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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问他有没有回来。”尹修竹急急忙忙地说,她转过围廊,到天井里。
老李头看到她真的着急了,直截了当地说:“我没有看见,我没有看见他回来。”
尹修竹心里顿时有个东西沉下去,她一阵头晕,金星四溅,像有个无底黑洞吸着她往下掉,即刻眼前的世界变得模糊,只一秒钟就发黑了,她依着砖柱滑下身,坐倒在天井里。
“尹老师,我给你取点凉开水,喝喝水就会好,”老李头焦急地边说边往外走。果然,没一会他就回来,端着碗水递过来。
尹修竹费劲地睁开眼睛,老李头那碗就到了嘴边,她喝了几口,才觉得心口好受了点,缓过了神。
当时,是她叫陆川躲起来的。她说,“我背过身三分钟,你好好躲起来,我肯定不要三分钟就可以把你找出来。”
陆川说,“不行,你得闭上眼睛,捂住耳朵,不然你还是听得出我藏在哪里。”
尹修竹说,“没问题,全按你的做。我一样还能把你找出来,你别想躲过我!”
那个树林并不很大,有个山丘,并没有山洞之类可藏身之处,从山下走到山顶只需一刻钟。但是无论陆川怎么躲,这么大的人能躲到哪里去?尹修竹花了不是三分钟,而是整整三个小时,她把树林每一处都寻遍,来来回回搜寻,林子里所有的鸟,都被她折腾得飞走了,就是没能找到陆川。她喉咙都喊哑了,脚也走痛了,一身是汗,还是没能找到那个与她捣鬼的家伙。
最后,她肯定陆川是到山脚的小镇去买东西了。急急奔下山,过石桥就有几家小店,一一看过,却没有陆川的影子。问店主,店主记不清。她又爬上山,回到那片山林。
那一群高大的杉树中的地面,铺满落地的杉叶,这是他们俩一眼看中的好地,她站在那里,闭上眼睛三分钟,一转身,陆川不见了。原先是游戏,这下子不像闹着玩。
当然不是假的了,尹修竹与老李头把事情原原本本这么讲了一遍后,站了起来。若是平日,怎么会与这个守门老头说呢,更何况是男女之事,可是她顾不得害羞。说完整个过程,她还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们互相消失(2)
老李头说:“就这样?”
“就这样。不见了!”
“是玩闹?你们没有吵架?”看来这个老李头不傻。
尹修竹脸红了。
不仅没吵架,他们正好得恨不得捏成一个人。她没有对老李头说,陆川到后山树林里去散步,一路上就慌得心跳个不已,知道会出事的,那树林太幽静,太诗意盎然,彼此眼睫毛眨一下,都会知晓,肯定会出事的。
“当然没有吵架。”尹修竹几乎要嚷起来。他们一进入那树林,眼睛看对方都不一样了。风拂动出汗的手心,他轻轻揽过她来亲吻,她紧紧抱住他便不想停下。那缠绵而热烈的欢乐从空而降。缠绵好久之后,她和他会意地一笑,说,“看你能躲到哪里去。”她想象一阵游戏后,两人又会控制不住自己,哪怕他们知道天下所有的时间,这下午和整个晚上,以后的白天,依然是他们单独的时间。
她转头望望天空,黑色越聚越深,像水纹向天边漫散开来。她很害怕,那中心的黑翻卷起一座险峻的山峰。这太像洪水冲过来,把一切有生命意识的美丽东西遮避起来。不久前,她还牢牢抓在手里坚实的肉体,瞬刻间就被黑暗溶解吞没,不知去向了。她把碗里剩下的水全喝完,还是觉得口干舌燥。“怎么办呢?怎么办呢?”她心慌意乱地说。
老李头同情地看着这个年轻的女教师,好象从来不知忧愁为何物,现在却被恐惧紧扼住了咽喉。他想想说:“到街上叫人帮着找?”
“镇上有警察。”尹修竹有气无力地说,这事她早就想过。
她不知老李头知道什么不知道什么,但是老头子也不作声了。他拿着碗,好心地问,“还要水吗?”
尹修竹摇摇头。
“姑娘――尹小姐,你先进屋休息一会儿,我到街上看看,顺便给你买点晚上吃的东西――干净一点的。我家里锅盆腌月赞,不好给你做饭。”他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说:“放宽心吧!陆老师当然是跟你闹着玩的,最多明天早晨他就会回来。”
她向老李头道谢,说她不想吃东西,但若有陆川的消息,请他千万来告诉一声。
看着老李头消失在拱门外,尹修竹才感到……现在一切可能都是真的 ,陆川不见了,被她“玩掉”了。她脑子又回到这题目上,想她思路是出了问题,这不是早在几个小时前,就明明白白了的吗?她再也无法不面对这个事实。
二
等到夜里十二点钟,老李头也没有来。
她熄了灯,上床却无法入睡。半夜里月光从竹帘的缝隙间泻进来。她突然觉得有这点月光,陆川就可能走回。于是她跳起来,披件衣服,奔到屋外围廊里,朝那一墙玫瑰走过去。可是那厢男教师宿舍,没有任何动静,还是每个门上一把锁,每间窗都没有灯,月光阴森森地照着那些瓦片、窗框、屋檐。
她慢慢走回房间,不情愿地上床,刚又迷糊睡了一阵,突然听见一点声音,她来不及穿鞋,跑到窗前提起竹帘一看,原来雨淅沥下起,滴答作响。
这下尹修竹再也睡不着了。睡在床上听雨声,她想象陆川躲在树林里,雨会把赶回来。一直等到雨停,她起床,梳洗完毕,天也亮了。无精打彩地走到围廊里处,她到陆川门前,不必敲门了,门上仍是一把锁。
夜里下过雨,空气变得清新湿润,天井有盆指甲花沾着了水气,颜色鲜艳夺目。她坐在干净的石阶上,抬头看天,几乎没有云,不过也没有太阳,麻雀在瓦楞上停停飞飞,扑闪翅膀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
她的旗袍很素静,浅蓝,镶了同色丝边,不仔细看,看不出那蓝来。当瓦楞上麻雀一只不剩时,她发现天色已晚,便站起身来,脑子里虽然一团浆糊,心里却清楚极了:陆川确实不在了。
一旦这么确定想法,她的头开始沉重,身体变得笨重,脚下的步子仿佛也不是她的了。她机械地生火,烧了一锅水后,开始淘米,结果把水洒了一地,鞋子都湿了,才把注意力从远远的地方收回来。
我们互相消失(3)
没有做菜,就将就豆瓣酱下饭。桌子上吊着一盏孤灯,阴雨日,天黑得早,今夜灯光也变微弱了。一人坐着吃饭,嘴里一点味也没有。吃了一半,就吃不下,去院子里洗碗,顺便又看了一下男教师宿舍,还是静极了。回到房里,收拾收拾这东西,理理床,她打开门,走到前院的办公室,没准陆川会在这里。她瞅着门缝,希望能瞧见里面有动静,可是没有,月光比前夜明朗多了,照在她娇弱的身体上,她去摇门,手用力地捶门,捶累了就摸着门,仿佛门就是陆川,她想把自己一副空空的身体摘下来附上。
尹修竹与陆川热恋才一个星期,这之前两人都未打破这层茧。放假后,周围的熟人不在了,他们才鼓起勇气。这一星期天天厮守在一起。她已经忘记了没有陆川在身边的日子是怎么样的。
她甚至已经忘记了最初见到陆川的情形:她和一个女同事从食堂把午饭拿回来,在路上同事捅捅她的腰,说前面那人,是新来的英文老师,北大毕业的,或许只是借这地方暂时落脚吧,肯定不会久呆。真是一表人材啊!
听到这话,她抬头朝左前方看去,正好看到陆川朝她投过来的眼光,那种特有的劲敛眼神,她拿着锅子的手一颤,她急忙垂下眼帘。他们互相走过,没有打招呼,她应该有礼貌,人家是新来的,可是她却突然不好意思。
同事大大方方与陆川说话。她也未停下,当作没有看见。
以后陆川总说,尹修竹的确如校里送她的绰号“冰雪佳人”。她对追求者从来没动过心。她对陆川说,育婴堂里出来的孤儿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习惯了,并不觉得有什么必要改变生活,天天教她的地理课,兼代两节国文,大部分时间关起门来写作。实际上她已经给上海的一个刊物寄出一个中篇,编者回信表示鼓励,说是“暂存待用”,她看着那信,虽未说一定会用,但是心里充满了期待。
怎么和陆川开始说话的,她想不起来了。不过天天遇见,之后就熟了。陆川也喜欢文学,而且偶尔也做文学批评,写了好几篇介绍普罗文学理论的文章,发表在报刊上。她要来看了,看得似懂非懂,不过还是给他看了刚写好的新作,一个惨情故事。
陆川把小说拿去了,过了半小时,就送回来,一声不响地还给她。
她本以为陆川会说什么,可他就告辞了。他前脚跨出门槛,她后脚就跟上了,叫住他。他停下来,她却不说话,只是疑惑地看着他。陆川笑了,走了回来,说:“我总以为女作家难看,尤其是能写爱情的女作家都难看――乔治桑那样的人――没想到像你这么漂亮,能写出动人的爱情故事。”
她完全没有思想准备,脸一下子绯红。她知道男人喜欢朝她看,已习以为常,不过从来还没有男人敢直截了当地对她说“挑逗”话。她羞得几乎要赶他出去,但是看到他那张俊美的脸上真诚的笑容,心里一酸,突然想哭。
仅是这么一想,泪水就盈满眼睛,她赶快转过身,不想让陆川看到。几乎同时一双宽大的手臂抱住了她,她急得转过头来,正好撞到陆川下巴,吓得尖叫起来。幸亏声音不太响。陆川赶忙将她拉入胸口,等她平静下来,他才松开了手。
“我还没有说完呢,”他说。“有爱情,还应当有理想――革命理想。”
陆川说得那么平静,尹修竹觉得他恐怕爱过许多女人,一点没有她身体碰到时那种要晕倒的感觉。可是她对此没有反感。对他的“教训”话,也没有不高兴。她心里暗暗吃惊,为什么不反感呢?
一个坚定的肩膀,是她在小说中写到的,现实呢,她从未想过,可是这天她感受到,自己是如此需要,第一次需要这么一个坚定的肩膀,还有着一个强有力的理性的头脑。
好几天,陆川与尹修竹连手都未握,不过,每天晚上他都来她的屋里,在她的书桌边坐着,直到月上树梢。窗外有脚步声,人影走过,又走回来――不久来回走的人增多了。她那同事有两次还借故拿书,来逗笑。等同事走了,尹修竹有点紧张,但是陆川不当一回事,眼睛都没有斜一下,她也就镇定下来,不去管那些干扰的杂音。不久她几乎有点骄傲:是她占有了这个男人的心,是她让这个男人倾倒。学校里那些同事怎么看怎么想,她第一次觉得完全不必顾及。
我们互相消失(4)
那天夜里,陆川走后,尹修竹在漆黑之中,听着那打更声渐渐远去,突然觉得怀里空空荡荡,她必须紧紧抱着被子,腿裹住被子,才能压住内心的躁动。
过了一会,她开始出汗,心咚咚跳起来,浑身的骨头像散架了一样。她从来没有过这样奇异而欢快的感觉。真是丢人:她想那个男人,不管她愿意不愿意,她的身体完全不受控制。原来真正的恋爱竟然是这个样子!她很吃惊自己这种神魂颠倒如痴如醉的状态,这简直不是她,一个从小没父母,一向独立不依赖任何感情的人。
她读到的写到的爱情都不是这样的,也没有陆川说的那样的“理想”,她现在明白,没有肉欲的爱情,不过是假正经的才子佳人小说而已。
第二天早晨尹修竹在天井见到陆川,她什么也没说,不过更像熟知多年的好朋友。有机会还是只谈文学,他们的眼神已经商定:等暑假来临。有等待,日子过得也快。
陆川与尹修竹不同,他有一个大家族,在南方福建,但是家里没有什么人等他回去,母亲已经去世,父亲妻妾多得很。尹修竹本是无家之人,以前暑假都是朋友或同事怜惜她这孤儿,邀她到家里住一阵,换个环境。大概都知道尹修竹与陆川的事儿,今年谁也没来请她。
等到校园里差不多走空了,陆川早就半夜潜进她屋子。那场面虽然在心里已经演习过许多次,一旦亲临,还是让尹修竹摧心折骨地浑身瘫倒。待到校园完全走空,他们就住在一起了。原先说好用功时各人回各人屋子,但是整整一个星期根本就没有用功的时间,甚至根本没有俩人身体分开的时间。
终于到这天中午,陆川看见窗外太阳不错,他建议他们到学校背后的山上树林去散步。
才走进树林不久,陆川就把她抱住了,狂热地吻她,并开始解她旗袍的扣子,她只好躺下来:这样即使有人经过,也未必能看见。草深,梗痛了她,陆川脱下衣服铺在草地上。陆川说他在下面,男人皮厚,不怕刺。尹修竹看到他在下面目不转晴地看着她那身体,那喜不自胜的样子,才知道上了当,赶紧伏在他身上,用手盖住他的眼睛。
她太放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