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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间,原本走势尚称平缓的洞穴,一下子在半中腰形成峭削的折角—
—就宛似一处绝壁,那么不可测的笔直向下泻落,挣扎爬行的范苦竹双掌撑空,猛一个斤斗连翻带滚的朝下摔跌,他骤觉天旋地转,像从云层里一脚踏虚,任是什么物体也攀附不着!
“嘭”的一记闷响,他的脑袋宛似撞上什么硬物,下跌的势子才算停止,也不知晕眩了多久,他自悠忽中醒转,瞳孔里却透入一丝光线,一丝朦胧的光线。
那抹微弱的光在闪动,在波颤,于是,范苦竹耳中听到了潺潺的流水声,原来光线的来源乃是一条地下河流的水波反射……
借着这一抹微光,范苦竹好歹看清了自己的处境,这一看清,他不由冷汗潸潸,浑身僵硬——他头颅撞上的东西,乃是一排铁栅,粗逾儿臂的铁栅,铁栅下面,果然是一条丈许宽窄的地下河流,但中间却偏隔着这排该死的栅栏;他的身体采取头下脚上的姿态半曲着倒插在这里,笔直如井的洞穴则黝黑一遍,他容身的两极只得尺许,连翻动一下都难上加难,这样的形势非常明显:他回不去,也通不过,那排坚固的铁栅栏便是这条地道的终点!
范苦竹有一种想哭的冲动,他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如何会在突兀间陷入这等的绝地?是意外、还是早经设定的安排?
脑子里一片紊乱,娇妻的面庞,同门的身影,朋戚的容貌,甚至牢头老袁那张满布皱纹的老脸,都在他的思想中旋转,但是,他实在想不通为什么。
他没有办法找到结论。
无语问苍天,现在,范苦竹总算体会到这句话中真正的伤感与痛楚意味了!
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了,范苦竹累得气喘如牛,连心肺都宛似炸裂——
这段时光里,他已用尽了可用的方法来挣扎,他运力拗撼那锈蚀斑斑的铁栅栏,拚命挖掘壅塞于铁栅四边的泥土,却全然徒劳无功,铁栅栏纹丝不动,而铁栅有的嵌合基础乃是固定插入周遭的地岩深处。
挖这条地道的人,利用这条地道的人,早就清楚这条地道是走不出活口的,他们一定在几十年甚至几百年前,已确认他们安排下的结果了!
范苦竹仿佛听到一阵阵传自幽渺的笑声,不同的笑声中却有相同的嘲弄内涵,笑声忽远忽近,飘忽沉浮,其中的一个笑声却令他好生熟悉……
又是一会的晕眩,一会的恍迷……
不知过了多久,范苦竹终于在那种悠悠荡荡的茫然中寻回了自我,他开始冷静下来,他开始可以思索,就像他以前遭遇到任何厄困时都能运用头脑一样。
于是,他缓慢又吃力的将身体的姿势调整过来,变成头上脚下的正常位置,然后,他仔细试探脚底踩着的铁栅栏有哪一根比较松动——稍稍松动一点也行;再三的触摸下,终于被他找着了一根,他又摸到这根铁栅锈痕最多的部位,人便站在其上,以脚镣相连的铁链居中为锯,双手分扶泥壁,开始运动双脚,一来一往,一上一下的急速摩擦起来。
铁链摩擦着铁栅,发出刺耳的刮动声,也带起溜溜星火,铁器是传热的,不片刻,范苦竹的两只足踝便似遭到烙刑般的炙痛不堪,他咬牙强忍,到了实在承受不了的时候才略略停止一会,接着又再度进行同样的工作……
全身汗出如浆,范苦竹的两条腿也近乎麻木,足踝处皮开肉绽,鲜血淋漓,而且一直红肿到膝盖边缘,他咻咻喘着,大口大口的呼吸,就在他认为再也支持不住的时候,一声如此美妙的“咔嚓”音响闷闷传来,跟着是一截铁栅栏落水的扑通声,他还来不及低头探视工作成绩如何,整个下半身已穿过断缺的铁栅空隙,坠入溪流之中!
好冰好冷的流水。好长好远的未来……
梦里有滚荡的黑云,灼亮的闪电,鬼魅般各形惨怖的面容在团团环转隐现,尖锐的号叫伴着幽幽的哭泣、空洞的冷笑,而平静的流水突兀汹涌奔腾,山林涧崖的色彩蓦然变成一片血红,天地震撼,狂风中群兽扑跃,狰狞的巨吻,犀利的勾爪互为映展,在一片混沌冥迷中有的只是邪恶、只是惊栗、只是暴戾与残醋——
猛然一阵痉挛,范苦竹由梦中挣扎出来,他觉得有一只温热的手掌按抚在自己额头,仿佛便是这只手将他由那充满怖异诡奇的绝望梦魇里拯救而起,他艰涩又吃力的慢慢睁开眼睛,朦胧的视线立即使他头昏眼花,他连忙垂下眼睑,又再轻轻撑开,这才使他的瞳仁稍稍适应了那种明亮的光度。
入目的是一张慈祥和蔼的面孔,这张面目正俯视着他,微笑里流露着怜惜,神色中现示着关切,人性的温暖,已经那么自然的让范苦竹深深领受。
“阿弥陀佛,施主,你总算苏醒过来了。”
是个和尚——范苦竹侧脸避开阳光,以便更仔细的望清对方,不错,是一位出家人,一位年纪不算小的出家人。
和尚缩回按在范苦竹额头上的手掌,安详的笑着:“烧退了,施主已经渡过一劫;你双足肌肉绽裂,中了锈毒,毒热沿着血脉上攻。又加以浸水受寒,寒气蕴于腑脏,如此冷热交逼,精神均受伤可以想见,尚幸施主底子厚实,体格强壮,否则,在此等情况下能不能将施主由昏迷中救醒,还真难逆料呢……”
范苦竹嘴唇开合了几次,才低哑的发出声来:“师父是说……我曾经晕迷过?”
和尚点头道:“整整两夜;老衲是在距离泰昌府外十九里的济远河河滨发现施主的,那处河滨十分荒僻,不知施主怎会浑身透湿的晕倒在那里?”
范苦竹欲言又止,长长叹了口气。
和尚似是十分世故达练,见状之下便不再问,只闲闲的道:“施主如今养息之所,乃是老衲临时挂单的一座草屋,屋陋器简,倒是委屈施主,好在施主伤痛已经老衲喂药包敷,约莫再有个三天五日,便可起身行动了……”
范苦竹呐呐的道:“多谢师父救命之恩,大德不言报……我,我铭刻在心……”
和尚圆胖如满月似的面容浮漾着湛然的洒逸,他微笑道:“无须客气;上天本有好生之德,出家人亦以慈悲为怀,能及时有助于施主,这也是我佛的旨意,老衲只不过因缘假手而已,何敢居功?”
干涩的咽了一口唾沫,范苦竹道:“尚未请教师父法号?”
和尚道:“老衲不劫。”
范苦竹苦笑道:“我却不能在此时明告我的姓氏出身,难言之隐,还望师父恕过。”
不劫和尚道:“佛都有‘不可说’之偈语,何况你我凡人?施主宽念,老衲自能省得。”
范苦竹现在才有精力打量自己容身的地方;这是一间茅屋,四面有窗,不但空气流通,而且光线充足,除了一榻,一桌,一椅,再无长物,出家人的克俭耐劳,无欲无贪,真不是一般俗人所能比拟……
茅屋中唯有的一张竹榻,便是范苦竹自己躺着的这张,两天两夜,和尚都睡在那里?他不禁歉意更深:“师父,这两天我睡床上,师父不知何处安歇?”
不劫和尚道:“处处皆可入梦;人生本为一场大梦,时时刻刻都在梦中,何须凭借依附方能寻梦?”
范苦竹吁了口气,喃喃的道:“师父说得对,但却要看得透,悟得透这场梦才行,我还没有这样的修为……”
不劫和尚岔开话题:“施主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
范苦竹轻轻摇头:“多谢师父,这还吃不下……”
悲悯的看着范苦竹,不劫和尚道:“心中有结,六欲不彰,施主,还是放开一点吧,世间事早经注定,该来的躲不了,要散的亦拴不住,折磨自己,就未免违悖天道了。”
范苦竹的胸膈间,涌起一股激荡,他咬着牙道:“师父无为修身,我却欠缺此等慧根福缘,人在红尘,就好比一脚踩进了大染缸,挣不脱,洗不清,干脆整个泡到里面,要搅和,大家一齐搅他个天翻地覆!”
默然片刻,不劫和尚才道:“怨恨乃是邪恶,施主,嗔念一起便魔劫不断,施主务望三思。”
范苦竹悲戚的一笑,道:“正如师父所说,世间事早经注定,一旦找不出结果,再历多少劫难我都认了!”
不劫和尚没有回答,他仰首望大,口中呢喃,神色严肃庄穆,好像他在祈求天上神佛的指点,该如何来渡化眼前这位充满苦根的人?
福全镇东斜街的第一条胡同内第一家,是幢颇有气派的青砖屋宇,深广的庭园,点缀着花棚台榭,大门的兽环拭擦得锃光透亮,六级宽阔石阶迆逦而上,更将建筑的格局衬托得恢宏堂皇。
这是范苦竹的家。
但是,范苦竹这次回家,却不能像以前那样光明正大的走进家门,他要防着什么,也要刺探什么,他有太多的结要解,太多的怨要宣泄。
现在,正是黄昏时分,初秋的黄昏,天色已经相当晦暗了。
对自己的家,范苦竹当然十分熟悉;他隐着身形越墙而入,先到自己的卧室,却寂荡空虚的不见人影,榻上的被褥整齐铺叠,妆台的明镜反映着一室清冷,甚至连衣箱内的衫裙,暗柜中的鞋靴,也都井然不紊的摆置着,一切都很干净。很有条理,欠缺的只是那股生气。
卧室里,显然很久没有人居住了,范苦竹在这段期间自是不可能回来,然而,他的妻子呢?他心爱的妻子凤凰又去了何处?
又转过书房、客房、前后厅堂,范苦竹惊愕的发现竟没有一个人在,他的妻子不在,管事不在,帐房不在,丫鬟使女不在,甚至连他的跟随小巴豆都不在!
整幢屋宇宛如鬼域,那么静、那么暗,那么冥无生机,以前在这里的人宛似在空气中消失了,恁般僵冷的寂寥笼罩着这幢偌大的房舍,也似紧压在范苦竹的心头。
范苦竹不相信家中会没有一个人,否则,屋内何来如此整洁?至少该有那一个仆妇留下才对,纵然留下的是那个最笨的打杂老刘也好……
正靠在廊沿边茫然寻思的范苦竹,就在此时看到了一桩平素十分寻常,目前却令他惊喜不止的事——侧院的厨房,竟有袅袅的炊烟冒起。
是了,怎么竟会忽略了那个地方?
范苦竹几乎像飞一样奔到厨房门口,他迅速贴身墙边,拢目向内探视,厨房里没有亮灯,只见炉灶的火光在闪映,映现着一条晃动的身影,那条影子落寞的、缓慢的在灶前来回移走,仿佛有些失魂落魄……
望着那人的背影,范苦竹一阵喜悦加上一阵辛酸,喉头顿时梗住了……
第二章 狙击
炉灶的火光闪幻不定,虽是炙熟的焰雾,却反有一种冷瑟空茫的意味,站在灶前的人自能体验,门外的范苦竹又何尝未受感染?
轻轻的,范苦竹低呼:“小巴豆……”
那人蓦然一僵,却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摇摇头,管自伸手去掀锅盖。
进入门内,范苦竹再一次稍稍提高了声音:“小巴豆,是我。”
叫小巴豆的那人伸在半空的手臂顿住了,他缓缓回过身来,怔怔的瞪视着范苦竹,好半晌,才突然干嚎一声,扑前跪下,紧紧抱住范苦竹的两腿:“大爷,大爷,天可怜人,真的是你,我只当大爷这一辈子也不会回来了……大爷啊,这个家少了你,眼看就要破败没落了……”
将小巴豆扶起来,范苦竹望着这张年轻还带着几分稚气的面孔,如今,这张面孔上沾着斑斑泪痕,流露着绝处逢生的激动与喜悦,只是,这张面孔比几个月前憔悴多了,也苍黄多了;他叹了口气,道:“家里的人呢?除了你,我不曾见到还有人在。”
小巴豆用衣袖拭着泪水,沙哑着声音:“是夫人把大伙都遣散了,只留下我守着房子;大约五六天前吧,童爷突然来家,告诉夫人说大爷的案子急转直下,泰昌府已判定秋后斩决,并且呈文刑部批复,只得公事一到,立刻行刑,夫人恐怕还要遭到抄家赔赃的牵累……”
范苦竹静静的道:“那么,夫人去了何处?”
小巴豆摇头道:“跟着童爷走了,去哪里没有说,我也不敢问,但童爷临行交待,他仍会设法尽最大力量将大爷自狱中搭救出来……”
背负双手来回渡牒着,范苦竹眉宇深锁,默默不言。
小巴豆怯怯的问:“大爷……你这趟出狱,可是童爷想的法子?”
范苦竹生涩的道:“算是他想的法子吧……”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怎么能说“算是”这样模棱两可的词句?小巴豆心里疑惑,却不敢多问,他垂着手道:“大爷还没吃饭吧?且请前厅里宽坐,我马上把菜饭端整过来侍候……”
范苦竹无可无不可的走了出来,沿着青石板铺砌成的小路踽踽行向前厅,他的脑子很纷乱,无数个疑团在心中纠缠,而这些疑团,却必须一一理清。
就在这时,几乎没有任何征兆,一道蓝汪汪的寒光蓦地从树影暗处射来,势急劲强,只是倏闪之下即已到了喉头!
范苦竹身形略偏,那溜蓝光