好了!”
卓酒寒见他一个都不肯放过,便道:“没必要吧前辈?”
贾尼姆知对方已料到自己身份,只嘿嘿干笑了两声,道:“未知令尊令堂现下安好?”
卓酒寒忤了忤眉,道:“都死了。”
贾尼姆假意大惊道:“什么?……那是怎样去世的?”
卓酒寒睥睨着他,道:“朝廷,暗黑杀旗,景教都有份。我也不是很清楚。”
贾尼姆浩叹连连,又拍着脑壳,道:“我与令尊一见如故,唉!他的面目仍依稀现于我眼前。令堂也是女中丈夫,一代巾帼豪杰啊……”
卓酒寒笑道:“贾前辈认为,我母亲应该是谁?”
贾尼姆冷不防被噎住,只掩饰道:“这……令堂……唉!我并不知令堂姓名……”
卓酒寒摇头笑笑,回到座位上,道:“贾前辈。你想知道的是我那朋友的事罢?他其实并不能算是我的朋友,而是一个互相利用的伙伴。他有着与您相同的武功路数,但当然,他比您要强些,甚至可以说是当今世上武学第一人。他有一把断剑,通体紫色,叫作‘惊绝斩’庐山改选掌门大会,一举成名天下知。我只知道这些。”
贾尼姆忙追问道:“那他率众前往西域,是真的知道宝藏的下落吗?”
卓酒寒沉声道:“我只知道刚才那些。您还有必要再问吗?”
贾尼姆仰天叹道:“令尊武功盖世,如茂不传于后人,当真是暴殄天物了。”
卓酒寒针缝相对反问道:“贾前辈,正说着宁娶风呢,怎么猛地说起我爹了!您不是想知道宁娶风的事儿吗?知道的都告诉您了,至于我爹,还是别要提了,徒增伤感。”他的性情较像母亲水绮,说起话来隐意极深,却又决不让人占到半分上风。
贾尼姆不曾想对方半大孩子,居然讲话如此犀利而微中,自已乃前辈总不能给激得先行沉不住气,便道:“那就不说了。只是我很奇怪,你放着家传的渊学不习,却练了一身驳杂武功,身上没有半分……你卓家的影子。这却又为何?”
卓酒寒道:“我为给爹报仇,四处寻访武师,指望有一天能汇集百家众长,打败杀害我父母的凶手。至于‘血影神功’,练得再好,那也是仇家的武学,我是连碰也不想碰的。”
贾尼姆见他这几句情感流露,说得真切,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再问。卓酒寒道:“您要知道的,我都告诉您了。现下我三人有急事要办,还请通融,放我们出去。”
贾尼姆道:“贤侄这是说的什么话!可折杀老夫了!老夫一片诚心厚意,决非有何鬼蜮企图呀,千人之诺诺,不如一士之谔谔。你们有什么急事,告诉我,看我能不能办成?”
游满春再也忍受不了此人的虚情假意,叫道:“你究竟放不放我们走?”
贾尼姆奇道:“这可真的奇哉怪也。咱们好心好意留你多住几日,你竟这般冲撞我老人家!”
卓酒寒忙道:“贾老爷子您别生气。左姑娘性本如此……”
贾尼姆气呼呼道:“那就莫要拒绝老夫的好意!失陪了!”他示意毕锐,二人大步踏出殿外。
卓酒寒对游满春怒道:“贱婊子,你怎么不去死?”
游满春极不服气,厉叱道:“我说错什么了?这个老不死的真是热情得让人恶心!”
哑儿一言不发,将头垂在卓酒寒肩上。卓酒寒道:“总会有办法出去的。你必须答应我,我一次一定不要乱说话。”
“师父,这次我可听您的,一点儿也没有乱说话啊!”毕锐傻乎乎地笑道,“您不得奖赏奖赏我?”
贾尼姆一个耳光掴过去,将毕锐扇翻在地,没好气地骂道:“没长进的东西!该帮腔时就得说两句,你瞎了吗?老子今天差点儿就没应付过来!这卓绝的小嵬子虚与委蛇,可真厉害!”
毕锐捂着被打肿而显得更扭曲的丑脸,喃喃地道:“我……我怕说错话嘛!”
贾尼姆哼一声,并不领情,只道:“除了好色什么也不会!淫贱的儿子果真还是淫贼!”
毕锐哭丧着脸道:“可是师父,如果卓绝真是杀我爹的仇人,那您为何不让徒儿去报仇呢?还把他们留下来,好吃好喝地伺候着?”
贾尼姆竖起食指来晃晃,道:“不急。仇嘛,我一定会让你报。只是这小子诡诈多谋,连你师父也未必能在口舌上占半点便宜。”
毕锐奇道:“难道他的家学便真的如此吸引师父?”
贾尼姆骂道:“真是头猪!我的武功源自宁娶风,乃是正统的天下第一武学,何必再去觊觎他卓家的‘血影神功’?只是他的一个女人水绮有着宁娶风留下的藏宝图,那是作为宁娶风的唯一传人你师父才配拥有的,而没有什么别的传人!是属于我的!”
毕锐突然道:“我听人说,水绮正是卓酒寒的母亲。”
贾尼姆侫笑道:“不错,那就对了!藏宝图十有八九在他手里!总和他们打嘴仗咱们未必如能行,不若干脆用最土的法子,在他们的酒菜里下毒!药倒他们,咱们再随意搜!”
毕锐忽地聪明起来,道:“只怕不妥。卓酒寒如此城府,焉能不防?再者他的母亲水绮乃慕风楚座下弟子水痴阳之女,以一手‘阴风散’威慑天下,料来卓酒寒也应该懂毒,即懂毒,又岂会不懂解毒?况且万一药死了他们,而他们将宝图藏在别处,咱们什么也没搜到,岂不白忙一场?如用蒙汗药或分量轻的毒药,他们是老江湖,以银针探之便知,没那么轻易上咱们的当。”
贾尼姆巴掌将毕锐掀翻在地,斥道:“你他娘的真以为自己很聪明啊?你想没想过,他们必须得吃东西,不吃,便得饿死,不饿死也没了气力,到时不也得任咱们摆布?有毒你就不吃?哼,只要我一声令下,回纥牙帐城中的所有饮食都会变得很有问题,到时,吃也得死,不吃也得死。吃不吃呢?嘿嘿,哈哈哈,呜哈哈哈哈……”
毕锐目光中带着羞怒,嘴上却也跟着一齐傻笑起来。
宁娶风一行疾驰数十日,万余兵马抵至碎叶城。本来此城在六十多年前由安西都护府治辖,属东突厥管理,现下却是葛逻禄的隶界。柳因梦见此大是吃惊,转而质问宁娶风。宁娶风假意同样诧异道,没料葛逻禄近些年确是实力大增,但又说自己是来办些私事的,并非来宣战的。葛逻禄族见忽然来了这许多汉人,自也大是奇罕,不由生疑。宁娶风却说是来夷播海拜祭长眠于此的先祖。葛逻禄人听他口吻,似真在此域长住过,也便将就信了,但条件是要他们在拜祭之后立即离开,因为如此多的汉人入境会给本族百姓造成恐慌。此时唐室虽已入暮,却仍是仅次于大食的天下第二强国,葛逻禄仍为中土属国,且为与大食对抗,夺回波斯土地,也不敢得罪大唐子民。
宁娶风等人在客院中安顿,待至半夜,宁娶风换上一套夜行衣,蒙上面,也不携带兵器,蹑足潜踪,蹿梁越脊,鹭浮鹤行,体内真气化为无形烈火,使周身热气蒸腾,越行越快,近十余丈方才真正落地一次,其余时刻皆以足尖点地,一触即起,即使是夜枭也不会发觉。
大约奔行了两柱香时辰,他无意间竟在众帐蓬中找到一座镶金边,绣着有翅膀的飞驼形象的华帐。他本拟夜里出来将本地最大的官员杀了,以此嫁祸自己的中原盟众。依此方牧人长期对汉人没有好感来推断,定会认为汉人是凶手,随后群起而攻之。自己武功高极,即使不能率群豪反败为胜,但自己一人在千军万马中逃脱也非难事。可没料此地居然宿有皇族,如若杀了,造成的影响更大,说不定会引起葛逻禄与大唐的战事,届时天下大乱,所有的人都死光了,那才好呢。
他念及此处,便跃入众帐之中,所经之处只随手挥挥,便已是极矣至矣的奇功,守兵没待还手甚至看清便已死去,却仍直立不倒。宁娶风怕仵作辨出他们死于武功登峰造极者之手便又拾起死者的佩刀,一刀一个,皆伤在致命处,以免让人起疑。最后他又掀开华帐,便要出掌拍击,却见是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华衣少妇,抱着仅有六七岁的孩子,神色惶恐地瞧着他。宁娶风犹豫再三,掌风时而煞起时而鸿落,那小孩见他动作滑稽有趣,不由笑出声来,却根本不知自己在鬼门关徘徊了数次,那少妇忙一把拉过孩子,捂住嘴,面色寂若死灰。
宁娶风脑中的“仇恨”与“无辜”两个大字交战了许久,最终他抛开这些凌乱不堪的思绪,一把掳过这母女俩,向外疾走而去,并未掀起半点尘土,人却已在数十丈之外,那少妇居然有一种自己被当作箭横架在重弓上,然后暴射出去的感觉,她不由说道:“救救我罢……英雄,我是被他们抓来当王妃的……”
宁娶风并非不相信任何人,却也不愿再去相信,疾驰之中,内力笔直一泻,正中她的哑穴,力道不迅不徐,慢中有快,强弱适中,那妇人垂下头去。宁娶风的眼前出现了一座极高极尖的峰崖,凭他目力,已在夜色苍茫之中隐约瞧见月光朦胧下的崖顶端有一处洞穴,正是大雕废弃的旧巢。宁娶风距崖底越来越近,足下不缓反急,耳畔风声叫啸,那妇人吓得闭上眼睛。宁娶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